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恐怖的声音再度从天际响起。
宛如蟾蜍的叫声。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原来不是蟾蜍叫声。
而是人的笑声。
某人在半空中冷笑着。
“我现在……”
低沉的话声自半空传来。
笑声再度响起。
咕呜。
咕呜。
咕呜。
咕呜。
笑声慢慢地白天逼近。
“那是?!”玉莲手指向绳索上方。
根本不需要手指,众人全看见了。
月光下,某人正沿着伸向天际的绳索走下来了。
慢慢、慢慢地,宛如星点般渺小的身影,愈变愈大。
那是人。
而且,那人并非手握绳索滑落而下。
他是沿着向天笔直伸展的绳索上,垂直走下来的。
那人脸孔正面朝下,仿佛一步步走在水平绳索之上,白天而降。
是个老人。
猫形般矮小的老人。
佝偻弯背,颈脖宛如木棍般细小。
头顶几已全秃,仅有少许白发纠结在耳朵四周。
老人须髯很长。
白发与下颚须髯,随风飘荡着。
他身上裹着褴褛的黑色道服。
老人以瘦削赤脚的脚趾攫抓住绳索,在月光下、暗夜中踩踏绳索而下。
老人身影愈来愈大——最后,踏落绒毯之上。
是个弯腰驼背,宛如蹲踞在地上的老人。
“好久不见了,丹龙……”
老人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丹翁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
他似乎知道老人是谁,嘴巴却说不出话。
“我是黄鹤……”老人说。
历经岁月风霜的老人。
八十岁——九十岁——不,看来早已超过百岁的老人。
“黄鹤师父。”
丹翁终于叫出老人名字。
“我们终于相见了……”
那老人——黄鹤回道。
〔七〕
“怎、怎么可能?”
丹翁仿佛舌头不灵光,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空海也是头一回见到丹翁这样。
“您不是死、死了——”
“死了?”
黄鹤用沙哑的声音回问。
“你何时见过我的尸体?又在何处见过我的尸体?”
皮包骨模样的老人,露出数颗仅存的黄牙冷笑着。
“可是,您的年纪……”
“我的年纪?”
黄鹤的嘴唇往上吊,说:“年纪又怎样?超越岁月、时间和一切,才是方术之士。这是我的秘法。”
黄鹤自怀中取出一根长针。
月光之下,长针发出朦钝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个秘术?”
“嗯。”黄鹤出声回答。
“那时,对玉环施行的秘术,我也用在自己身上。”
“尸解法……”
“没错。”黄鹤颔首。
昔日,黄鹤曾于杨玉环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让人吞下尸解丹,在后脑勺扎针,极度延缓人体生理作用的秘术。
“只、只不过……”
丹翁为之语塞了。
像是不知该如何问,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一人也可以办到?”
空海代丹翁问道。
“你是……”
黄鹤望向空海。
“吞下尸解丹、扎针,或许单独一人也能完成。不过,之后若想要醒转过来,则必须托人帮您拔针。”
“你也知道尸解法?”
“是的。”
“尊姓大名?”
“在下空海。”
“我听大猴提起。来自倭国的僧人,原来就是你?”
“是。”
“是来自晁衡故国的男子?”
“不空和尚圆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国。”
“哦。是不空吗?这名字听来很是令人怀念。”
黄鹤缓缓地环顾四周。
此处是华清宫极其荒芜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缭乱盛开。
宴会已准备完成,篝火正在燃烧。
围绕四周的,是一群奇形怪状的异物。
“我们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环、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家伙。还有不空也……”
黄鹤的眼睛来回逡巡,仿佛在舔舐着华清宫。
“每个、每个人虽然都居心叵测……”
说到此,黄鹤哽咽难言。
“却很华丽。”
“——”
“很华丽,而且,大家都活着。”
“——”
“如今,谁也不在了……”
黄鹤喃喃自语时,倒卧在地的自龙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白龙……”丹翁走近说:“还活着。”
他抱起了白龙的头。
“我不会杀他……”黄鹤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们累积了许多话还没说。在说完话之前……”
丽香走近白龙身边,手按刺入白龙胸口的短剑,作势拔出。
“别拔!”黄鹤说。
“拔了,血流出来,死得更快。那把短剑可以止血……”
黄鹤冷笑道。
白龙终于睁开了双眼。
“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
白龙开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谨遵白龙大师所愿……”
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没错。”黄鹤答道。
“这么说来,大猴是……”
“我的仆人。”
“什么?!”
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
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
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无人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
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拿酒来……”
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莲斟上葡萄酒。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真是香哪……”
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放开了手指。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
“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还是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下了什么工夫呢?”
“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入注目的地方。”
“——”
“比如说,此华清宫——”
“这里吗?”
“在骊山。”
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
“——”
“隐密的行宫地底,盖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是沉眠之所。”
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却没举杯饮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
“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必备之物?”
“就是血。”
“血?”
“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
“——”
“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
“所以说——”
“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
“什么?!”
“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
“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
“嗯。”
“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
“子英?!”
“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
玉莲惧怕得脸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竟坠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那一刻?”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
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那高力士呢?”
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喔——”
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是的。”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送终之人有谁?”
“仅有月光和我。”
“——”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喔……”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
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
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
“——”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为什么?”
“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是的。”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
“——”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
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师父……”
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
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
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
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
丹翁说道。
〔八〕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什么?!”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
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没想到——”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什么?”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
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
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
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
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
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白龙……”
“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
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且慢,丹龙、白龙……”
黄鹤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
“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
“当然……”白龙喃喃说道。
“发狂了似地与她结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时,玉环都会呼唤丹龙的名字,我还是无法不与她结为夫妻。”
“这、这——”
黄鹤又跌坐在绒毯之上。
“你怎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黄鹤全身发抖。
“您是什么意思?”丹翁问。
“呵呵……”
黄鹤低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
黄鹤的笑声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怕意味。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呵呵……
哈哈……
喀喀……
黄鹤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白龙问。
“当然可笑,怎么能不笑——”
“——”
“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吧。”
“什么?”
“我黄鹤一生依靠操纵人心阴暗面而活。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
“师父,您怎么了?”
丹翁变成高跪的姿势。
“我不是说了,这是命!父亲剌死儿子也是命……”
“父亲刺死儿子?”
“啊,正是。”
黄鹤手按腹部,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白龙。
“我说过了。我和蜀地杨玄琰之妻,生下一个女孩,那是玉环——”
“——”
“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说过。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高力士,也没告诉你们。不,我曾对高力士透露了一点——”
“您是说,杨玄琰之妻生下玉环之后,又生下一个孩子那事?”
丹翁问。
“没错……”
黄鹤喃喃低语。
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沉默中,传出黄鹤的声音。
“白龙啊。你正是我的儿子。”
“什……”
“你正是继玉环之后,杨玄琰之妻为我所生的儿子。”
“——”
“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胡国所有的秘法、秘术全都传授给了你。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和我一样,有一对带着绿色的眼眸……”
“杨、杨玉环,是我的,姐姐……”
“是的。”
此时——野兽般嚎叫的声音传来。
那是白龙口中怒泄而出的声音。
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嘴角冒着血沫,大声嚎哭。
白龙左右甩头。
血水、泪水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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