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
“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
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
〔七〕
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宫避暑,已成为惯例。
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宫,让他带着杨玉环同行向皇上请安。
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玉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
〖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玉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
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玉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玉环一同被点名入宫,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
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玉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日,寿王伴同杨玉环前来华清宫。
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玉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玉环的绝世美艳,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
“有何办法吗?”
“何事呢?”
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玉环之事。”
“是的。”
“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
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玉环之事。”
“皇上看中意了?”
“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
“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
“她是寿王的妃子啊……”
“是。”
“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
皇上苦闷地摇动身体,这样问道。
〔八〕
真是万分困扰。
皇上如此心仪杨玉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
早晨起身,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
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玉环迎接到皇上那里呢?
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玉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玉环是寿王妃子。父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玉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玉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玉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
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根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玉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玉环送入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宫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床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入房里,我将被褥拉到胸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玉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吸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身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
“喂……”
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
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
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黄鹤的脸孔突然映入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禁大叫出声。
黄鹤就在我胸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身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黄鹤得意地笑着:
“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
“碰到困扰了吧。”
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黄鹤再次微笑。
“什么意思?”
“杨玉环的事。”
“——”
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黄鹤得意地说道:
“所以,我才来了。”
“什么?”
“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
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
“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
“有吗?有好法子吗?”
“有!”
“什么法子呢?”
“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
“察觉什么?”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玉环那天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
“道观。”
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
对于黄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黄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
“让杨玉环变成道士。”
“变成道士?”
“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吗?身为皇帝智囊的高力士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
话说到此,黄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
一旦明白,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玉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玉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玉环迎回宫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玉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玉环老早便出入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强。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黄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
“那当然了。”黄鹤嘴角浮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说:
“改天我还会再来的……”
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身影了。
〔九〕
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玉环、黄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日),在华清池温泉宫,皇上迎接杨玉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宫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宫,我们先将杨玉环迎进此道观。
杨玉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玉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黄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黄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玉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黄鹤,也与杨玉环一起进入宫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黄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黄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宫廷深处了。
这个黄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宫。
但到了后来,逐出黄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乱,其实也可说是黄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
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乱,双眼迷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玉环当时依然明艳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性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
“有个好法子!”
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黄鹤。
那可真是出人意料的法子啊!
黄鹤的法子,是在贵妃身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黄鹤如此说道。
待动乱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日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日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黄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乱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宫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日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内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血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宫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黄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身上的扎针放松了——
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彼时,黄鹤也高声惊叫了起来:
“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白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宫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黄鹤也从宫里消失,不知去向。
且说——
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黄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宫。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宫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
唉,所以……
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
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高力士动的手脚。
唉——
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
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黄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黄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身。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身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玉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
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白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艳动人的贵妃身边,享受宫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日的盛宴:李白作诗、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脱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身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强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
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十〕
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黄鹤的事。
唉——
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白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藏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日,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