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举手,表示听到了。她转身打开门,示意两便士进房。
“我姓派利,”她用友善的声音说:“雅丽思,派利。”
“我姓贝瑞福,”两便士犹豫了一下,心想;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像神话故事里的遭遇呢——…有个女人请人到她屋子里,说不定是个姜汁面包做的屋子……嗯,应该是。
接着她又看看雅丽思·派利,心想这到底是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姜汁面包屋子,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不,也不是很普通,她有一种奇怪而带野性的友善,两便士想:“也许她会念咒语,可是我相信都是好的咒语。
她稍微低低头,跨进门槛,走进女巫家里。
里面相当瞄,走道也很小,派利太太带她穿过厨房和一间起居室,来到一间显然是家庭起居室的房间。这栋屋子实在没什么有趣刺激之处。两便士猜想可能最后来在主屋之外又添加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从水平面看来,它相当窄小,似乎是由一条连接一串房间的幽暗走道组成。两便士同意:这样分割房子的确很奇怪。
“请坐,我去端茶。”派利太太说。
“我也一起去帮忙。”
“喔,不用了,我马上就来。东西都准备好了。”
厨房传来一声响声,茶壶的水显然已经扑到外面了。派利太太走出去;两分钟后拿着一个茶盘。一碟小圆面包,一罐果酱和三个茶碟进来。
“我想你进来看过之后,一定觉得很失望。”派利太太说。
她的话相当锐利,也和事实相去不远。
“喔,不会呀,”两便士说。”
“要是换了我,一定很失望。一点都不相称,对不对?我是说屋子前、后两部分实在太不相称了。不过住在这儿非常舒服,虽然房间不多,光线也不大好,可是价钱就便宜多了。”
“是谁把屋子这么分的?为什么呢?”
“喔,我想这样分已经有很多年了。不管是谁分的,一定是觉得原来的屋子太大或者太不方便了,只想要个周末度假别墅什么的,所以自己留下好的房间、餐厅、客厅,又把一间小书房改成厨房,楼上另外有两个卧房和一间浴室,再把其他厨房和旧式洗槽什么的另外隔成一部分,再稍微整修了一下。”
“谁住在那边?偶而来度周末的人?”
“现在那边没人住了,”派利太太说;“再吃个小面包,亲爱的。”
“谢谢。”两便上说。
“至少过去这两年一直没人来住,现在屋子的主人是谁我都不知道了。”
“那你刚搬来的时候呢?”
“有位年轻的小姐常常来——听说是位女演员;至少别人都这么说。不过我们从来都没好好看过她,只偶而瞄到一点影子。大概都是周末深夜表演完的时候来,多半星期大晚上走。”
“真是个神秘的女人。”两便士用鼓励的口气说。
“我也直在这么想,而且常常在脑子里替她编故事,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葛丽泰·嘉宝,因为她老爱戴墨镜,帽子又拉得低低的,不过后来我总算知道了真相。”
她脱掉头上的女巫帽子,笑着说:
“我戴这顶帽子是因为我们在萨领教堂演的一出戏。你知道,演给小孩者的那种戏,我饰演女巫,”“喔!”两便士有点惊讶,又马上补充道;“一定很有意思。”
“是啊,很有意思,对不对?”派利太太说;“我演女巫实在很适合,不是吗?”她笑着摸摸自己面颊,”你知道,我的脸看起来就像女巫一样,希望别人不要因此胡思乱想,觉得我眼睛好像也很邪恶似的。”
“别人不会那么想的,”两便士说;“我相信你一定是个仁慈的女巫。”
“真高兴你这么想,”派利太太说:“我刚才说过,那个女演员,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她姓什么了,好像是马区蒙小姐,不过也可能不是,你一定不相信我想象过多少她的故事。我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或者跟她说话。有时候我想她一定非常害羞,非常神经质。记者常常跟踪她来,不过她从来不跟他们说话。有时候我又会想——你一定会说我很傻——一些关于她的不好的事,譬如她怕被人认出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女演员,而是警方的通缉犯。有时候自己胡思乱想也蛮有意思的,尤其是——没有人跟找们来往谈天的时候。”
“有人陪她一起来过吗?”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你知道,两家之间墙根簿,有时候的确会听到一些声音,我想她偶而的确会带个人来度周末。”她点点头,“一个男人。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才需罢这么安静的地方。”
“结过婚的男人。”两便士仿佛也真的相信有这种事了。
“嗯,一定是结过婚的男人,对不对?”派利太太说。
“说不定跟她来的那个男人是她丈夫,想悄悄在安静的乡下杀掉她,再把她埋在花园里。”
“老天!”派利太太说:“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我没想到这种可能。”
“我想一定有‘某一个人’对她很了解,”两便士说:“譬如房屋掮客什么的。”
“喔,也许是吧,”派利太太说:“不过我宁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的,”两便士说:“我懂你的意思。”
“这屋子有一种神秘的气氛,让人觉得什么事都会发生似的。”
“没有人替她打扫房屋吗?”
“这里找人帮忙很不容易;因为附近根本没有住家。”
外面的房门开了,原先在庭园耕种的那个魁梧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洗手台旁;显然洗了洗手。然后走进起居室。
“这是外子爱默立,”派利太太说:“来了一位客人,爱默上,这位是贝瑞福太太。”
“你好!”两便士说。
爱默士·派利是个看来高大而笨重的男人。近看之下,显得更为魁梧强壮。他的步伐虽然蹒跚,走路也很慢,但的确是个结实壮硕的男人。他说:
“很高兴认识你,贝瑞福太太。”
他的声音很愉快,脸上也露着笑容,可是两便士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整个精神放在这儿。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单纯的神色,两便士怀疑派利太太之所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居住,很可能是因为她丈夫头脑不大健全。
“他一直好喜欢庭园。”派利太太说。
他进来之后,谈话似乎也变得黯然无趣了,大部分都是派利太太开口,可是就连她的个性也似乎变了。说起话来紧张多了,而且不时注意她丈夫的反应。两便士觉得她就像一个母亲努力鼓励害羞的儿子,在客人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又不时担心他无法胜任。
喝完茶后,两便士站起来说:
“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招待,派利太太。”
“你走以前,一定要看看园子,”派利先生站起来对她说:
“走,‘我’带你去。”
她跟着走到门外,他带她到他原先耕种的那个角落。
“这些花很美,对不对?”他说:“有些旧式的玫瑰。你看这个,是红、白条纹的。”
“是‘包派利司令官’?”
“我们叫它‘约克和蓝凯斯特’,”派利说;“战斗玫瑰。很香,对不对?”
“味道很可爱。”
“比那些新的杂种玫瑰好多了。”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个花园也挺可怜的。杂草控制得不十分好,但是就业余者而言,花朵本身却照管得相当仔细。
“颜色很鲜,”派利先生说;“我喜欢鲜艳的颜色。常常有人来看我们的花园,”又说;“真高兴你来玩。”
“谢谢你,”两便士说,“我真的觉得府上的花园和房屋很好。”
“你应该看看另外那一边才对。”
“是准备租人还是卖掉?嫂夫人说现在没人住。”
“不知道哇,我们从来没看到有人来;既没有贴布告,也没人来看房子。”
“我想住在那里一定很棒。”
“你想找房子?”
“是啊,”两便士迅速打定了主意,“对,老实说,我们也正想在乡下找栋小房子,等外子退休之后搬到乡下住。他明年才退休,不过我们喜欢慢慢找。”
“要是你喜欢安静的话,这附近倒很适合。”
两便士说:“我想只要找附近的房屋掮客就可以打听到了,你们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先看到报上登的广告,对了,后来又去找房屋掮客。”
“在什么地方?——萨顿村?你们是属于那个村子吧?”
“萨顿村?不是。房屋掮客在贝辛市场,名字叫‘卢赛尔和汤普森’。你可以去问他们。”
“对。”两便士说;“我会去,贝辛市场离这儿多远?”
“这里到萨顿村大概两里,贝辛市场还有七里。萨顿村有一条大路,可是这附近都是小路。”
“我懂了,”两便士说;“好了,再见,派利先生,谢谢你带我看你的花园。”
“等一下,”他俯身摘下一朵大芍药,抓住两便士的衣领,把花插进扣眼,说;“看,很漂亮吧!”
有一会儿,两便士忽然觉得很惊慌。这个高大、蹒跚、好心的男人,突然让她好害怕。此刻,他正低头对她笑着——
笑得有点野蛮,甚至带着点恶意。“戴在你身上真好看,”他又说:“真的很好看。”
两便士想;“幸好我不是小女孩……否则一定不喜欢他把花插在我身上。”她向他道别之后,就匆匆走开了。
房门开着,两便士想进去向派利太太道别。派利太太正在厨房清洗茶具,两便士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块抹布,替她擦拭洗好的用具。
“真谢谢你和你先生,”她说,“你们对我那么客气,那么友善。那是什么?”
厨房墙上——或者说原先放了一个旧炉灶的墙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呱呱尖叫声和搔抓声。
“是小乌鸦,”派利太太说:“从屋子那边的烟囱掉进去的,每年这时候都会发生这种事,上礼拜也有一只掉进我们烟囱。
你知道,它们老爱在烟囱里筑巢。”
“什么——在另外那一半屋子里?”
“是啊,又来了。”
她们耳中又传来鸟儿绝望的叫声,派利太太说;“你知道,那边屋子空着,没人会费事去救它。烟囱真该清扫一下了。”
呱呱叫声又响起了。
“可怜的鸟儿。”两便士说。
“我知道。它爬不上去了。”
“你是说它会死在里面?”
“嗯,对。我说过,上次有一只掉进我们烟囱——其实应该是两只,一只小一点的,我们救起来之后就飞走了。另外一只死了。”
疯狂的挣扎和尖叫声又再度响起。
“喔,”两便士说:“真希望能把它救出来。”
派利先生走进来,望望她们两人,说;“有事吗?”
“是一只鸟,爱默士,一定是在隔壁起居室的烟囱,有没有听到?”
“喔,是从乌鸦巢里掉下去的。”
“要是我们能进去就好了。”派利太太说。
“没办法啊,就算没别的原因,它吓都会吓死。”
“一定会有臭味。”派利太太说。
“这里什么都闻不到,你们心肠太软了,”他又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女人都一样,要是你喜欢,我们就去救它。”
“怎么?有窗子开着?”
“可以从门口过去。”
“哪个门?”
“外面院子那个门,钥匙就挂在上面。”
他出门一直走到底,打开一间小门。其实那是园丁放工具的小屋,可是有门通到另外那边的屋子,工具屋门口附近一支钉子上,挂了六七把生锈的钥匙。
“这一把可以用。”派利先生说。
他拿起钥匙,插进匙孔,努力扭转了半天,终于发生了作用。
“我以前进去过一次,”他说:“我听到里面有水声;不知道是难忘了把水龙头关紧。”
他走进去,两个女人跟在他背后。那道门通往一个小房间,房里的架子上放着几个花瓶,还有一个水槽和水龙头。
“以前可能是花房,”他说:“看到没有?还有花瓶呢。”
花房有一道门通出去,设上锁。他打开门,三个人一起走过去,两便士觉得仿佛走进另外一个世界似的。外面的走道上铺着地毯,再过去一点,一扇半开的门中传来一只鸟绝望的叫声。派利先生推开门,他太太和两便士也跟进去。
窗户上的百叶窗关着,不过有一扇百叶窗的一边松落了,所以仍然有光线照进来。房里虽然不亮,仍然看得出地板上有块灰绿色的美丽褪色地毯。墙上有个书架,但是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显然家具都已经搬走了。百叶窗和地毯则是预备留给下一个房客的。
派利太太走近壁炉,一只鸟躺在炉架上哀叫着。她俯身抬起鸟,说:
“麻烦你把窗户打开,爱默士。”
派利先生走过去,把百叶窗拉到一边,拨开窗户上的插销,拉起下面的窗框,发出一阵阵嘎嘎声,窗户一打开,派利太太就探身出去,放了小乌鸦。小鸟跌落在草地上,笨重地跳了几步。
“杀了它还比较好,”爱默士说;“它受伤了。”
“让它走走看,”他太太说;“鸟儿很难说,恢复得很快。
它只是吓着了,才会看起来很不灵活。”
果然,经过几分钟的奋斗,那只小乌鸦最后又叫了一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希望它以后别再掉进那个烟囱了,”雅丽思·派利说:
“鸟儿往往不知道什么事对自己有好处。掉进一个房间,自己绝对没办法出去。”又说:“喔,真是乱糟糟的。”
她、两便士和派利先生都看着壁炉的炉架,烟囱里掉下来一大堆煤灰、破砖头,显然是日久失修了。
“要是有人住就好了。”派利太太看看周围说。
“是需要有人照顾一下,”两便士同意她的看法,“要是不找个建筑师来看看,屋子迟早会垮下来的。”
“说不定上面房间的屋顶都会漏水了。一点都没错,快看上面的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迹。”
“喔,这么破坏一栋美丽的房子,真丢脸——这的确是个美丽的房间,对不对?”
她和派利太太一起用赞赏的眼先看看四周。这栋建筑在一七九0年左右的房子,拥有当时建筑物的一切优点。
“现在只剩下一片零落的残骸了。”派利先生说。
两便士拨弄一下壁炉中的碎屑。
“应该有人来打扫打扫。”派利太太说。
“你干吗这么替别人的房子伤脑筋?”她丈夫说:“别管它了,女人,明天早上还不是又乱糟糟的。”
两便士用脚尖把砖头踢到一边。
“呃!”她发出一声厌恶的声音。
壁炉里躺着两只死鸟,看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是前几个礼拜掉下来的鸟巢。奇怪,居然没什么臭味。”
派利先生说。
“这是什么?”两便士说。
她脚尖踢到石头中间还有一样东西,然后俯身拾起来。
“小些摸此鸟。”派利太太说。
“不是鸟,”两便士说:“是烟囱里掉进了别的东西,”她会了看,又说:“是洋娃娃,小孩玩的娃娃。”
他们低头看看,洋娃娃已经破烂了,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落。头无力地垂在肩上,无论如何,总是个娃娃,不过一个玻璃眼珠已经掉了。两便士仍旧把它拿在手上。
“奇怪,”她说;“不知道小孩的洋娃娃怎么会掉进烟囱?
真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