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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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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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半熟蛋黄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那双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正盯着子英看。

狗的舌头动了。

“你为何而来?”

悬空的狗头开口说话。

“啊!”

子英惊叫一声,倒退一步,右脚浮踩在半空中。

随后,倒退的脚步踩落敞开的地洞。

“哇——”

子英面向窟窿下方,从石阶上滚落下去。

下半身遭到猛烈撞击。

话虽如此,由于头部未经碰撞,所以仍然保有意识,还活着。

“痛……”

双手撑地,子英抬起上半身。

屋顶缝隙洒落的月光,勉强映照至洞穴底部。

借助幽暗的月光,他隐约看到了某物。

有个巨大黑影站立在那儿。

看似人影,却又比常人来得巨大。

“大猴?!”

子英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然而,那道人影既没响应,也没移动。

子英起身,伸手触摸。

那人影硬得像块石头。

黑暗中,子英定睛凝视——终于看清楚了,是个士兵模样的脸孔。

“是俑……”

子英喃喃自语,就在此时,兵俑动了起来。

“你为何而来?”

那兵俑追问子英。

〔四〕

众人怡悦地举杯畅饮。

酒杯内映照着月光,众人宛如饮下月光般地喝着酒。

美酒来自胡国。

是葡萄酒。

“哎,这回让我来弹琴吧。”

丹翁心血来潮,伸手取来月琴,轻挑慢捻地弹了起来。

他所拨动的琴弦,在月光下流泻出异国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势均不曾聆听过的妙音。

弹奏终了,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又伸手取琴。

有时,逸势吹笙应和。

或者白乐天弹奏琵琶,为月琴助阵。

“今晚真是醉人哪。”

丹翁将月琴搁在绒毯上,说道。

“是的。”空海颔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点头的空海伸去。

“空海,来,喝酒吧——”

“是。”

空海兴冲冲地伸手取酒,斟满丹翁的空杯。

仿佛极其甘美一般,丹翁举杯细细啜饮。

“你也喝一杯。”

丹翁手拿酒瓶迎向空海,这回换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这主意真好。”丹翁开口。

“我没料到,又能在华清官如此举杯畅饮。”

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动,像是寻觅让他怀念的东西。

盛宴。

穿着华丽服饰的宫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过往的荣华繁景,已不再映人眼帘。

昔日在此走动的身影,也不复见了。

如今只剩——

“我一个人了……”

丹翁用苍老衰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着。

像是要聆听已完全消融在大气之中的音乐一般,丹翁闭上了双眼。

“丹翁大师……”

出声叫唤的是逸势。

“什么事?”

“督鲁治咒师会来吗?”

“喔——”

丹翁睁开双眼。

“你是说,白龙吗?”

丹翁动了动嘴唇。

“你刚刚说什么?”逸势问道。

“你是说,白龙吗?”

“啊——”

“换句话说——”

“督鲁治咒师就是白龙。”

“什么?”

“白龙这名字,你该听过吧。”

“是的。”

“过去拜师黄鹤门下的我们,就是丹龙和白龙。”

“我听过。”

“白龙是督鲁治咒师,丹龙,就是丹翁我。”

“啊!”

逸势惊呼出声。

“空海……”丹翁对空海说。

“是。”

“你看到长汤内那些东西了吧?”

“看到了。”空海点点头。

“我也看到了。”

数量庞大的无头狗尸——还有蛇、虫的尸骸。

“那,你应该明白吧?”

“——”

“来不来都不是问题。因为督鲁治咒师——白龙现在人就在华清宫。”

“是。”空海点点头。

“不过,没想到会是华清官——”

“——”

“连我也没察觉到。不过,仔细想想便可明白。除了华清宫,别无他处了。可是,空海啊,来自倭国的你,居然也会想到这里。”

“不。”空海摇头。

“最先察觉此事的,并非我,而是乐天先生。”

白乐天摇摇手,不同意空海的话。

“不,我什么也没察觉到。别说察觉了,此事攸关大唐王朝的秘密,我想都没想过。我只是——”

说毕,白乐天闭上嘴。咬了咬嘴唇,又开口:“我只是想,如果来这儿,或许能获得作诗灵感。察觉此事的,应该是空海先生——”

“不,要是没听到乐天先生提起华清宫的话,我也不会想到。”

空海响应。

丹翁饶富兴味地望向白乐天,问道:“作诗?”

“是的。”

“你打算要写什么呢?”

白乐天又咬了咬嘴唇,缄默了片刻。

过一会儿,他继续解释:“我想写玄宗和贵妃两人的故事——”

“是吗?”丹翁一边点头,一边问:“那,来到这儿,能得到什么灵感呢?”

“玄宗和贵妃两人,到底怀抱何种心情,在这儿共度时光等等的事——”

“——”

“我在想,两人到底过得幸不幸福?”

“那,来到这儿之后,你明白此事了吗?”

“不!”

抬起头,白乐天高声响应。

“不……”

这次,变成微弱的自语了。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该如何把两人的故事写成诗,我什么都不明白。”

白乐天睁大眼睛瞪视着丹翁。

“丹翁大师。”白乐天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事?”

“请您告诉我。贵妃在华清宫过得幸福吗?您应该知道的。他们两人在这儿过得幸福吗?他们在华清宫是如何共度的?”

白乐天这样发问时,一瞬间,丹翁似乎痛苦地皱起眉来。

“啊,白乐天大人。你问的是关于人心的问题。”

“——”

“而且,你问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别人的心。”

“——”

“大体上,所谓人心,即使是自己的心,也无以名状。不能仅用一根绳索去绑缚。你的提问,我根本回答不出来。”

“诚如您所说,”白乐天回道,“诚如您所说,我也必须靠自己编造的语言咒力来完成——”

白乐天说到这里,事情发生了。

“那是?”

最先开口的,是一直默默聆听的玉莲。

有笛声传来。

笛音极其微弱。

不,不仅是笛音。

还有笙、琵琶、编钟。

数种音乐随风自某处飘来。

那音乐愈来愈近。

徐徐向前。

不过,虽然感觉音乐愈来愈近,音量却未明显变大。

音量未曾变大,音乐倒是一点点地鲜明了起来。

“喔,空海,你看——”

逸势伸手高声指道。

逸势手指的方向——面向水池的左侧篝火之下,有某个物体在移动。

那是人。

不单是人。

且是矮小的人。

不仅仅是一、两个人。

无数的小人,踩着篝火底下的地面,朝此处走来。

小人的身高大约三、四寸。

身穿红或蓝、白或紫衣裳的小宫女们,有的弹奏乐器,有的起舞,向空海等人走来。

一人。

两人。

三人。

四人……

数都数不清。

二十人。

数十名宫女,衣裾飘飘闪动,一边舞蹈一边奏乐,渐渐走近。

〔五〕

“这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逸势半起身问道。

“终于来了。”说话的是丹翁。

丹翁悠然自得地,将右手的酒杯送到嘴里。

“是的。”空海漫应了一声,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空海,是谁来了?”逸势问。

“是白龙大师。”

“什么?!”

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起舞的宫女数量继续增加。

有人拿笙。

一边弹琵琶,一边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是蟾蜍。

同样地,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老鼠,一边敲打类似钟的东西,一边在起舞的宫女之间穿梭来往。

不知何时,起舞的小宫女四周,已被蟾蜍群团团围住。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却没走进篝火围绕的内圈。

“喂、喂,空海——”

“放心。他们不能越篝火一步。”

“当真?”

“是的。因我已划下结界。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许还可以,但因咒而生成的东两,无法进入这个结界之内。”(译注:密教于修法时,为了防止魔障侵入,划出一定之地区,以保护道场与修行者,称为结界。)

“可、可是,你不是说白龙来了吗?”

“我说过。”

“那他在哪里呢?那些舞蹈的小宫女,不会就是白龙吧?”

“嗯。”

“白龙到底在哪里?”

“快来了。”

包围空海等人的小舞娘们,益发热闹起舞。仿佛应和喧闹的舞蹈,音乐也愈来愈高亢嘈杂了。

红衣宫女,伸出白净小手,朝半空中翩翩舞动。

蓝衣宫女,跨步连续跺踏地面。

月琴响起。

琵琶响起。

笙响起。

“啊,好热闹呀。”

由于空海和丹翁两人,看不出半点慌乱的样子,玉莲也恢复镇定,唇边浮现一抹笑意。

“这等事竟在我眼前发生——”白乐天说。

不久,宫女、乐师们开始左右分列。面对水池方向的人墙散了开来,宫女、乐师们利落地分立左右两边。

乐音停歇。

宫女们也不再舞蹈。

全班人马就地坐下。

“原来如此。”兴味盎然的丹翁,左手轻抚下颚。

“空海,什么要开始了?”

“继续看,你就明白了。”空海说。

沉静之中,只剩篝火发出爆裂的声音。

倏地,笙音响起。

仅此一道的笙音,飞升至月光天际。

音色听来哀怨悲戚。

冷不防——人墙之中,窜出一只猫来。

是只黑猫。

用两只脚走路。

“空、空海,那只猫——”逸势低声叫道。

黑猫用绿光闪烁的眸子盯视空海等人,同时亮出锐利齿牙,吼叫出声来。

仿佛是打了个信号,那老鼠又现身了。

自右前方穿出的老鼠,走到无人的空地中央,面对空海一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头上顶着一只金色皇冠般的东西。

乐音忽地改变。

笙音停歇,另有声音响起。

那是月琴声。

月琴细微地弹奏起来。

然后,像是为了与月琴合奏,左侧又跑出来一只蟾蜍。

这只蟾蜍不仅用两条腿走路,身上还披着或许是宫女们转送给它的红衣。

有如引领那只蟾蜍一般,巨大如鼠的一只蟋蟀,搀扶蟾蜍的手,走在前头。

此蟋蟀腰部缠着看似白绢的布匹,仿佛人的模样,用两条脚直立行走。

蟋蟀将蟾蜍带到老鼠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即退至后方。

正中央只剩老鼠和蟾蜍。

老鼠握着蟾蜍的手。

笙音再度响起,与月琴合奏。

仿佛笙音代表老鼠,琴声则是蟾蜍。

不知不觉之中,黑猫已消失了踪影。

“原来如此。”空海点点头。

“什么原来如此?”逸势向空海低声道。

“这是一出戏。”

“一出戏?”

“老鼠、蟾蜍、蟋蟀在合演某个故事。”

“故事?”

“是的。”

“什么故事?”

“嘘——”

逸势追问时,空海对逸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头戴皇冠的老鼠,和身穿红衣的蟾蜍,相偎相依地开始拥舞。

过了一会儿,老鼠将蟾蜍的红衣撩起,自后方抱住腰,臀部开始前后摇摆。

老鼠和蟾蜍正在交合。

蟾蜍仿佛因痛苦而扭动身子,一边抽动一边发出感官的叫声。

两者接二连三改变动作。

“这是——”叫出声的是白乐天。

“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白乐天膝行靠近说。

“什么?”逸势问。

“那只老鼠是玄宗皇帝,那只蟾蜍则是贵妃娘娘。”

“什、什么?”

“然后,那只蟋蟀是高力士大人——”白乐天答道。

“当真?”

“没错。”回答的是空海。

“现在,我们眼前上演的,就是玄宗和贵妃的故事。”

“怎、怎么可能——”

“是真的。”

“这——”

“逸势啊,华清宫确实最适合演出这个故事,不是吗?”

将空荡之地当作舞台,老鼠、蟾蜍、蟋蟀各司其职,扮演玄宗、贵妃、高力士的角色。

最先登场的情节,该是两人初次邂逅吧。那,场所就在华清宫。

场景接连改变着。

这回,是玄宗要高力士想办法,劝解执拗不依的贵妃。

不久——玄宗和贵妃——老鼠和蟾蜍手牵手,随后,仿佛突然受到什么惊吓,两人仰望天空某处。

似乎是在诠释安史之乱发生了。

遭人追赶般,两人逃离长安。

最后,终于——玄宗自贵妃身边离开,来到高力士这边,继之,他凑近高力士耳畔低语。

过了一会,扮演高力士的蟋蟀走了出来。

他来到扮演贵妃的蟾蜍面前,解开缠绕在腰际的白布,握在手上。

贵妃不停往后退。

高力士往前追赶。

终于追上贵妃。

扮演高力士的蟋蟀,将手握的自布,小心谨慎地缠绕在贵妃脖子上。随后手握白布两端,用力拉扯。

贵妃倒卧在地。

方才一直奏鸣的音乐,戛然而止。

至此为止,始终安静席地而坐的宫女们起身,以袖口掩面,开始哭泣。

接着,该是秘密挖出贵妃,带她来到华清宫的场景,故事到此便没继续发展下去。

因为,突然有阵笑声自天而降。

非常好笑似的,嘎啦嘎啦的嗤笑声,自天际响起。

那笑声,不知何时又变成说话声。

“终于来了。”声音听似兴高采烈。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像是高兴得无法抑制的声音。

声音从天而降。

“丹龙啊,空海啊,你们终于来了!”

接着——突然有个东西从天空飘落了下来。

是一条绳索。

而且,掉落的只是绳索一端,另一端还停留在上空。

仰头观看,只见绳索伸向遥远天际,完全看不见彼端。

绳索半途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只能看见月光中垂降地面的绳索。

“现在就来。”

天空又传来了声音。

“喂、喂……”逸势用手顶碰空海后背,“空海,是人哪——”

仰头看得脖子发酸的逸势说。

“嗯。”

空海也看见了那个身影。

遥远的夜空中,隐约可见一个孤伶伶的细小人影。

定睛凝视,那个人影正缓漫地往下降落。

某人沿着绳索,正打算自天际降落到地面上来。

那的确是人。

沿着绳索垂降的那个人,终于抵达地面。

此处,正是方才老鼠、蟾蜍、蟋蟀,演出玄宗、贵妃、高力士的场所。

原先的小宫女、舞娘的身影,均已消失不见。

老鼠、蟾蜍、蟋蟀也不知去向了。

刚才那么多的身影,再也找不到了。

音乐不再响起。

只有三个人站在此处。

一位身躯瘦小的黑衣老人。

他的脖子宛如鹤鸟般细瘦。

老人左右各有一名女子。

一位是年轻女子。

另一位是身穿华丽薄绢的老妇。

黑暗中,那只黑猫再度现身,然后,在三人脚下止步。

“在下白龙。”老人开口说道。

〔六〕

自称白龙的老人,以黄光闪烁的眼眸注视着丹翁。

老妇的视线,并未刻意看向谁。

她的眼眸望向浩瀚的夜空。

年轻女子握着老妇左手。

眼见那名年轻女子——

“丽香姐……”玉莲嗫嚅低唤了一声。

被称为丽香的女子,与玉莲视线相对后,嘴唇拉出弧线,浮现出微笑。

丽香,雅风楼——胡玉楼的艺妓。

空海第一次到胡玉楼时,曾因玉莲右手臂麻痹、无法动弹,而帮她医治。

空海为玉莲驱除附在手臂上的饿虫邪气。

胡玉楼的人传言,下咒施放饿虫的,似乎就是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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