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子英和赤先生求见——”
“请他们到里边来。”
空海话说完不久,便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子英走进屋来。
“怎么了?”空海问道。
“打听出来了。”子英压低声音说道:
“位于崇德坊那宅邸,听说是陈长源这个人的——”
“陈长源是什么来历?”
“玄宗皇帝时,他是金吾卫卫士,安史之乱玄宗幸蜀时,他曾随行同往。”
“那么,他也曾去过马嵬驿?”
“传闻他在马嵬驿杀了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
“为什么他将那宅邸弃置不顾,任其荒废?”
“随玄宗皇帝从蜀地归来后不久,陈长源便离奇死亡了。”
“离奇?”
“某晚听到‘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佣人外出查看,却见到陈长源坐在庭院里——”
据说,陈长源一直坐在庭院的石头前。
双膝着地,双手置地,陈长源跪坐在月光下。
“对不起!”一面这样说,陈长源一面叩头。
以额头触碰石头。
他叩头的速度非同小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尽可能快速地叩头。
额头碰撞到石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叩!
撞上的瞬间,他会觉得晕眩,接着再——
“对不起!”继续叩头。
额头撞到石头,发出声响。
接下来又说:“请原谅我。”
继续不断用头去撞石头。
佣人看见时,陈长源的额头已皮绽肉裂,血流不止,看样子已持续好一会儿了。
额头碰撞石头的地方,也已血肉模糊一片。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他持续不断叩头。
额头皮肤破裂、肉开见骨。每次叩撞,就会发出骨头碰击石头的声音。
“老爷,您在干什么?”
佣人走近制止,陈长源听若罔闻,继续用头撞石头,最后头盖骨终于碎裂而死了。
“听说,之后将近五年,他的家人仍住在那儿,可是由于瘟疫或意外伤亡等等,先后一一过世,佣人也跑光了。那宅邸便一直荒芜到现在了。”子英说。
“辛苦你了。”子英简单说完后,空海道。
“之后该怎么做?”子英问。
“还有事情要麻烦你——”
“什么事?”
“马嵬驿叛乱的主使者,他们之后状况如何,能不能请你访查一下?”
“这事急吗?”
“我想愈快愈好。”
“若是宫里相关纪录,现在的话,只要一天时间,我想就够了,其他事恐怕有困难。”
“宫内的记录就够了。”空海点点头,望向赤。
“您交代的事,我这边也办妥了——”
“多谢了,赤这边我也有事拜托。”
“什么事?”
“代我请托柳先生,我想借用几名宫廷乐师。”
“是乐师吗?”
“若是宫庭乐师有困难,就请自行判断,帮我找几位乐师来——”
“要几个人才够——”
“琵琶二人、编钟一人、琴一人、月琴一人、箫一人,大概这些就够了吧。”
“您何时要用呢?”
“三天后的晚上——”
“知道了。”
赤点头之后,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唇,却又闭上了。
仿佛代赤说出想说的话,逸势开口道:
“喂,空海,这种时候,你为何非找乐师不可?如果只是你个人喜好,找乐师丝竹风雅一番,那倒无妨。可是拜托赤办这事,是不是违背常理啊?”
“不,绝非毫无关系。”
“你是说,找乐师也有关?”
“嗯。”
“为什么?”
“这事我说不清楚。即使慢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明白,更何况现在也没那时间了。”空海说。
“没问题。我去找人。”赤回答说。
“既然如此,逸势,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空海道。
“我?什么事?”
“你最近还常去胡玉楼吗?”
“胡玉楼?”
“对——”
“有一阵子没去,那又怎么了?”
“很久没去了,要不要去一下呢?”
“喂,空海——”
“好久不见玉莲姐了,不是吗?”
“空海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在这种时刻说这种话,恰当吗?难道去胡玉楼也和这次事件有关?”
“也可以说有关。”
“喂,空海——”
“玉莲姐很会跳舞,是吧?”空海若无其事地回道。
“空海先生。”大猴声音有点僵硬。
“怎么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帮一点忙?为何您没交代任何事情给我?”
这位巨汉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像孩子似地撅起嘴来。
“不,大猴,我也有一事相求。”
空海此话一出,立刻瓦解大猴僵硬的脸部线条。
“您尽管吩咐。我什么都愿意做。”
“请你到白乐天先生那里,转告他,说有关三天后出门那事,可否让我空海全权安排?”
“知道了。”
“你再向他说,当天晚上,我想举办一个追怀贵妃的宴会,请乐天先生务必现场吟唱李白的《清平调词》。”
“是,我一定传达到。”
“另外,你再告诉他,既然是难得的宴会,如果他能准备衣冠及配饰,将不胜感激。”
“就这些吗?”
“就这些了。”
“要我做的,就只这些事吗?”
“去乐天先生那里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大猴,传完话,请立刻回来。”
“是。”
空海交代后,大猴高兴地点点头。
〔三〕
众人告辞后,逸势似乎有些不满。
“喂,空海。”
“什么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做什么。”
“何必计较?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不是迟早,我现在就想知道。空海,你老是这样卖关子,这是个坏习惯。”
“我没有卖关子。”
“没有的话,现在就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
“——”
“我知道你似乎要在华清宫设宴。可是,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是为追怀贵妃而设宴。”
“真是这样吗?”
“是啊。”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没办法说清楚。”
“现在大家都回去了。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说出来也无所谓吧?你不必瞒着我,就告诉我吧。”
“逸势啊,我并非故意瞒着你。而是自认为说不明白。也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
“你说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是指什么事?”
“就是那场宴会。”
“又是同样的事——”
逸势焦急地说完话,这时门前又传来声音。
“空海先生在家吗?”是前不久才告辞的赤。
逸势起身打开门扉,赤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空海问。
“有不好的消息。”赤嘟囔低语。
“不好的消息?”
“是的。”赤点头后,如此告诉空海:
“昨晚有盗贼潜入青龙寺,以妖术盗走先前我们提过的那封信。”
〔四〕
夜晚——
空海在梦中听到乐音传来。
箫。
笛。
月琴。
三种乐音在月光下奏鸣。
本来不能目睹的乐音,仿佛上了颜色般可以望见。
或者可以说,那色泽宛如花色般展现。
蓝色花瓣里,可以看见色彩复杂的黄色雌蕊和红色雄蕊。虽说是蓝、黄、红色,却绝非单纯的一种颜色,而是微妙地相互混合,颜色与颜色之间的手脚,均彼此缠绕相拥。
这是箫。
笛是透明的蓝色金属。像一把飞舞在半空的薄刃,在月光下优雅摇曳。
月琴则宛如在月光下簌簌飘落的大小红宝石。红宝石中,偶尔掺杂近乎碧玉绿的一抹蓝。
这些乐音彼此纠缠,在月光下渐次在空中升高。
乐音升天而去。
空海一面观赏这些乐音的色彩、形状,一面认知它们都是乐音。
更深切地说,在那些乐音或色彩上,空海甚至嗅到花的芳香。
滑溜溜的触感。
舌尖有花蜜般的味道。
空海的五蕴,正领受着乐音的刺激。
其实,到底乐音是主体,味道是主体,或者色彩、形状才是主体,梦见此等风景的空海也无从辨明了。
或许空海把色彩、形状当作是乐音或味道吧。
空海以色彩、形状的形式,聆听且凝视那乐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是乐音本体。
空海凝视乐音,也凝视着作为乐音本体的自己。
乐音在月光下冉冉升空。
空海本身也飘向天际。
鲜明的愉悦就在自己内心深处,而飞升天际也是一种愉悦的飞升。
内心深处的愉悦越发高涨,自己也就越接近天际;自己越飞升天际,内在的愉悦也就越发高涨。
终于来了——空海暗忖。
可是,却不说出口。
对方在今晚到底打算玩什么把戏,他正期待着。
空海以乐音化身飞升天际,不知不觉中已和云彩齐高。
云海中,有一巨兽蠕动,发出朦胧的蓝色磷光。
不久,它穿过云海,现出身影。是一条龙。
“唷,空海。”
龙向幻变成乐音而飞升天际的空海打招呼。
“你要去哪里啊?”龙问。
“要到能到的地方——”空海又变回空海答道。
“听不懂。”
“我想不出其他答案。”
“再上去就不是人界了。不是人能到的地方。”
“如果我是乐音,就不是人。”
“那么,为何你要说人话。如果你说谎,我可会吃掉你。”
“我说人话,是因为你用人话攀谈。是你把我当作是人,所以我暂时以人相现身。要不然,我用乐音对你说话吧。”
从空海嘴里纷纷滑落而出的是大小红宝石、月琴的乐音。
不,它已不是空海嘴里滑落的东西,而是琴音本身。
“空海啊,再上去就是须弥山顶忉利天了,是众神居住的世界。”
空海没有答腔。
他变成乐音,缓缓飞向天际。
继续往上升,在暗天之中,空海被无数神祇包围着。
是居住在须弥山的三十三天诸神。
主司四方的四神,东方持国天、南方增长天、西方广目天、北方多闻天也在其中。
还有衣裳最为华丽、手持雷电武器金刚杵的神,骑乘巨象。
“我是须弥山顶忉利天的天善见城主人。”那神说道。
“您是帝释天吗?”空海毕恭毕敬行礼。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空海。”
“骑乘巨象,又是忉利天天善见城主人,除了帝释天,没有其他人了。”
“你往哪里去?”
“该往哪里去好呢?”
“再上去,遥远的八万由旬(一由旬约七万公里)上方有夜摩天,再上去,就只有十六万由旬上方的兜率天了。”
这是《俱舍论》上所记载的内容,空海早在日本时便已拜读。
“所谓兜率天,可是弥勒菩萨居住的地方。”
“确实如此。”帝释天答道。
弥勒菩萨,便是那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将化身为佛陀降临人间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如此,我想到兜率天,与弥勒菩萨相见。”
“相见做什么?”
“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也解救不了今时众生。为了解救现在众生,我想当面请益弥勒菩萨,再将他的教诲传授今时众生。”
“你想以人身代替佛身,是吗?”
“不,我不是人。”
“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美妙的乐音,惟有以乐音的方式奏鸣,或以琴弦的颤抖,将教义传授众生——”
听到空海如此说法。
呵。
呵。
呵。
帝释天放声大笑道: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将那声音拋诸脑后,空海又一面鸣响一面继续升天。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帝释天的声音往下窜去,直到最后连月光也消失了,所有一切光线都已消失。
虚空之中,惟有空海继续鸣响。
此时,有声音传来。
“是谁在这虚空中拨弄琴弦……”那声音说道。
“是我这美妙的弦音在颤抖。”空海答道。
“那弦音的颤抖,如何称呼?”
“这弦音的颤抖,名为空海。如果颤抖起了变化,我也会是空海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可以说是你的同乡橘逸势?”
“是的。”
“若你化成不同的颤抖,你也可以说是一头牛吗?”
“是,也可以是那样——”空海答道。
“那么,你有时也是牡丹花,也是飞舞在牡丹花旁的蝴蝶,或是运走蝴蝶尸骸的蝼蚁了吗?”
“是的。我认为自己会是那样的东西。”空海答道:
“再说下去,就不光是我了。大凡世间存在的所有物都是琴弦的颤抖,依据那颤抖,任何琴弦的颤抖也可以是其他任何琴弦的颤抖。”
“你是说,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一个东西?”
“是。我正是这样说的——”空海明确地点点头。
呵。
呵。
呵。
愉快的笑声再度充满虚空之中。
“真是个有趣的家伙。空海——”
闪烁金黄色光芒的存在,从虚空彼方徐徐飘落下来,安坐在空海面前。
“我是弥勒菩萨。”他开口说道。
安放在腿上的双手,正捧着一颗大瓜。
“是你呼唤我来的,空海——”弥勒菩萨说道。
空海点点头。
“你说好想再吃瓜,是吧?”
“是的。”
“这就是瓜。”
弥勒菩萨将手上捧着的瓜,递给空海。空海接了下来。
“我说想再吃瓜,其实这是第一次拿到瓜。”
空海如此说毕,弥勒菩萨哈哈大笑。
“那时候——”
“是狗头。”
“没错。我看到到处都贴着想和我见面的纸张。”
“天空放晴日,亟思再吃瓜。”
弥勒菩萨说的是有关那纸张的事。
“找我有事?”
“是的。”空海恭敬地颔首:
“此次,空海想敬邀大家同宴共享诗乐之乐,希望丹翁大师您务必赏光,才在那纸张上那样写着——”
“宴会啊?”
“是的。”
“何时?”
“三天后的晚上。”
“与会有哪些人?”
“首先,是敝人和橘逸势——”
“其他呢?”
“白乐天和几名乐师。”
“还有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会出现对丹翁大人来说非常熟悉且久违了的面孔吧。”
“空海,你打算玩什么花样?”
对此质问,空海没有答腔。
“对了,我尚未告知地点——”空海望着弥勒菩萨说道: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弥勒菩萨突然缄默不语。
虚空中弥漫着长长的沉默。
“我明白了——”弥勒菩萨说道:
“那我就去参加这宴会吧。”
“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就这样吗?”弥勒菩萨问道。
“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
“昨晚,青龙寺的某个东西被窃走了——”
“是吗?”
“那是丹翁大师所为吗?”空海问道。
〔五〕
“的确如你所说,是我做的。”化身弥勒菩萨的丹翁说。
“原来您也知道还有另一封信在青龙寺?”
“嗯。”
“为何知道此事?”
“韩愈那里听来的。”
“韩愈?”
“趁那家伙睡觉时,我施法问他。那家伙大概已不记得告诉过我那件事了。因为他已忘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处于我的法术之中,还能与我对话者,非常少见。空海啊,你是特别的。”丹翁说道。
弥勒菩萨沉默过后,以试探的眼神望着空海。
“怎么样,空海啊。”
“什么?”
“想看吗?”
“——”
“你想看收藏在青龙寺的那封信吗?”
“是的。”
空海一点头,弥勒菩萨便张开嘴巴。
从他的嘴里突然出现一轴文卷。弥勒菩萨以右手抓住卷轴,从嘴里抽出,放在左手之上。
“这是高力士临死前写给晁衡大人的信。”
“高力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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