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要喝我的可可。”
隔壁房间一个穿护士制服的女人探头出来,说:“乖,乖,亲爱的,你已经喝过可可了。刚喝过二十分钟而已”“没有,我没喝,你胡说,我没喝可可,我口好渴。”
“要是你想喝,我就再给你一杯好了。”
“我一杯都没喝,什么叫‘再’,给我一杯?”
他们继续向前走,裴卡德小姐轻轻敲敲走廊尽头一间房门,然后推门而入。
“他们来了,范修小姐,”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你侄儿来看你了,太好了,对不对?”
窗口边床上一位老太太突然坐直身子,她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布皱纹的瘦脸庞,高挺的鼻粱,一股什么事都不同意的神情,汤米走上前一步“晦,爱妲姑姑,”他说:“你好!”
爱妲姑姑没有理他,只生气地对裴卡德小姐说:
“你是什么意思?把男土带到淑女房里!我年轻的时候,最看不顺眼这种没礼貌的事了!骗我说是我侄儿!他到底是谁?是修铅管工人还是修理电器的?”
“够了,够了,这样就不好了。”裴卡德小姐温和他说。
“我是你侄儿汤玛斯·贝瑞福。”汤米说,一边走上前把巧克力递过去,“我带了一盒巧克力给你。”
“别想用这种办法骗我,”爱妲姑姑说:“你这种人我太清楚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那个女人是谁?”她用讨厌的眼光看看贝瑞福太太。
“我是普如登,”贝瑞福太太说:“你的侄媳妇。”
“好可笑的名字,”爱妲姑姑说:“像佣人的名字一样,我叔公马修有个女佣叫‘安适’,还有一个女佣叫‘喜乐主’,是卫理公会教徒。还好我婶婆马上禁止她再叫那个名字,告诉她在他们家做女佣就必须用‘瑞贝卡’这个名字。”
“我替你带了一些玫瑰花来,”两便士说。
“我不喜欢在病房里摆花,把氧气都用光了!
“我替你放到花瓶里。”裴卡德小姐说。
“不许你那么做!到现在为止,你应该了解我说一不二。”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爱妲姑姑,”贝瑞福先生说:“应该说生气勃勃。”
“我一眼就能看穿你这种人。你说是我侄儿是什么意思了?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汤玛斯?”
“是的,叫我汤玛斯或者汤米都可以。”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爱妲姑姑说:“我只有一个叫威廉的侄儿,上次大战的时候死了。也好,要是他活下去,定会变坏。我累了。”爱妲姑姑靠回枕头上,转头对裴卡德小姐说,“把他们带走。你不应该让陌生人来看我。”
“我想有人来看你也许会使你高兴一点,”裴卡德小姐平静地说。
爱妲姑姑喃喃发出一声不屑的低哼。
“好吧,”两便士愉快他说:“那我们走了。我还是把花留下,说不定你会改变心意。走吧,汤米。”她转身走向门口。
“再见了,爱妲姑姑,真遗憾你不记得我了。”
爱妲姑姑仍旧一言不发,但是等两便士和裴卡德小姐走到门外时,她却忽然叫住刚走到门口的汤米。
“喂,‘你’回来了!”爱妲姑姑提高声音说:“我认识你,你是汤玛斯,从前一直都是红头发,回来,我有话跟你说,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就算她假装是你太太也没用,我什么都知道,真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到这里!过来,坐下,坐这个椅子告诉我你亲爱的母亲的一切。你给我走!”爱妲姑姑对站在门口迟疑的两便士用力挥手。
两便士马上走开了。
“她今天又心情不好,”裴卡德小姐一边陪两便士走下楼梯,一边说,“有时候她真的脾气好,叫人几乎不敢相信。”
汤米在爱妲姑姑所指的椅子上坐下,温和地说他无法再告诉她有关她母亲的事,因为她去世快四十年了。爱妲姑姑却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
“想想看!”他说,“真的有那么久了吗?唉!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她用搜寻的眼光看看他,说;“你为什么还不结婚;你知道,你年纪越来越大了。不要老是带些坏女人到处走,还当成自己太太一样!”
“我想,”汤米说,下次我们来看你的时候,应该叫两便士把她的结婚证书也带来。”
“你要她做个诚实的女人,是不是?”爱妲姑姑说。
“我们结婚三十几年了,”汤米说:“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结婚了。”
“问题就是没有人告诉我任何消息,”爱妲姑姑机灵地改变自己的立场,“要是你们让我赶上时代——…”汤米没有多争论这一点,两便士有一次郑重警告过他:
“要是任何超过六十五岁的人挑你毛病的话,千万别再辩下去,别想证明你的做法对,马上道歉,说全都是你的错,下次绝对不会再犯。”
汤米此刻觉得对爱妲姑姑来说,这样做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
“对不起,爱妲姑姑,”他说:“你知道,人年纪越大越健忘,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记忆力那么好。”
爱妲姑姑得意地笑笑,然后说:“这话也有道理,要是你刚来的时候我态度不大好,那真抱歉,不过我不喜欢别人打扰我。这种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让任何人来看我,任何人!要是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到我床上来抢劫我、谋杀我。”
“喔,我想那倒不至于吧。”汤米说。
“那可难说。”爱妲姑姑说,“报上不是常常有这类消息吗?
别人也告诉过我很多故事。我倒不是什么话都相信,不过我一向很小心就是了。信不信由你,那天,他们带了一个生人来.一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他说他叫威廉医生,莫瑞医生休假了,所以由这个新伙伴代理。新伙伴!我怎么知道是不是?
都是他的话。”
“他到底是不是呢?”
“喔,老实说,”爱妲姑姑对站不稳立场有点不高兴,“是倒是、可是那时候谁知道呢?他就那么开着车来,拿着一个医生量血压的黑盒子和其他东西——…看起来就像他们常常说的那种魔盒,是谁呀?乔安娜·苏斯克的盒子?”
“不,”汤米说:“我想不大一样,是预言之类的。”
“喔,我懂了;反正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地方什么都能进来,要是他说自己是医生,那些护士马上会格格笑个不停,说‘是,医生。’‘那当然,医生,’多多少少会注意听他的话,蠢女孩!”要是病人发誓从来没见过那个人,别人顶多会说她健忘,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的脸,”爱妲姑姑坚定他说:“从来不会!你凯若琳姑姑最近怎么样?好久没她消息了。你有没有去看她?”
汤米用抱歉的口吻说,他的凯若琳姑姑已经去世十五年了。爱妲姑姑对她的死讯没有露出任何难过的表示。毕竟,凯若琳不是她亲妹妹,只是堂姊妹而已。
“好像大家都一个个死了,”他有趣地说:“没有活力,他们最大的毛病就在这里,心脏不好、动脉血管阻塞。高血压风湿病——一大堆毛病,身体差劲透了,全部一样,所以医生才能赚钱。给他们开一瓶又一瓶、一盒一盒的药,黄色药片、粉红色药片、绿药片,甚至开黑药片我都不觉得奇怪,哼!
我外婆那个时代,不是用硫磺就是用糖蜜来医病,我敢打赌,那些东西一点也不比现在那些药差。”她满意地点点头,“真不能完全相信医生,你说对不对?听说这里有不少人给毒死,据说是为了让外科医生弄到心脏,我可不大相信,裴卡德小姐那种人不可能忍受得了。”
到了楼下之后,裴卡德小姐略带歉意地指大厅尽头的一个房间。
“真抱歉,贝瑞福太太,可是我相信你也了解老年人,常常爱胡思乱想,而且很顽固,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不喜欢。”
“照顾这么大的地方很不容易。”两便士说。
“喔,也不见得,”裴卡德小姐说,“你知道,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而且真的非常喜欢她们。你知道,要是需要你去照顾她们,你就会喜欢她们了。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各有各的生活习惯和让人担心的地方,可是只要你知道怎么处理,就非常简单了。”
两便士在心里想:裴卡德小姐就知道该怎么处理。
“其实她们跟小孩子一样,”裴卡德小姐用溺爱的口吻说:
“不过小孩比她们讲理多了,所以有时候很难跟她们说得通。
这些人全部不能拿常理来衡量,只要你一再告诉她们她们愿意相信的多,她们就会很高兴,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好,很有耐心,脾气也好。虽然脑筋不怎么好,可是你知道脑筋好的人往往没耐心。喔,唐纳雯小姐,有什么事?”她转身对楼上跑下来戴夹鼻眼镜的年轻女人说。
“是拉奇特太太,裴卡德小姐。她说她快死了,叫我马上拽医生来。”
“喔,”裴卡德小姐仍旧平静他说:“这一次又怎么了?”
“她说昨天煮的香菇里面一定有细菌,害她中毒了。”
“那倒是个新理由,”裴卡德小姐说:“我还是上去跟她谈谈好了,对不起,只好让你一个人坐坐了,贝瑞福太太。那个房间里有报纸和杂志。”
“好,你尽管去忙好了。”两便士说。
她走进刚才斐卡德小姐指的房间,是个舒适的房间,落地窗正面对着楼下的花园。房里有摇椅,桌上有几盆花,一面墙上有一排书架,摆着各种现代小说、旅行杂志,还有住在这儿的人可能很高兴看到的一些旧畅销小说,桌上还有一些杂志。
此刻,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位把满头白发往后梳的老太太。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的牛奶。她的脸色白中透红相当好看。看到两便士进来,她抬起头,友善地笑笑。
“早安,”她说:“来这儿住还是来看人?”
“来看人,“两便士说:“我有个姑姑在这里,外子在陪她。我们想,一次两个人陪她也许太多了。”,“你想得真周到,”老太太说,然后慢慢喝了一口牛奶“我在想——…喔,算了,没什么,你要不要喝点什么?茶或者咖啡好不好?我按铃叫人送来。这地方对人非常体贴,”“真的不用,谢谢你。”
“或者来杯牛奶?今天牛奶里没放毒药。”
“真的不用,我们一会儿就走。”
“好吧,要是你真的快走就算了——可是你知道真的不费事。这里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太麻烦——…除非你要的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东西。”
“我想我们来看的那位姑姑有时候就会要求一些很不同能的东西,”两便士说:“我说的是范修小姐。”
“喔,范修小姐,”老小姐说:“喔,对了。”
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是两便士却愉快地接口道:
“我相信她一定很难应付,一向如此。”
“喔,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我以前也有个姑姑,就跟她完全一样,年纪越大越难应付,不过我们都很喜欢范修小姐一她心情好的时候,也非常好玩。”
“呃,我相信一定是。”两便士暗自思索了一两分钟,不知道爱妲姑姑“好玩”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你知道,有些人就是一天到晚不开心,”老小姐说姓蓝凯斯特——顺便告诉你,是蓝凯斯特太太。”
“我姓贝瑞福。”两便士说。
“你知道,有时候就是爱听听别人的坏话,听她形容这里某些客人,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虽然明知道不应该有那种感觉,可是偏偏忍不住。”
“你住在这儿很久了?”
“有一段日子了。对,我算算看,七年一不八年,对。
对,一定有八年多了,”她叹口气出说:“时间一久,和任何东西,还有任何人都失掉联络了。我只剩几个亲戚,都住在国外。
“那你一定很难过。”
“也不见得,我不大喜欢他们,甚至不了解他们。有一次,我生了重病——真的很严重——…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他们觉得我还是住在这种地方比较好。幸好我来了,这里的人都很亲切。体贴,花园也实在漂亮。我自己知道我不能单独一个人住,因为我常常很糊涂——…糊涂透了。”她敲敲额头。
“就是这地方常常会把事情搞错,对发生过的事也记不大清楚。”
“真遗憾,”两便土说:“不过人大概多少都免不了有点病痛。”
“有些病实在很痛苦。这里有两个女房客得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疼得不得了。所以我觉得就算有时候弄不清楚什么事,记不清楚什么地方、什么人,也没关系。至少身体不疼就好多了。”
“嗯、也许你说得对,”两便士说。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全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孩捧着装了一个咖啡壶和盛了两片饼干的托盘走进来,然后把东西放在两便士身边的茶几上。
“裴卡德小姐猜你也许喜欢喝杯咖啡,”她说。
“喔,谢谢你,”两便土说。
女孩出去之后,蓝凯斯特太太说:
“你看,他们真够体贴,对不对?”
“是啊,你说得对。”
两便士倒了些咖啡,喝了几口。两个女人默默坐了一会儿,两便士把饼干递给老小姐,对方却摇摇头。
“不用,谢谢你,亲爱的,我喜欢光喝牛奶。”
她放下手中的空杯,半闭着眼睛向后靠在榜背上。两便土猜想也许她每天早上这时候都小睡一会儿,也就沉默着。但是蓝凯斯特太太仿佛猛然惊醒过来,张开眼睛看着两便士说:
“我发现你一直在看火炉。”
“呃——…是吗?”两便士有点意外地答道。
“对,我在想——”她俯身向前,低声说:“对不起,请问那个可怜的孩子是你的吗?”
“我——不,我想不是吧。”两便土惊讶而迟疑地说。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也许就是为这件事才来的,总该有个人来,然后,就像你一样盯着火炉。就在那里,你知道,就在火炉后面。
“喔,”两便士说,“喔,是吗?”
“每次都是这时候,”蓝凯斯特太太低声说:“每天都是这时候。”她抬头看火炉上的钟,两便士也抬起头。“十一点点十分,”老太太说:“十一点十分。对,每天早上都是这时时候”她叹口气,又说:“别人都不懂——…我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事——可是他们都不相信!”
这时候门又开了,汤米走进来,两便士觉得如释重负,马上站起来说:
“我在这儿,都准备好了。”走到门口时,她回头说:再见,蓝凯斯特太太。”
走迸大厅后,她问汤米,“情形怎么样?”
“‘你’离开以后,她像一栋着火的房子一样。”汤米说。
“我对她好像有很坏的影响,对不对?”两便士说;“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也让人觉得很高兴。”
“什么?高兴?”
“是啊,像我这种年纪,”两便士说:“外表干干净净,还算值得尊敬,长得又普普通通,居然有人会把我当成欺骗男人的坏女人,倒也蛮好玩的。”
“傻话,”汤米怜爱地拍拍她手臂,说;“你跟谁谈得那么投机?她看起来像个很好的老太太,””“她的确很好,”两便士说:“可惜脑筋怪怪的。”
“怪怪的?”
“是啊,她好像以为火炉后面有个死小孩什么的,还问那个可怜的小孩是不是我的?”
“的确有点不正常,”汤米说:“我想这里一定有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