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永贞皇帝这时候死了,王叔文便会失势。
失势就是死亡。
或许暂时贬谪远地,不久之后也会遭到毒杀,或编造某种理由而被下诏赐死。
万一情况糟糕,柳宗元或许也会被赐死。情况稍好,则被贬为地方小官。
在这情况下,所谓“左迁”,不光是一个人的事,它包括整个家族及宗族的命运。
“京城该做的事非常之多,相形之下,我们所剩下时间非常之少——”
“看来您很焦急。”
“明知焦急不好,却还是焦急得很——”
柳宗元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攸关皇命,换句话说,包括圣上,也与我们的大志有关。所以我才来这儿。”
接着继续说道:
“有人在宫里放话,说是我们谋害先皇,也就是德宗皇帝的性命。他们说,因为皇太子病倒,我们才急于动手——”
“——”
“面对此种谣言,我们必得挺身应战。”
“诚然。”
“空海先生,我一直认为,求保身家性命这种事,是志向卑下之人才的作为。然而,处于今日这样的立场,我却不得不谋求保身了。我这样说,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志,必需求保自身。有时,我——”
柳宗元顿住口,深深吐了口气,接着说:
“有时也不得不玷污自己这双手。”
“——”
“我时常在想,自己今天所做所为,是否毫无意义?到头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世间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对百姓来说,或许也不过就是更换了权力内容而已。而那内容,不论我们或李实,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已逐渐枯萎了。”
“不过,您并不打算退缩吧。”
“是的。也只好这样了。我已无处可逃。”
柳宗元望向邻座的白乐天,说道:
“白居易的想法,似乎和我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空海望向白乐天。
“因为我不适合政治。”
白乐天别扭地回答。
“他这人感情太丰富、太丰富了。”柳宗元说。
“感情太丰富?”空海问。
“政治之事,当然要动之以情,却不能感情用事。”
柳宗元看了一眼白乐天。
“刚刚我说过不打算逃。譬如逃情诗文之中。不过,白居易却有这样的情愫。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拋身忘命。但是,白居易他——”
“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呀——”
白乐天打断柳宗元的话。
“我的事就此打住,继续你的话题,如何呢?”
“说得也是。”
柳宗元点头,视线从白乐天移至空海身上。
“空海先生,老实说,我有一、二事相求。”
“您尽管开口吧。”
“一件我已说过,就是请让我今天与你们同行。”
“另外一件呢?”空海问。
柳宗元看了看身边的人。有空海、橘逸势、柳宗元、白居易,加上张彦高、两名卫士及大猴。
“您方便对我说的话,也可以对大猴说。”空海说道。
“啊,您说的是,空海先生。之前我看见您将蛇藏了起来。您那种行为,该说是出于侠义之心吧,我相信您那时的心情。”
“然后呢?”
“喔,老实说,我有封信想请您帮我解读。”
“信?如果是信,何必要我效劳,您自己不也读得通——”
“空海先生,因为那封信是用贵国语言所写的。”
“倭语?”
“不错。”柳宗元点头。
“现在信在您手上吗?”
柳宗元摇头:
“放在某处。”
“那封信与这件事有关吗?”
“是的。我认为有关。”
“不过,如果是倭语,也未必得我啊。长安城里,形形色色的人比比皆是。”
“此事说来惭愧。因为我身边没有懂倭语又可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
“空海先生,如我刚才所言,我们时间不多了。要对合适的人先作种种调查,再与对方交往,然后托付此事,这对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程序,我们却无暇进行了。”
“您是说,若是我的话——”
“既然不能照一般程序来,只好相信直觉。我从白乐天那儿听闻您的大名,加上张彦高也提过您,我马上明白,他们口中的空海就是那天我所遇见的空海。如此一来,我根本不用再考虑。”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效劳。”
“不胜感激之至。”
“话说用倭语所写的那封信,到底是哪位写的——”
“您大概也知道吧。是晁衡大人。”
“晁衡?!”
空海反刍这个名字时,一直在旁静默不语的逸势,突然大声说:
“是安倍仲麻吕吗?!”
他难掩兴奋语气接道:
“请务必、务必要让我们看那封信。我们可求之不得。”
安倍仲麻吕。
是安倍船守之子,生于七○一年,与李白同年。
七一六年时,他以十六岁之龄被推派为遣唐留学生,翌年,与吉备真备、僧人玄昉随同第八次遣唐使多治比县守跨海渡唐,这已经是八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当时,正是玄宗皇帝主政时期,李白、杜甫全聚集在长安城。
大唐王朝连绵盛开的巨大花朵、玄宗皇帝与杨贵妃的凄美爱情故事,在当时均尚未展开。
〔八〕
一行人策马于春日旷野。
柳宗元。
白乐天。
空海。
橘逸势。
张彦高。
大猴。
六人各怀心思,马儿正穿越秦始皇陵寝,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
柳絮在风中纷飞。
〔九〕
一行人已身在目的地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柔和浅淡的青翠,随风摇曳。
棉树的新绿,映入眼帘,娇嫩得令人心痛。
风起叶动,棉树新叶纷纷随风起伏。
风,顺着缓坡吹动嫩绿新叶,扶摇直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消失于苍苍云天。
风没有一定的方向。
然而,也并非漫天吹拂。
风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大气,一起律动呼吸。
看那嫩绿新叶临风漫舞的模样,令人心情畅快。
田畦处处可见的柳树,其新抽枝芽也随风摇曳摆动。
此一大地竟是如此广袤,无边无际。
空海站立于这片广袤天地的中心点,尽情呼吸丰沛润泽的大气。
自己的肉身,仿佛极其轻易地与天地合而为一。
肉体是天的一部分,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是风的一部分,也是容纳看得见、看不见、所有这一切的宇宙的一部分。
心,也是如此。
心是肉体的一部分。
肉体也是心的一部分。
这不是理论。
是空海亲身感受、体会出来的。
空海立于曼陀罗之中。
发怔出神,仿佛陶醉于曼陀罗的境界,悠然自得地跨出脚步。
逸势在远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空海。
一旁是大猴。
再一旁是白乐天。
再一旁是柳宗元。
再一旁是张彦高。
再一旁是徐文强。
还有卫士数名。
此刻,对空海来说,逸势的心脏跳动历历在目。
他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
仿佛进入冥想状态,肉体正在品尝天之甘露一般,空海将周遭所有一切纳为己有。
在这当儿,空海的视觉能力、感知能力,似乎突然倍增了。
甚至舌尖也能感知空气的味道。
空海知道,入唐以来,自己的肉身和冥想力更加敏锐了。
空海陶醉在这天地之间。
心情舒畅不已。
空海心想,原来就是此种境界。
在倭国室户岬,持续半个月静坐所达到的境界,此刻,在极短时间内就达到了。
室户岬那时,自己曾经历一口吞下天星的神秘体验。
虽说目前的境界不如当时浓烈,肉身却比当时更增加了些许透明感。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小草抽芽时,想从大地之中伸展而出的力量。
无数的草。
无数的虫。
细微渺小的生命群体。
汇集这些渺小生命群体,所形成的那股难以置信的顽强力量,此刻,正在这片大地之中冬眠,也正准备自沉睡中苏醒。
然后——
不同于那些令人发狂般的生命力,另一种力量也沉睡在这大地某处。
这一切,空海都感觉得到。
他知道,自己正笔直朝着那股黑暗力量前进。
啊——
空海恍然大悟,自己正站立在那力量之上。
正在那力量上面踱步。
只是,没想到那力量所横亘的范围竟是如此广大。
还未到达。
再往前走吧——
空海继续踱步,在该处停住。
就是这里。
这里正是那力量的中心点。
空海站在该处,仿佛探看幽深大地底部一般,把视线落在自己脚下。
下面的泥土之中,层层迭迭地横亘着某种东西。
一个……
两个……
三个……
不只这些。
数量多得数不清。
是一种没有生命的力量。
不但没有生命,而且令人背脊发凉,来路不明的力量,正沉睡在自己脚下。
空海感觉得到。
“就是那儿,空海先生……”
徐文强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果然是这里。
空海点点头。
站在远处的男人们,慢条斯理地朝空海所在的位置走来。
有种被人施行强大咒术的东西,正沉睡在这地面之下——
一边眺望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们,空海一边冷静地真实感知这件事。
尽管如此,也未免过于——
空海再度深切感知到,自己所被卷入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强大。
第十五章 咒俑
〔一〕
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
“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
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
“空海,你真是能干。”
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译注:一町步约合一公顷)。湖面横跨七箇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
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阴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
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
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时——
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
大猴在洞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
大猴说。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
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
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
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
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
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
“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
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二〕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许多。
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
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
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冑。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
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呐,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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