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
“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日无多了。”
“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入,全部读了。”
“所以,你全都看过了——”
“是的,全都看了。”黄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
“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
结果,黄鹤的身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
黄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黄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十六〕
“怎么可能……”
黄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
黄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
“——”
“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诚如黄鹤所言。
他确实深入内廷,每每陪侍皇上身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身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黄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
“自我毁灭?”
“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
“什么?”
“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黄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
“喔……”
“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干下无聊的事——”黄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
“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
说到李辅国,在黄鹤一伙人深入内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鉷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宫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日渐宠爱他——
“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
“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日益亲近后,便操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乱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李辅国向北迁驻灵武。
抵达灵武之后,皇太子立刻登基为天子,不消说,也是受到李辅国强力影响。
皇太子登基,玄宗变成太上皇时,我已全然失势了。
登基之后,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辅国也登上现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远的,也是这个李辅国。
正因为背后有太上皇撑腰,才有我的存在,而且,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将太上皇与我隔离开,那么,我就不是高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连我也没考虑到李辅国的事——”黄鹤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的脸上、唇边已不见一丝笑意。
“想摆布别人,最后却被人摆布。”
“被人摆布?”
“嗯。”
“被谁?”
“谁也不是。想摆布你却被你摆布,想摆布玄宗却被玄宗摆布,想摆布白龙却被白龙摆布,想摆布丹龙却被丹龙摆布——”
“——”
“结果,我是被我自己摆布了——”
“你们不是同一伙吗?”
“不!”黄鹤摇头:
“不是同一伙。不是同一伙的。那些人、那些人……”
“怎么了?”
“从我这里逃走的那三人。”
那三人——指的是杨玉环、白龙、丹龙。
“逃走?”
“我被他们背叛了。”
“背叛?”
“没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追问,他像是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却又闭上,看似痛苦地在那里扭动身子。
究竟这男人和那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个黄鹤,究竟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此人会如此苦闷地扭动身子,至今为止,根本无法想象。
当我这样看着他时,黄鹤觉察到了,“你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了……”黄鹤说道。
“唔……”我点点头:
“可是,黄鹤啊——”
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说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该如何说呢?曾经在宫里呼风唤雨的我,如今这模样,又该如何说呢……”
“——”
对于眼前这个人,或许可以说,与黄鹤初次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对他萌生一股类似亲密的感觉。
为何会如此?
自己的性命可能因为此人而缩短的眼下,我内心竟然萌生一种既非恐怖,也非畏惧,更不会不快的感觉。对于黄鹤,竟然怀抱一种类似亲密感的莫名感觉。
原来这人也跟我一样,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时代,且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巨大力量面前,一起垂头丧气。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力量还是命运,总之,在那力量或命运当中,曾经倚恃其才气而翻云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样,在此互相暴露其龙钟老态了。
唉——
此时,我的眼睛也涌出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晁衡大人。
那是泪啊。
我哭了。
“高力士,你为何而哭?”黄鹤问。
“不知道。”我回答:
“不知道。不知道却泪流不止。”
我凝视着黄鹤。
“听好——”我的声音变得大声起来。
“听好,黄鹤!”
然而,那或许不是向着黄鹤,而是对自己的呼喊吧。
不只是黄鹤,我也想说给自己听的吧。
“这世上岂有不落魄之人?这世上岂有从未遭遇不幸之人?或是不受命运摆布之人?”
“——”
“听好,黄鹤啊。”
“——”
“我们意外地又在此相逢了。就算是你,对于又能在此相逢,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本以为将独自一人死在这里,没想到竟还能与你重逢。即使现身在我面前的是安禄山,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吧。”
黄鹤沉默不语。
“说,黄鹤。”
“说什么?”
“说你的事。”
“我的事?”
“为何你要带杨玉环入宫?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那是当时的我最想知道的事。
“说完后杀了我也行。那么,知道你所说的事情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人间。即使你不下手,我也会死。对于将死之人,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
经我这么一说,黄鹤又像往昔般哧哧地笑出声来。
“喂,高力士,刚刚提到的今上也已经死了,取庙号为肃宗。”黄鹤突然说道。
“什么?!”
“如今已是广德皇帝之世了。”(译注:广德皇帝即代宗,肃宗之子。)
“——”
“好吧。我就说给你听。让我来告诉你吧。”
“喔。”
“让杨玉环入宫的目的,是为了将我的血脉注入大唐王朝。”
“什么?!”
“好好听着。”
此后,黄鹤说出了让人惊吓不已的话。
“杨玉环,说来是我的女儿。”
〔十七〕
剎那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这是什么话呢?
黄鹤竟然说,杨玉环——贵妃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可能!”我失声大叫。
再怎么说,她都是大唐帝国皇帝玄宗的贵妃。而且,事前我还曾派人调查过杨玉环的身世,也收到报告了。
在成为寿王府女官之前——
杨玉环于开元七年出生在蜀地。
父亲是蜀州司户杨玄琰。
我也曾听贵妃亲口谈过杨玄琰的事。
根据调查记载——
贵妃父玄琰,少时尝有一刀。每出入道涂间佩之,或前有恶兽盗贼,则所佩之刀铿然有声,示警于人也。故名曰警恶刀。玄琰视之如宝。
不论父亲玄琰或母亲,早在贵妃年幼时就已病逝,二者都已非这世上之人了。
孤苦伶仃的杨玉环,便被叔父杨玄璬收养在身边。
“那么,你是说,你是已亡故的杨玄琰?”
“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那你是说,杨玄琰其实不是贵妃的生父?”
“没错。”
“你才是贵妃的生父——”
“是的。”黄鹤以悲怨的声音点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问了,黄鹤却没有回我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寿王会被立为皇太子。”
“什么?”
“寿王生母武惠妃不是深受玄宗宠爱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她的儿子寿王才能当上皇太子,日后成为大唐皇帝。”
“可是,当时的皇太子是李瑛——”
“那也没什么。这种事,只要玄宗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变更——高力士大人,你清楚得很,不是吗?”
正是如此。
正如黄鹤所说,日后李瑛不但垮台了,还遭生父玄宗下令诛杀,死状凄惨。
此事发生时,晁衡大人您也在长安,想必亲自目睹耳闻了。
在幕后操纵此事的,正是武惠妃。
当时朝廷分成两派。
一派是皇太子李瑛与其生母赵丽妃。
另一派是寿王与其生母武惠妃。
而这也是拥立李瑛、以张九龄为首的科举官僚,与拥立寿王、以李林甫为首的门阀官僚之间的斗争。
对于玄宗疼爱武惠妃之子寿王更胜于自己,皇太子李瑛早就心生不悦。
只要一有机会,他便时常与同为玄宗之子的鄂王、光王见面,发泄心中不满。武惠妃就是因此而向玄宗控诉,三王有谋叛之心。
结果,此事成为导火线,皇太子李瑛、鄂王、光王三人最后都遭玄宗赐死。
“我判断寿王会当上皇太子,才暗中布局将杨玉环送去他那里。其后,为了除掉碍事的李瑛,我又操控了武惠妃。皇太子李瑛死后,寿王如我所愿即将被册立为皇太子之前,没想到武惠妃竟然亡故了。”
黄鹤以干涩的嗓音,淡然对我如此说道。
“即使如此,我仍然以为寿王会当上皇太子……”
黄鹤的声音突然带着一股阴郁的激动。
“这时,中途冒出来的人,你说,到底是谁呢?”
黄鹤那闪烁着黄色妖光的眼眸,直直瞪视着我。
“你说,是谁呢?高力士大人——”黄鹤如此问我。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你说说看啊,那是谁呢?”黄鹤再度逼问。
我还是闭口不说。
“回答啊,高力士大人——”
黄鹤说完,喉咙深处发出痉挛似的笑声。
“就是你。”黄鹤说道。
“中途冒出来碍事的,正是你,高力士大人——”
“——”
“你突然从旁杀出,向玄宗申荐忠王李玙。让寿王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地位拱手让给李玙的,不就是你吗?”
“——”
“我也没料到事情竟然演变至此。既非张九龄,也非李林甫,我真的没想到身为宦官的你,高力士大人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黄鹤以愉悦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他那双黄色眼睛,仿佛要窥视我的神情,正朝我这边凝视着。
“就是这样,是你让李玙当上了皇太子。”
黄鹤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人生真是有趣啊,高力士大人——”
“——”
“结果你却被你所拥立的李玙赶出长安,与玄宗分离,并准备在这里等死。真是不可思议,也真是有趣啊。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这样,人间世才会这么好玩……”
黄鹤的眼睛再度溢出眼泪。
“对于你拥立皇太子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恨你。”
“——”
“因为当时,我改变了想法。不能视高力士为敌。我要合作的对象应该就是高力士大人——”
“因此,你将贵妃送往我这里——”
“没错。”黄鹤说道:
“因为你给了我主意。”
“主意?”
“你让我想到,玉环也可以嫁给皇帝啊。”
“——”
“所以,我才暗中策划,让杨玉环能嫁给玄宗。”
“——”
“然而,还是有一个地方失算了。”
“失算?”
“嗯。”
“是什么呢?”
“就是贵妃没有子嗣。”
“——”
“贵妃没有怀上玄宗的孩子,说是我的失算,也真的是失算——”
〔十八〕
原来如此,原来事情真相如此,我总算恍然大悟。
如果贵妃生子,而且是男孩子——加上若没有发生安史之乱的话,或许那孩子会成为大唐天子。
“高力士啊……”黄鹤说道:
“你也坦白招认一件事吧。”
“招认什么?”
“你到底跟不空谈了些什么?不空又跟你说了什么?”黄鹤如此问我。
晁衡大人。
这正是到此为止,我一直想在这封信里提起,却迟迟没机会写下的事。
“此前你所写的信我都看过了,可是你还没写出这点。”
被他一问,霎时我陷入沉默之中。
结果——
“说吧,高力士。”黄鹤沉稳地说道。
“你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早晚你将会死去……”
“——”
“而我,也将死去。将死之人对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我明白了。”听了黄鹤的话,我下定决心:
“那我就说吧,黄鹤——”
说毕,我察觉黄鹤的身子在黑暗中往前探出。
晁衡先生,那时我对黄鹤所说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想说给你听的。
〔十九〕
陈玄礼来到我的住处,吐露要在逃离长安时申讨杨国忠,这件事我已提过了。
此事我深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过,在此我可坦言,其实有关那事,我只对一个人说过。
如今,那人也已作古了,现在无论我向谁说出此事,也不至于冒犯他吧。
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那人就是不空和尚。
事情发生在我偶然听到黄鹤声音,且陈玄礼到访的翌日。
那天,不空和尚凑巧到宫里来。
本来他人在河西的开元寺,当天是应皇上召唤进宫的。
为何召他入宫,是皇上想让他作法镇压叛贼安禄山的气势。
因为离开长安在即,又听到黄鹤的谈话,加上陈玄礼吐露秘密这些事,吓得我惊慌失措,以至于不空和尚到来时,我也胡里胡涂忘记了。
在宫内见到不空和尚时,当下我便下定决心。
我想对不空和尚全盘说出藏在我内心的一切秘密。
要将这一切都藏在我心里,压力未免太大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找人商量,而将此事告知宫中某人,只怕不消多少时间,此事便会传遍宫里。
长久以来,我一直信赖不空和尚。
如果对不空和尚明说之后,还是事迹败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此前,我经常私下找不空和尚商量,也说过一些秘密,他都没有泄露出去。
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昨晚之事无法对人诉说,才真正令人痛苦不堪,我非得找个人诉说不可。
我招呼不空和尚到我房里,支开旁人,对他说明昨晚所发生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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