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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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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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

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

“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

“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

“别忘了这点,惠果。”

说毕,影子再度重复:

“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

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

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

“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那到底会是什么?”

“是唐朝的毁灭……”

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

“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三〕

宫中骚动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

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

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

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

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

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

股间闪烁着绿光。

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

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

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这四只也被扑杀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

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

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

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

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

“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

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

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四〕

有东西在舔耳朵。

粗糙、温热的东西。

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

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

濡湿的。

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

四周一片幽暗。

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

墙——

墙边搁着一只陶壶。

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

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

难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

到底是谁打开窗户?

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

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

那是什么?

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

年约七十左右。

留有胡须。

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

二步——

老人朝窗口走近。

身穿紫色棉布夜衣。

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

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

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

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

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

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

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蠕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

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根舌头舔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

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

“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

“什么事?”

“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

“哪样的事?”

“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

“是吗?”

“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

呼咻。

呼咻。

呼咻。

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

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

“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

“信匣?”

“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

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了吧……”

“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

“咯咯咯……”

“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

“这个嘛——”

“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

“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

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布告牌上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

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

“是又怎样?”

“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

“梦想。”

“什么梦想?”

“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

“不是改变了吗?”

“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

“约定?”

“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

“我很遵守约定。”

“很遵守约定?”

“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

“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

“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个陪下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种地步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

“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

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

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什么?”

“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阇梨莫属——”(译注:阿阇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阇梨。)

“惠果阿阇梨?”

“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

“——”

“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

“全部?”

“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

“开始什么?”

“盛宴。”

“盛宴?”

“对,盛宴……”

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

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

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五〕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

一扇圆窗。

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

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

“身体不适吗?”

“不,没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

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

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高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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