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玄烨狠狠摇头,那是他的亲祖母,如今更是年事已高。身体已经不是很好,他不该疑心早年竭尽全力扶持他登上皇位、保住皇位的祖母!!可是愈是如此,愈发忍不住多疑心几分,论长幼、论出身,皇考次子的福全都要高出他一筹,皇玛嬷当初选择了年幼他,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他熬过了天花吗?难道就没有他生母孱弱、年幼更容易笼络、甚至更容易掌控的缘故在里头吗?!
他的生母早年因为生他大亏损,后来调养不得宜,太医已经私下断定,即使全力调养也很难活过三十岁!可想而知。年幼丧母的孩子,自然会转而更加亲近和依赖祖母,而福全生母健康恰恰成了他的劣势!!一瞬间,玄烨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有些事,不去想便罢。若想了,真真经不起深思!他早就有意给母家抬旗,毕竟佟氏一族至今在汉军旗,有损他的颜面。但是久不过问政务的太皇玛嬷却出言劝阻,言说外戚权位过高于国家社稷无益,前朝虽则宦官干政,但无外戚之祸。乃是因为不予外戚实权、只赐爵位荣华,当以借鉴。
康熙十六年的时候,也是皇玛嬷坚持立钮妃为继后。
这一切的举动看似大处着眼、以天下为先,何尝不是也饱含了她自己的私念?
还记得年幼之时,皇玛嬷无数次对她说,满人才是大清的根本、蒙古才是大清的臂膀。如今玄烨很像知道,在皇玛嬷心中到底爱新觉罗重要还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重要?
这一日,玄烨想了太多,越想越叫他自己都觉得心寒不已。他自早就知道的,皇家之中无真情。所以他才会那般舍不得、放不开苏苏,因为他每时每刻都活在人人都带着面具的世界里。所以哪怕苏苏再任性、再不讲理,那起码是真实的!
只是,苏苏这次的无理取闹,玄烨是真真头疼无比了。
梁九功小心翼翼上来禀报道:“皇上,时辰不早了,您是去澹宁殿,还是……去瑞景轩?”
瑞景轩是贵人乌雅氏的住处,玄烨一想到乌雅氏今早的举动,霍然叫他觉得分明实在利用苏苏,便油然生了几分厌恶,脱口道:“去澹宁——算了!摆驾云崖馆!”内心深处,玄烨当然想去澹宁殿,但是去了岂非再一次低头了?身为帝王的傲气,玄烨顿时便不肯如此了。
小凌子虽则在行宫没多久,但是已经布置出了自己的一套眼线,故而一有重要消息就报告给自己的主子:“娘娘,皇上摆驾去了云崖馆处!”
苏帘蓦然愣住了,她记得云崖馆,是荣嫔的住处,玄烨去了荣嫔处……皇帝去嫔妃处,是去做什么呢?傻子都能想到吧?
才几天前,他言辞肯肯答允了她,不会召幸别的嫔妃,可一转眼就去了荣嫔哪儿!叫苏帘如何抑制住内心的酸楚和苦痛?!
叶嬷嬷只得安慰道:“皇上去荣嫔娘娘哪儿,总好过去瑚常在、卫官女子处!”
夜深如许,静谧如斯,西洋摆钟秒针的哒哒声扰的苏帘无法入睡。
四禧轻声道:“娘娘,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着吧。”
苏帘却反而起身穿上了衣裳,“我睡不着……”
“娘娘……”四禧低低叹息着,她自然明白夫人为何而无眠,如今身在荣华富贵堆里,做了娘娘,过得却不如从前在苏宅那样开心了。
“现在这个时令,芙蓉园的红台莲又开了吧?”苏帘声音细长而幽微,含着浅如云烟的哀愁。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芙蓉园中、芙蓉池畔的芙蓉亭中,耳鬓厮磨,如胶缱绻。
四禧忙笑着道:“是啊,莲花又开了呢,比去年开得更多更艳丽了呢!娘娘若喜欢,今儿早早睡下,明儿便去赏莲可好?”
苏帘挤出几丝笑容道:“我记得月前就吩咐张潜鳞造一艘小舟,如今可完工了?”
四禧回答道:“十日前就完工了,如今就停在芙蓉池畔呢!”
苏帘下了床榻,“张潜鳞手脚倒是十分麻利——”伸手拿起搁在一旁的妆花罗斗篷,披在肩上,“左右我也睡不着,咱们去芙蓉园瞧瞧吧!”
“啊?!”四禧顿时傻了眼,“可是、可是娘娘——现在是晚上啊!”
苏帘笑道:“就是要晚上去,大白天儿又晒又热,夜里才凉快呢!”
云崖馆。
荣妃所生的二公主,只比大阿哥小一岁,却是个极为乖巧懂事又端庄的孩子,六七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跟教引嬷嬷学习针线女红了。玄烨对这个乖乖女儿还是十分满意的,瞧了一眼绣绷上只绣了一半的莲花,那层层叠叠的深浅过度的花瓣,一看就知绣得是莲花中最复杂的红台莲。
玄烨语气温和地问:“谷杭喜欢莲花?”——谷杭便是二公主的名讳,谷杭就是美玉的意思。在教养女儿上,玄烨是比较崇尚汉家,故而女德女红都是公主们的必修课。
二公主乖巧地道:“是,汗阿玛,女儿最喜欢莲花。前日随额娘去了芙蓉园,才晓得宫中养在大缸里的莲花都不如芙蓉池的莲花好看。”
一提及芙蓉池,玄烨不由地便想起了去年与苏苏在芙蓉亭的亲昵,旋即脸上便带了丝丝笑容,对荣嫔道:“你教得很好。”
荣嫔侍立在侧,亲手碰上一杯龙井,谦顺地道:“这是奴才的本分。”
玄烨用茶盏盖子轻轻挂着茶水上的浮沫,选个荣嫔来行宫,到底是选对了,若换了旁人,指不定起什么幺蛾子呢!心道:苏苏什么时候也能乖顺些呢?
荣嫔静静等着,等到玄烨从走神中回过来,方才递了一个明黄色双龙戏珠的缨络:“奴才见皇上的扇坠有些旧了,特赶制了一枚新的,还望皇上不嫌弃。”
玄烨瞥眼一瞧,的确手艺极佳,荣嫔不负心灵手巧之名,便指了指搁在小案几上的紫檀折扇,“换上去吧。”苏苏只在去年给她做了一身怪模怪样还有伤风化的睡衣,害得他只能外头多套一层寝衣!今年的天愈发热了,苏苏光记得给她的胖犬做垫子,都不记得给他做一身新的了!哼!那三只肉球似的笨狗到底有什么好的?!
荣嫔眉梢不由含了七分喜色,忙恭顺地道了一声:“是。”
谷杭仰着脸,看着那炫目的缨络不禁艳羡,便对着荣嫔软腻腻撒娇道:“额娘,女儿也要学做缨络。”
荣嫔一边敏捷地换着新坠饰,一边道:“你还小,手上力气不足,只怕不但打不出紧致的缨络,反而把自己的手给勒坏了。”
玄烨果然一瞥之间,看到了荣嫔一手虎口上发红的勒痕,便道:“以后这些事,叫针线上人做就是了。”——连荣嫔都如此费心邀宠……玄烨面上虽未露什么,但终究有些不愉。
荣嫔忙笑着道:“奴才因是头一次来行宫,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带什么,一下子都忘了带针线上人了,让皇上见笑了。”
到底是否是真的一时忘了,玄烨也不想去深究,毕竟宫里的嫔妃像荣嫔这样的已经算是好的了!哪怕看在谷杭的份儿上,玄烨也宁可糊涂一些,于是露出几分笑容看着那眼睛大大的、清澈如水的谷杭,玄烨伸手唤了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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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荣嫔的酸涩
二公主这个年纪正是对父亲最是孺慕的时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满是青涩与纯真。这双眼睛,倒不像她的生母荣嫔,反而有些像苏苏……玄烨目光不由地愈发柔和了几分,伸手挑了挑她额上的齐穗儿刘海,语气慈霭地问道:“现在在读什么书?”
听皇父问她读什么书,二公主目光顿时有些迷茫,她摇头道:“女儿没有读书,额娘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荣嫔忙道:“奴才只教了二公主针线仪礼。”
玄烨只一味温和地看着有些透着笨拙的女儿,笑容殷殷道:“大清的公主也不与寻常人家女儿似的,反而小家子气了去,读书能明礼,又不是什么坏事。”
荣嫔顿时尴尬住了。玄烨一愣,哦了一声,道:“朕倒忘了,你不识字。”
荣嫔垂下头,低低道了一声:“是”满人家的女子,多半是不识字的,宫中读过书的嫔妃不多,除了佟贵妃,也就只有宜嫔和那几个汉军旗的嫔能识文断字。荣嫔忽的想到,底下报说乌苏里氏爱读演义杂书,想必是识字的,便勉强扯出几丝笑容道:“奴才听说苏妹妹倒是通晓诗词的。”
“她……”玄烨不由一怔,嘴角也勾勒起上扬的弧度,“她倒是爱看书,却杂而不精,尽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历朝历代宫闱野史,尽是些勾心斗角的东西!玄烨实在费解,苏苏明明最讨厌与人相争,却偏偏最爱看那些宫闱争地你死我活的的野书!动辄还那书里头的故事来挖苦他!
话是责怪的话,但是语却听不出责怪的味道——荣嫔品出了里头的味道,一时间沉默无言。皇上传话要来的时候,荣嫔便已经吧谷杭送回屋早些睡着了,可偏偏皇上来了,要见谷杭。可想而知,皇上是冲着孩子才来的。荣嫔心中细细一算。自从她生了三阿哥之后,皇上便很少叫她侍寝了,只看着往日情分才偶尔去她宫一回,且多半只是坐一会儿。说会儿子话罢了!到底是她不复年轻美貌了……
不管心中如何黯然,嘴上却只能去附和:“苏妹妹果真与众不同。”是赞乌苏里氏的话,荣嫔却自己都未发觉,话中竟然带了几许酸味。她性子的确算得上与众不同了,更叫人眼热的是皇上待她更加与众不同。
二公主疑惑地望着自己的额娘,软绵绵地启开嗓子:“额娘在说谁呀?”
玄烨戳了戳谷杭那光洁的小额头,道:“那是你苏母妃!”
玄烨的话却叫荣嫔一个脚下不稳,身子一颤,差点摔倒在地,母妃?!这样的称呼。必然得是皇子、皇女对妃位以上的嫔妃的称呼!!乌苏里氏的位份明明只是个答应啊!!
玄烨也瞥见荣嫔的失仪,不过此刻他满心都是苏帘,自然没多去疑心,只一转念,便以为是荣嫔站得久了。于是指了指一旁的绣墩道:“坐下说话吧。”又一低头看到谷杭小小年纪穿的也是足足三寸高的花盆底儿鞋,便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
玄烨语出温和地道:“你苏母妃最喜欢小孩子了,以后闲着没事,就多去澹宁殿玩。”
二公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己的额娘:“可以吗?”
荣嫔忙提起一张和蔼的笑容:“苏妹妹正怀着身子,只怕谷杭会吵着她安胎,那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玄烨笑容四溢地道:“无妨!朕的谷杭公主即乖巧又懂事!”说着又慈父一般看着怀中的女儿道,拉着她的小手道:“你苏母妃要给你生小弟弟了。谷杭可喜欢?”
“弟弟?”二公主低头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就是像四弟弟那样又白、又胖,还特爱睡觉的弟弟吗?”
听着女儿单纯又贴切的形容词,玄烨不由地呵呵笑出声儿来:“没错!”谷杭性子原本极为可人的,就是这几年被荣嫔教得太拘束了些!若是苏苏生个女儿,想必也会是这般讨人喜欢吧?
荣嫔坐在一旁绣墩上。看着他们父女聊得愈发亲热,反而她倒成外人一般,被生生撂在一旁,连话都插不得半句……见谈论得都是乌苏里氏,荣嫔内心油然生出几分酸涩之意。
谷杭到底是小孩子。精力不济,夜到深处,便伏在玄烨膝上开始打哈欠了。
玄烨瞧了一眼西洋摆钟,已经指向了十点钟位置,不禁露出几分吃惊之色:“都这个时辰了,怎么都不提醒朕?”
荣嫔此生还是头一次看到皇帝如此欢喜入神,她呆坐在一旁,哪里敢胡乱插嘴,但是玄烨这般问,她只得急忙起来请罪:“是奴才的过错!”
谷杭看了看自己的额娘,怯生生问道:“汗阿玛,额娘做错什么事了吗?”
玄烨笑了笑:“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便轻声问:“谷杭是困倦了吗?”
谷杭小嘴儿打着哈欠,揉着自己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玄烨这才把小家伙从自己腿上放下来,“回去睡吧。”又对荣嫔道:“明儿早别叫她起得太早了。”
荣嫔忙恭恭敬敬应了一声“是”。
谷杭却头一次玩得这般开心,便撒娇地拉着玄烨的衣袖道:“汗阿玛明天还陪谷杭玩,好吗?”
玄烨抚摸着谷杭的脑袋,笑着哄着她道:“好、好!”
听到玄烨如此痛快的答允,荣嫔也是不由地一喜,急忙唤了守候在帘子外头的教引嬷嬷与宫女,带着谷杭去旁边水阁歇息了。
屋内只剩下二人,荣嫔笑盈盈带羞色道:“皇上,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早些安置吧。”
玄烨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起身拿起坠上了双龙戏珠缨络的折扇,道:“朕还有些折子没批,你自己早些歇息吧!”只带了嫔妃来园子,苏苏就醋得不行,要是他朕在云崖馆歇息着,哪怕他并不临幸荣嫔,只怕苏苏那个小肚鸡肠、又小心眼的女人也不会相信的!
荣嫔是聪明人,何尝听不懂皇帝话中的意思呢?若是朕有没批完的折子,皇上就不会来了。只得蹲身下来,“是,奴才恭送皇上。”不过还好,皇上答允了谷杭,明儿还回来不是么?起码见面三分情,总比不来要好。
玄烨还未走出房门,魏珠面带焦急之色闯进来禀报说:“皇上,苏娘娘披星戴月去了芙蓉园。”
玄烨皱眉道:“大半夜的,她去芙蓉园做什么——”话到此处,玄烨骤然一惊,他忽然想起苏帘白天说的话:要是你敢把我的孩子抱走,我就去跳芙蓉池!!顿时,玄烨三魂去了七魄,一把抓起魏珠,怒问道:“苏苏去了多久了?!”
魏珠被玄烨这副样子给吓住了,嘴里结结巴巴道:“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糊涂!!”玄烨狠力气一甩,一脚揣在魏珠身上,“怎么现在才回报!!你是作死的吗?!”
魏珠疼得已经爬不起来,他又不是没眼力劲儿的,在外头就听见万岁爷与二公主欢快着呢,哪里敢闯进来?生生等到二公主出去了,方才进来禀报。没想到,反而是吃了挂落了。待她回过神儿来,已经不见了皇帝的身影,只看到荣嫔呆愣地喃喃自语:“到底是不服不行……她竟有这般本事。”
魏珠顾不得给荣嫔见礼,急忙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去追了。
芙蓉园中,芙蓉池上。
苏帘脱了鞋袜,赤脚站在船头,看着明月如盘,将清凉的光辉照射在涟漪绵绵的池水上,荷叶在轻舞,莲花袅娜含羞,夜里的芙蓉池上别有一番景致,尤其是水底下的精致,她以前竟没发现,池里竟然有不少的锦鲤呢!
手里碾碎了一块糯米糕,扔进水里,便看到池里的锦鲤都扎堆过来觅食了!苏帘对锦鲤也算颇有研究,便拉着四禧介绍道:“快看快看,那黑白分明的是‘白写锦鲤’,就像是在纯白的宣纸上落下几滴墨汁!脑袋上有一团红斑的叫‘丹顶锦鲤’,还有那条最大的是‘银鳞三色锦鲤’,还有那两条怪模怪样的是‘绯秋翠锦鲤’!这里的品种还真不少呢!”
四禧困倦地打着哈欠:“娘娘,咱什么时候回去呀?您该不会打算在这里过夜吧?”
苏帘挑挑眉:“有什么不可以的?船篷里的地方不小了,你去给我弄两条被子,我就在这儿睡了!”
“啊?!”四禧呆傻了眼,“可是——着水汽那么大,您怎么能睡这儿呢?”
苏帘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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