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包在哪里?”母亲又问。
“我把它烧了。”
“烧了?!”
“是你让我烧的。”她提醒道。母亲昨晚当着王苑和父亲的面,要她把外婆的东西通通烧掉,这一点,她是无法抵赖的。
母亲咬了咬嘴唇。
“在烧之前,你有没有翻过她的包?我记得郭敏昨晚给过她三百元,还有什么糕饼票。她自己或许还有点什么藏在包里,难道你没翻过她的包?”现在她觉得,母亲盯着她的眼神好像是在怀疑她私吞了这些钱。可是她真的没翻过,对于那三百元和两张糕饼票,她连想都没想到过。
“没有。”她神情坦荡地回答。她看出母亲不太相信她的话,又似乎想骂她是笨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你把她的包拿到哪里去烧的?”
“河边。这也是你吩咐的。”她提醒道。
母亲没有说话,转身踱到八仙桌前,今天吃剩的菜都放在那里,她低头看着那些菜,好像在检查菜叶里有没有虫子。
王睿又重新打开了水龙头。
她不知道母亲到底想问她什么,难道就是想拿回那三百块钱和两张糕饼票?蓦然,一个念头像蚊子一样在她面前飞过。
警察说,外婆曾经被人从后面袭击过。那个打她的人应该就是家里的人。
昨天晚上,外婆从前门离开后,她就立刻去了厨房,她想看看外婆有没有给她发出得手后的信息,但蓝灯没有亮。当时外面下着大雨,母亲吩咐她倒柠檬水,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后,就装肚子痛奔进了卫生间。可是,当时她并没有立刻翻出窗外,因为郭敏母女在走廊上说话。她怕让她们会听见响动。
“妈,你上哪儿去?”莫兰在说话。
“我去厨房拿泡菜。你呢?”
“我刚刚看见外面有奇怪的亮光,我觉得可能是二楼发出来的,我想去看看,而且我刚刚在二楼还听见奇怪的声音。”
“这是别人家,你别胡闹啊……”
“放心啦,我就是去我们自己的房间看看。咦,你怎么会去拿泡菜,你不是不爱吃这个吗?”
“是你舒阿姨要吃,我是帮她拿,她刚刚去客厅打电话了……”
……
这么说,她在底楼厕所的时候,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客厅。没人看见母亲是不是真的在打电话,她会不会假装说去客厅打电话,实际上却是想乘郭敏和莫兰离开的时候,跑去百合花房?客厅的窗子够大够低,又离花房最近,母亲翻出去应该不成问题,但这种情景似乎难以想象,而且时间好像也不够。她离开厕所后,马上就去了那里。很难保证她们不在那里狭路相逢……
“现在的问题是,你的外婆有可能还被人打过。”母亲又转过身来了,她的脸像刷过一层浆糊那样僵硬,“王睿,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我没有。”她木然地回答。她还没从刚刚的想象中恢复过来。是老妈袭击了外婆吗?在这栋房子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才有可能做这种事。
“你用过独轮车吗?”母亲问。
“用过。就是为了把外婆的那些东西带到河边。”
“她留下的东西很多吗?我记得只有一个包而已,有必要用独轮车吗?用手拿着就行。”母亲的目光越发犀利了。
母亲在怀疑她?
她沉默下来,整理了一下思路。
“不止一个包。有两个,一个包挎在衣服外面,另一个在衣服里面,那好像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到花房后,把两个包都拿下来丢在了地上。”她回答得很沉着。这是她事先想好对付警察的说辞,没想到先用到了这里。其实外婆只有一个包。
“有两个包?”
“是的。”她注视着母亲,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它就像个她控制不住的怪兽一般从她的胃一直窜到喉咙口,然后猛地一下从她的嘴里扎了出去。“是!我是用了独轮车!我是用了!因为我跟你,跟王苑一样!不想碰她的包!凭什么你们认为我就愿意去做这种脏事!凭什么!为什么这种狗屁差事你不让王苑去做!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该我做!难道我天生就该做这些吗!……”
“小声点!”母亲斥道。
她眯起眼睛瞪着母亲,两只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她的眼光飘向母亲身后的八仙桌,那里放着一把菜刀。那把菜刀她前一天刚刚磨过,现在,它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透着暗沉沉的亮光。也许我真正想杀的不是外婆,而是眼前的这个人。一直就是,从来就是。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烂事都要我做。而我做了,却还要被怀疑。我是你生的吗?”她冷冷地问道。她从来没如此大胆地跟母亲说过话。
可母亲对她的质问却无动于衷。
“王睿,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母亲走过去又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哗地流进了水池,“你外婆的尸体被发现了,如果是她自己跳的河,她的那两个包应该在河里,或者河边的某个地方,但是现在警察却什么都没找到,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不正常。他们会问郭敏和她女儿,你外婆有没有随身携带什么,她们一定会提起她的包。”
她冷漠地注视着母亲,没有回答。
“如果警察发现她带着包,一定会问包到哪里去了。你是最后一个跟她接触过的人,他们一定会问你关于包的事。你到时候怎么回答?”母亲的眼睛像钉子一样尖利。
“我照实说。”她憋了一会儿才回答。
“说给我听听。”
“我就说,我给她拿了点吃的,然后就走了,等我再回到花房的时候,她人不见了,包还在那里,我就把她的包……烧掉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在等待母亲打断她的蠢话,告诉她该怎么回答。她的说辞母亲一定早就想好了。
“笨蛋!怎么能这么说!”母亲果然骂道。
“那我该怎么说?”
“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从王苑和你爸那里听说外婆跳河的事的,后来你没再去过花房。当时我不是在桌上说,你去外面收衣服了吗?郭敏也听见了,假如警察问起,她们也会这么说。”
母亲在教她如何对警察撒谎。为什么她如此惧怕警察知道真相?即使警察真的知道她的女儿按照她的吩咐烧掉了外婆的衣物又如何?难道她是怕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什么?如果她什么都没干,何须遮遮掩掩?
她看着母亲的脸,忽然觉得母亲的脸异常陌生,她还觉得她们就像两个在监狱初次相遇的罪犯,谁都不认识谁,但谁都知道对方不是好人。
“我这么说是没问题,可王苑要是说漏嘴怎么办?警察如果问她,她也许会马上说出我曾经第二次去过花房。”她口气冷淡,就像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
“我会关照王苑的。警察接下来会先问莫兰,因为她们赶时间。”母亲胸有成竹地望向前方,“你放心,你妹妹很聪明。”
她没搭腔。
母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收回,又落到她身上,“王睿,不要作没有意义的比较,你有你的优点,有的地方王苑不如你。”
她冷哼了一声。
“一个母亲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母亲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4.不速之客
没想到,警察跟父亲聊的时间最长,从下午三点到五点,谈话仍没结束。当王睿开始准备晚饭时,王苑跑进了厨房。
“他们怎么没完没了?”王苑从橱柜上方捧出装满油氽花生米的玻璃瓶,她从里面拿出一粒放进嘴里。王苑跟父亲一样,酷爱吃油炸花生米,但因为怕发胖,所以只有在极度紧张或不安时——比如参加英语口语比赛之前——她才会来上几粒。“他们怎么会跟老爸谈那么久?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王苑道。
王睿低头默默地拣菜。
“喂,现在就剩下你了吧?”王苑问。
“嗯。”
“其实警察应该最先跟你谈,你才是最后一个跟外婆有直接接触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她回头望向妹妹,后者坐在八仙桌前,像个白痴般捧着玻璃瓶正一颗颗将花生米送入嘴里。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最后一个跟外婆有接触的人吗?要说谁打了外婆,你的嫌疑最大。”王苑望着前方,好像在自言自语,“外婆向来就嘴贱,一定说了什么话惹火了你,于是你就给了她那么一下子,你的脾气本来就不好,这谁都知道,而且你的力气比谁都大。等你把外婆打昏后,你就自己回到饭厅,还骗妈说,她在那里喝酒。外婆呢?头被打了之后,她拖着伤跑出了我们家,那时候她脑子大概有点糊涂了吧,也可能是伤心过度,于是一时想不开就跳了河。——喂!你不要用这种吃人的眼光看着我好不好?家里可是有警察在哦!”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对王苑怒目圆睁。每次站在苗条娇小的王苑面前,她都觉得自己像只动物园里的大猩猩,高度和力量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料。大概就因为如此,所以当她跟妹妹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产生将妹妹撕成碎片的冲动。
“你为什么不去写小说?”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做出什么来,她故意后退了一步。
王苑对她的情绪完全不在意。
“我说的是事实。我实在不明白,警察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找你问话,却找爸爸啰嗦个没完。爸爸能知道什么!”
“客厅的门没锁吧?”
“嗯?”
“你可以直接跑进去跟警察说,你可以提醒他们,该来找我了。”她围上围裙,将那把新磨的菜刀“砰”地一下砍在砧板上。
她的动作很大,但王苑并没被吓到。有时候,王睿觉得妹妹迟钝得象头猪。
“我才不管呢。就算他们说到晚上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已经没事了。”王苑耸耸肩,像在安慰自己。
“谁说你没事了?”
王苑别过头来,看着她。
“外婆现在不是被袭击了,警察说了,她很可能是被谋杀的。我们这栋房子里的人都有嫌疑,包括你在内。”
“切!”
“这是警察的意思。我也相信一定是我们这栋房子里的人袭击了外婆。”
“那肯定不是我。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冲向河边。我连碰都没碰过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爸爸。因为如果是爸爸打了她的话,凭外婆的脾气,她看见爸爸一定会抓住他,找他算账。可昨天,她理都没理我们。”
王苑的话提醒了王睿。老爸昨天在河边对“外婆”的态度冷淡得出奇,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是人情淡薄,他不想跟一个潦倒的老乞丐有任何瓜葛,但也可以解释为,他是做了亏心事,竭力想逃避。
想想看,老爸有没有机会袭击外婆?
还真的有。
她下楼的时候,母亲告诉她,老爸已经去接王苑了,但谁能保证他真的已经离开了家?或许他躲进了百合花房,等外婆一进来,他就一下子砸倒了她。这样的话,外婆当然不可能再去开什么蓝色的灭蚊灯了。
“王苑,你是几点下的车?”
“老时间呀。你干吗问这个?”王苑的眼睛突然变得警觉起来。
老时间的意思就是,王苑是7点45分左右到达车站的。
“我只想知道,你下车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老爸?他是来接你的。”
“我是走了一小段路,在河边碰到老爸的。你问这个干吗?”王苑有些生气。
从家步行到车站,以父亲的速度应该是十二、三分钟左右。她不知道父亲离开家时到底是几点,但她估计应该是在7点25分至7点30分之间,这样的话,他在7点45分之前一定能到达车站,可是为什么7点45分下车的王苑却没有碰到父亲?而是步行了两分钟后,到达河边时,两人才相遇?这剩余的五、六分钟,父亲去了哪里?
“喂,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要乱怀疑人哦。袭击外婆的人一定不是我跟老爸,我们看见外婆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王苑急于为自己和父亲辩解,但王睿满脑子塞满的却全是对父亲的怀疑。父亲躲在百合花房的阴暗处,偷偷袭击外婆的画面像录影带一样,一遍遍在她脑中播放,她感到脑袋发胀,心口发闷。
老爸!假如是老爸,动机是什么?
老爸跟外婆可是向来都没任何瓜葛的呀。
“喂,王睿!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把冬瓜都切烂了!”王苑尖叫道。
她这才清醒过来。她把菜刀扔进水池,用手背擦去额角的汗,说道:“我就是在想你刚刚说的话。——好了,你还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帮我洗菜?”
王睿准备赶走妹妹了,她得好好理一下思路。她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得如此复杂。如果没有那个后脑袭击,外婆的案子一定会被归为最普通的落水事件。她真想知道是哪个混蛋坏了她的好事!
“我可不想洗菜!我也洗不干净。”王苑拍拍手,拧好装花生米的玻璃瓶盖,恋恋不舍地将它放回到了橱柜里。
“那就快点滚。”王睿没好气地吼道。
“嫌我碍事是不是?别急,我马上走,不过在我走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王苑站在橱柜前,回过身来看着她。
“快说快说。”
“那个洋娃娃是怎么回事?外婆怎么会送给莫兰一个洋娃娃?”
“因为郭敏,就是莫兰的老妈跟外婆是老相识,郭敏在碰到外婆后给了她点钱和两张糕饼票,外婆大概是想拿那个洋娃娃当作回礼吧。”
“郭敏给外婆钱?”
“对。郭敏很大方,比我们的老妈大方多了。外婆大概是一时感动吧。”
“那是个什么样的娃娃?”
“没看清楚,你可以去找莫兰,让她拿给你看。不过我看那东西你不会喜欢的,污漆麻黑,脏不拉即的,只有郭敏才拿它当宝贝。”
“把它当宝贝肯定有她的道理。”王苑小声道,她再次伸手将装花生米的玻璃瓶拿出橱柜,从里面拿出两颗放进嘴里。
你吃得太多了,小心以后变成大肥猪,王睿正想刺刺妹妹,外面响起了门铃声。
她跑到院子里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她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打着条纹领带,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还提着一个公文包,看上去像是来办什么公事的。她很想知道他是谁,但通常情况下,她不会首先开口,所以她只是呆呆望着对方。
“请问,舒宁住在这里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他正想回答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两个人的小声议论。她知道那是母亲和郭敏正在一起下楼。她发现他在朝她身后张望,便轻轻咳了一声。
“我是律师,我想找舒宁女士谈点事。”他道。
律师?律师怎么会来找母亲?难道母亲要立遗嘱?这是不是也太早了点?
“王睿,是谁啊?”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知道自己又开始发呆了,就因为她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发呆,所以不少人认为她的智商有问题。母亲从房子里走出来,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她小心地跨过两个满是污泥的水塘走到了大门口。
“是个律师。”王睿对母亲说。
“律师?别挡着门。”
她立刻把门开大,好让母亲能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然后她对那个年轻男人说,“我妈就是舒宁。”
律师眼睛一亮,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进来。
“信义律师事务所梁永胜,”母亲念道,又把名片递了回去,“我们没请过律师,你有何贵干?”
“我是罗采芹女士聘请的律师。她告诉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