妮卡心想,听别人讲单身故事没什么意思,从他的话里反正也打听不到什么新东西,于是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他的述说:
“这就是说,您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找个什么地方去讨好姑娘,最终不让她从眼前消失。”
尼古拉拽住姑娘的手猛地拉向自己身边:
“我的确想过,就是不知道怎么向您开口……”
妮卡挣脱他的手,以教训的口吻说:
“尼古拉,您可知道水晶花瓶的特性吗?”
“什么意思?”
“你应该懂得,水晶花瓶是不喜欢做过分剧烈运动的,尤其是那种老鹰抓小鸡式的动作。在我们的农庄里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什么意思?”尼古拉还是不懂。
“大叔,你怎么一点都不开窍。”妮卡心想,跟他说话当然得婉转一些。“我是说,假如你叫我去洗桑拿,那么我会以强烈的、可能是粗鲁的方式拒绝你的邀请。”
尼古拉不禁大笑起来。
“您真是个奇妙的姑娘……哦,顺便问问,怎么称呼您?”
“廖卡吉雅。”
“多好听的名字。”尼古拉微微一笑。在不想笑的时候他会强装笑脸。
“可不。大人为了纪念曾祖母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妮卡略加思索便补充说:“她是个恐怖主义者,曾向沙皇扔过炸弹。”
“真有这样的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恐怖分子。”
“她没有投中目标。”
“噢——”尼古拉恍然大悟似的拖长声音说。“原来如此。现在我想请您去饭店。那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那里有效果很好的空调。您喜欢不喜欢饭店?”
“就像妓女对待嫖客一样,”妮卡傲慢地回答他。看到尼古拉困惑的目光她又补充说:“对不起,您的脑子大概浸水了。我很喜欢。何况还有空调呢。”
他们顺着长而宽的台阶往下走,门卫拉开沉重的大门——妮卡注意到门卫像对待老顾客那样向尼古拉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来到十分宽敞的大厅,那里的一切装饰都模仿古典风格。桌子、椅子、长颈玻璃瓶、带把的酒杯看上去似乎沉甸甸的,拿起来却毫不费力。
空调的效果确实不错。凉爽新鲜的空气,井井有条的布局,衣冠楚楚的宾客,彬彬有礼的服务员,所有这一切让人觉得这里是别有洞天,格外舒适。
煞风景的总是人。那些衣冠楚楚的先生们个个吃得油光满面,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们都向尼古拉点头致意,不知为什么有的还向他使眼色。
大堂服务员对他像对待老爷那样更是低头哈腰,格外殷勤。
起先,妮卡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可是她又一想:小姑娘,别怕,人家只是把你带到饭店吃饭,怕什么,这是正常的交往嘛。
后来,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妮卡一个劲儿地想睡觉,这是从热的地方进入到冷的地方一般人都会产生的感觉。他们在领班的陪同下穿过大厅,妮卡强打精神竭力不让眼皮下垂。她发现墙内有一扇看上去很沉重的门,领班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一个房间。
桌上分别摆着两副刀叉,看似沉重的烛台上插着的两支蜡烛在懒洋洋地燃烧着。室内没有椅子,只有两张宽大的沙发。
“这里的环境对我们的约会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难道不是吗?”尼古拉请妮卡坐下,神情严肃。
在昏昏欲睡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些答话,有非常粗野的,有嘲讽挖苦的,也有不置可否的,可是妮卡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就只好违心地点点头。
妮卡心想,要使自己清醒必须想个什么办法,要不,第一次见面就睡着了岂不太傻。看来前景不妙。
尼古拉和妮卡刚坐下,领班就悄悄溜走了,转眼出现了一个薄薄嘴唇上永远挂着微笑的服务员。
此时,领班又出现在眼前。他的举动像幽灵似的让人觉得奇怪。
这一回,领班手持一只现代流行的花瓶,在外地人看来像个仿古的复制品。他脸上堆着微笑把石竹插在花瓶里,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服务员矜持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问尼古拉:
“照老规矩?”
接着他把一本厚厚的菜单递给妮卡:
“女士今晚想吃什么菜?”
妮卡威严地把菜单推开。
“今天晚上嘛,”妮卡一脸严肃,令人感到神秘莫测。“我特别想吃油炸的蚊子翅膀,而且一定要带血的。”
服务员吃惊地瞧着她,嘴边的笑容略有收敛,但尚未完全消失。
“怎么?你们这里没有油炸蚊子翅膀吗?”为了更好地鼓起精神,妮卡在沙发上挺了挺身子,把疑惑的目光转向尼古拉。“自由艺术家,您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假如突然发现——这当然是难以置信的——这里没有五号晨露,我说的是五号,那么,尼古拉,我就不知道……您是不是还要把我带到更高级的地方去。”
服务员的笑容像花蕊那样展开,这使他的眼睛变成了两条细缝。
“我们这里有二十种白兰地!”他大声说。“有十种伏特加……至于甜酒嘛……那就多得无法统计了……喏,酒的卡片就有这么厚厚一叠……”
尼古拉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势,服务员就消失了。
“他到哪儿去了?去了哪里?”妮卡大声嚷嚷起来。她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开始清醒了。“顺便说说,我的祖母,也就是曾祖母廖卡吉雅……”
尼古拉不高兴地以挑衅的目光看着她。
妮卡捕捉到他的眼光,默不作声。
尼古拉避开妮卡的目光,站起身,走向门边插上插销。
“能放下架子就好……你廖卡吉雅和我尼古拉是一路货。”
“我不是跟你说过水晶花瓶和老鹰抓小鸡的故事了吗。”妮卡想站起来,尼古拉猛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我现在就请你尝尝油炸蚊子翅膀的滋味。”尼古拉两眼盯着妮卡。
妮卡企图在沙发上挪动一下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可怕,可能是因为大白天,是在饭店,花瓶里还插着鲜花……这个尼古拉……是有点傻里傻气,当然是个光棍儿,但还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科利亚,我觉得您是个躁狂病人,”妮卡故意跟他开玩笑。
“我可不是躁狂病人,我是正常男人。”尼古拉本想把话说得威严些,可这样反而更显得滑稽可笑。“你是什么时候瞄上我的?抱了什么目的?要油炸带血的蚊子翅膀为什么不去找你妈?要血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妮卡试图跟尼古拉保持接触。
“大叔,你是个笨拙的人,所以一点也不可怕。老实说,你的烦恼我明白:就是找不到婆娘。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很好的网站——莫斯科佳丽,只要轻轻一按鼠标,就会让你称心如意……”
妮卡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尼古拉就猛然拽住她的上衣,结果扯掉两粒纽扣。
“你干吗要毁坏东西呢?”妮卡想用脚狠狠地踢他,让他滚开,可尼古拉的膝盖压住了她的腿,使她无法反击。
尼古拉想死死抱住妮卡。他的头发讨厌地触着她的鼻子。妮卡一把抓住尼古拉的头发,然后用力一拽……
结果头发落在她的手里:原来是假发。
看着这双小眼睛、小嘴巴、小鼻子、像个冰箱似的光溜溜的脑袋瓜,妮卡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一个自由自在的艺术家,天才的演员。”为了不想看见这双小眼睛,她把假发套在自己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尼古拉慌忙躲开,妮卡趁此机会抓起花瓶,把水浇在尼古拉的秃头上,然后又用石竹左右抽打他的脸颊。
接着她拔掉门上的插销急忙跑进大厅,跳过某人故意伸出来的脚,朝那人哈哈大笑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向领班伸了伸舌头,推开大门,飞快地奔下楼梯,用手按住衬衫,在这被晒得发烫的马路上奔跑,以便甩掉尼古拉,远离这可怕的饭店。
妮卡坐在垃圾箱上拿着手机跟人说话:
“伊尔卡,你听我解释,他不但是个躁狂病人,而且还有某种怪癖……你想,要是碰上躁狂病人再加上傻头傻脑的家伙,这日子怎么过。你让我说什么?从这件事当中我得了什么教训?从中我学到了一点,而且终身受益,那就是用石竹抽打男人的脸特别过瘾。已经很具体了。花瓶派什么用?用水浇秃顶那是小事一桩,拿石竹抽脸才叫过瘾……”
妮卡家大门附近停着一辆救护车。
妮卡急忙奔上楼去。
她家的门敞开着。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朝里边望望,怯生生地进去,像是进别人的屋子。
妈妈坐在厨房里哭泣。
房间里有几个根本不像医生的陌生人在忙碌着。
妮卡冲到母亲跟前说:“你怎么啦?家里出事了?”
“洗衣机……”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挂着眼泪有气无力地说着。
“干吗叫救护车?”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顿时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
“什么救护车?你病了?还是谁病了?”
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的大个儿男人僵硬地站在门口。
“我们把这台机器……女主人……全部螺丝都拧紧了。”说起话来挺费劲儿,不是因为酒喝多了,而是向来如此。“下次你们……使用这种……型号洗衣机……要特别当心……喏……毛病就在这里,当初支架没有安装好……总而言之要把地板擦干……我们做了一个洗衣头,不要扯掉……”他仔细地打量了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突然生硬地说:“买啤酒时一定要拣有泡沫的,不管国产的还是进口的,都要这样!”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对那人说的话琢磨了好一阵,终于明白这是要小费的暗示,于是赶紧掏钱。
妮卡从老妈手里接过钱,跑到外面走廊,那里有几个工人在来回走动。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看到女儿很老练地跟工人师傅们交谈着,于是露出了笑容。
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看到一幅画面,像看无声电影似的,不过镜头很美:自己的女儿年轻、活泼、有魅力。这群穿黑色工作服的工人在姑娘面前一下子变得温顺驯服,个个眉开眼笑、嘻嘻哈哈。在旁人看来,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交谈着。
“小当家的,以后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我们随叫随到。”等这些工人走后她随手把门关上。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人家叫她女儿小当家的,很高兴,心中的委屈和气恼一扫而光。
妮卡蹦蹦跳跳地来到妈妈身边,抱着她说:
“啊,谢天谢地,救护车没上我家,还算走运。我担心你出事,把我吓坏了。”
母女俩相互拥抱了一会儿。随后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叹了口气:
“行了,丫头,咱们擦地板吧。”
“妈,我一个人干,你去休息吧。”妮卡急忙去拿抹布。
她手里拿着抹布不知为什么还站在窗边。
救护车拉响警报器以后就驶离了大门。
妮卡叹了口气,接着就擦起了地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听到叹气声,这引起了她的注意,可是她自作聪明地以为,女儿叹气当然是因为叫她擦地板不高兴咯。
她想发火,但压了下去,坚持不说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足足有三分钟的样子,她终于开口了,开场白照例是慢条斯理的。
“好闺女……”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脸堆笑地说:“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一面擦地板,一面又要爱惜手。我是搞音乐的,也没像你那样爱惜手。你这不是擦地板,是给地板挠痒痒……”
“妈,你干什么?我正在尽力……”妮卡开始反击,但尽量不发火。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让女儿把话说完,像往常那样,不做预告,突然把乐曲推向高潮:锣鼓、小号、小提琴一起上。
“给我!”她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抹布。“我这双音乐家的手还不在乎呢!请走吧!你叹你的气,我来擦!请让开……”
“我叹气是为了别的事情,”妮卡想作些解释。
可老妈没听她说话:“反正也活了一大把年纪,这双手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我窝窝囊囊地过了大半辈子!我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你身上,可还是没能教会你做好最重要的几件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妮卡必然要问个明白。
“女人一定要学会做四件事情。四件!一样也不能少!”她扳着手指说。“烧土豆,做甜菜汤,擦地板,洗碗,可是你连这些都不会!”
“还有做爱呢?”妮卡故意打断她。“难道女人不应该学会吗?”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一瞬间产生这样的念头:要么用脏抹布抽她的脸,要么干脆不理她,摆出一副极端蔑视的样子给她看。她选择了后者,转过身,弯着腰,全身摆出一副瞧不起的架势,然后伏在地板上嘟嘟囔囔地说:
“当然,你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只有一件事。”
这时门铃响了。
“可能是工人师傅忘了什么东西。”妮卡高兴地奔去开门。
“一定得问清楚是谁。”老妈不抱希望地恳求她。
妮卡自然没照老妈的吩咐去做。
开门见到的是一对邻居夫妇。
无论妮卡还是奥莉雅·谢苗诺夫娜都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住在楼下的邻居。关于他们的情况倒也略有所闻,听说这家人神经不正常,至少可以说脾气古怪。社会上有这么一种人,他们认为,为了先发制人,说话必须快,说起来必须滔滔不绝、咄咄逼人,不要等人家做出反应,这样才能达到目的。
妮卡还没把门完全打开,他们就叽里呱啦地说了起来。
说工人干活响声太大,另外还弄脏了电梯。
“脏死了,实在脏得一塌糊涂。”邻居先生不停地唠叨。
又说,他们老觉得有水从天花板缝道里漏下来,肯定是天花板漏水……
“要是现在漏水,现在漏水的话,直接就能看到。”邻居太太在旁边添油加醋。“咱们一起下去,走近看一看,就能看到天花板上的痕迹。”
“咱们会不会看到布满金刚石的天空?”妮卡想跟他们开个玩笑。
玩笑不起作用。他们置若罔闻。
两位邻居还在唠叨自家的事。
突然,邻居先生又指控说:
“哦,还有,你们家一到晚上总有人整夜地唱歌跳舞……闹得人家不能睡觉……”
“我们没有……”奥莉雅·谢苗诺夫娜插上去说。
妮卡轻轻地把母亲推开:
“你们没去卡先科诊所看看?”妮卡很礼貌地问。“那里的葡萄糖疗法疗效挺好的。去卡先科治疗以后,睡眠要比去疗养院还好呢。”
在日常交谈中两位邻居很少听到“卡先科”这个词,于是就只好装聋作哑。
显然沉默不会持久。
这时,妮卡心平气和地,甚至是懒洋洋地说了一句:
“请滚吧!”
“尼古什卡,你怎么这样说话……”奥莉雅·谢苗诺夫娜试图防止流血冲突。
但为时已晚,冲突已经爆发。
“滚出去!”妮卡大喝一声。“你们别再踏进我家一步,否则我要你们支付地板的折旧费了。”
这句话竟然起了作用。两位邻居虽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妮卡从老妈手中夺过抹布,又开始擦洗地板。
奥莉雅·谢苗诺夫娜不知不觉地走到油画跟前,细心地看了看这幅乏味的油画,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擦地板。这时谁也不说话,这中间别有一番含义。
房间里是那么寂静,即使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这时门铃又响了。
站在门口的是邻居太太,面带负罪的神色,手里拿着一盘小馅饼。
“你们……请你们原谅我们……”这会儿,邻居太太说起话来低声下气,还费力地斟词酌句起来。“我家老头子的……唉,总而言之……我家老太太刚被抬进救护车,大夫说:救活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女儿跟车走了,我和先生不让上,他们说,家属只能去一个。说实在的,女儿去更方便些,不是吗?”邻居太太似乎要人家原谅她似的。“主要是太突然了。唉,白天还好好的,跟往常一样。我们还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