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元志说:“他们在屋里睡着了?”
袁威愣了半天才摇了摇头,说:“少爷,屋里,屋里有血。”
安元志一脸木然地走进了范红桥住着的屋子,袁威替他把屋里的小油灯点亮。安元志一眼就看见了床边上的那一滩血迹。血已经在地上干透,呈黑红色,没怎么见过人血的人不一定能认出这是什么,但对于安元志这些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人血。
袁威说:“被褥都还叠得好好的,那个时候这屋里的人应该还没有睡下。”
安元志走到床边,大滩的血迹旁边掉着一块绣帕,上面的并蒂莲花还没有绣完,只是霜天两个字已经被人针脚很细致地绣好了。
“安小哥,霜天两个字怎么写?”
“你要学字?”
“不是,就是想看看你的名字。”
那时候,自己是给范红桥写了霜天两个字,略带潦草,这绣帕上的两个字也是潦草的,看着与他那日写给范红桥的字一模一样。轻薄的绣帕,沾着血迹,在安元志的手里仿若千金之重,有些情,逃避很容易,面对却让人无法承受。
“红桥!”安元志喊着范红桥的名字,冲出屋来,然后跌在了院中的雪地上。
院中的人这会儿都呆呆地看着不远处。
安元志往那处地方看去,那一处的天空,黑灯瞎火地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能听到乌鸦的叫声。
袁威把安元志从地上扶了起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安元志,说:“少爷,你的腿疼不疼?”
乌鸦的叫声越来越大,一时间,安元志的世界里好像只响着这种叫声。安元志推开了袁威,跌跌撞撞地往鸦叫声传来的地方跑去,这时候腿上伤口处的疼痛,安元志一点也感觉不到,他只是在想,千万不要让他看到死人,不要让他在那里看到红桥。
袁威几步就追上了安元志,不顾安元志的挣扎,背上了安元志往前面跑去。
火把的光亮,照亮了默然无声立在黑夜里的木桥和池塘。
安元志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黑鸦,将他头顶的天空都遮住,栖乌村后山上的黑鸦可能都来到这里参加一场宴会,当它们扒开了覆在池塘上的雪之后,宴会便变成了狂欢。
安元志站在池塘边,池塘里堆满了尸体,昔日范红桥她们洗涮做活,说话嬉笑的地方,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埋葬了所以栖乌村的人。
一只黑鸦叨着一截发白的肠子,从安元志的面前飞起。
安元志手起刀落,将这只黑鸦斩到了自己的脚下。
“快去找找,”袁威在后面,一边扶着安元志,一边命几个兄弟道:“看看这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了!”
袁威的说话声,惊起了成片的黑鸦。
“红,红桥?”安元志听着黑鸦们黯哑难听的声音,突然梦醒了一样,甩开了袁威扶着他的手,跌进了池塘里。
“少爷!”袁威跟着跳进了池塘,塘水浸没有了他的膝盖,因为堆挤着尸体,让袁威在池塘里寸步难行。
岸上的人都跳进了这个池塘里,都不是怕见死人的人,只是这个时候他们看着陷入一种癫狂中的安元志,都感觉到了害怕。
安元志这会儿听不到袁威他们的说话声,也看不到袁威他们焦虑的神情,他只想把这池塘里的人都翻一边,只要他没有在这里找到红桥,那就说明红桥还活着。他宁愿这个女孩活着,一辈子见不到面都无所谓,这个时候他只求她还活着。
袁威几个人劝不动,也拉不动安元志,更不敢在这个时候把安元志敲昏过去带走,只能陪在安元志的身边,为安元志举着火把照亮。
黑鸦们在池塘里有了活人之后,就不敢再降下来继续它们的盛宴了,只在安元志一行人的头顶盘旋着,那叫声在雪夜里听着,如同一曲出自幽冥的葬歌。
安元志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最后他找到了范家老大的尸体,等他轻轻把范家老大的尸体挪到了一边,范红桥的脸出现在了安元志的眼前。
风雪和严寒让范红桥的脸只是有些苍白,没有变成人死之后的那种青灰色,但也将范红桥死前最后一刻的神情保存在了这女孩的脸上,愕然,害怕,还有在脸上结成了冰的泪水。
“红桥?”安元志喊了一声。
范红桥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安元志扒开堆在她身上的尸体,重见了天日之后,这女孩还是一动不动。
“少爷,”袁威在旁边拉了拉安元志,指了指范红桥的脖子。
范红桥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喉骨整个断成两截。
安元志盯着范红桥脖子上的这道伤口,小声跟袁威说:“这样的死法,至少不会让她受苦吧?”
袁威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说:“是,是啊。”
安元志将范红桥抱在怀里,轻轻地又喊了一声:“红桥?”
死去的人如何能听到活人的呼唤?
去村里转了一圈的几个人,很快跑了回来,冲袁威摇了摇头,这座渔村别说没一个活人,就是一只活着的鸡犬都没有。
“人都死了,”袁威跟安元志说:“少爷,你把红桥姑娘抱上岸去吧。”
安元志低着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对于袁威的话全无反应。
“少爷!”袁威伸手要去拉安元志。
安元志却在这时,低头吻上了范红桥的嘴唇。
亲吻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这情景考验着袁威几个人的神经,只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胆子去拉开安元志,安元志此刻给他们的感觉,现在只要一碰,这个人就要碎了。
安元志久久地亲吻着范红桥已经冰冷的嘴唇,得不到回应的吻让他绝望。也许一开始,他就应该带这个女孩走,把这一家人都带上,他给不了这个女孩太多的东西,至少他可以让她活着。又或者他不应该走,如果他能在这里多留这一天,那这些人都不会死,那些人要的不过是他安元志的一颗人头罢了。
雪落在安元志的发间、肩头,而安元志的眼泪落在了范红桥的脸上,悲怅的哭声在这个雪夜里响起,只是此刻没有人可以把范家的这个女孩儿还给安元志了,如同冥冥之中,有谁在惩罚他那一日的转身离开一般。
远世和尚和乔大夫在这天天将明时,赶到了池塘边。他们看到袁威一帮人在一具具把池塘里的尸体往岸上搬,安元志抱着范红桥坐在木桥的台阶上,双眼无神地仰首看着天空。
“这,这是出什么事了?!”乔大夫冲到了安元志的跟前,大声斥问道。
“我以为,只要我转身走开,”安元志却幽幽地看向了远世和尚,道:“她就可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她白发苍苍,身旁坐着与她共老之人,子孙绕膝的样子。我没想到,她活不到那个时候了,全是我的错,大叔那时候就不该救我。”
安元志意冷心灰的样了,让对他一直没有好感的乔大夫都说不出重话来了。
“你走之后,我与师兄就也离开了村子,这是发生了何事?”乔大夫低声问安元志道。
“有人要杀我,”安元志说:“我走了,那帮人就杀了这个村子的人出气。”
“出气?”乔大夫忍不住想跟安元志拼命,死了这么一村的人,只是为了出气?
安元志低头看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范红桥,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的眼里,也许什么都不是。
409此生不会再来
袁威几个人跟从附近十里八乡赶来的村民们一起,花了一天的时间,把栖乌村两百多口人都安葬了,没有那么多的棺椁,就用被子把人一裹,葬入了土中。
远世和尚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弟子,盘腿坐在地上,念着一般人听不明白的经文。
最后人们一起看向了还坐在桥头台阶上的安元志,这个人就这样抱着范家小妹的尸体枯坐了一天,要不是有人在身后为安五少爷打着伞,大雪能把他与范红桥一起埋了。
“少爷,”袁威走到了安元志的面前。说实话,安元志伤心的样子,袁威不是没有见过,只是这一回安元志毫无生气的模样,让袁威看着害怕。本以为这个红桥只是个被自家少爷看上的女子,现在看来,这个女孩对于安元志而言,绝不是看上了这么简单了。
安元志伸手将飘到范红桥脸上的雪花抹去。
袁威说:“少爷,你还是让红桥姑娘入土为安吧。”
“把她埋在土里?”安元志小声问道。
袁威语塞了一下,然后道:“少爷,人死了,都要埋进土里去的啊。”
安元志又是半天不作声。
“袁威,”袁威还想要劝,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竟是上官睿带着一队卫**站在了他的身后。
“二少爷?”已经被安元志弄得手足无措的袁威,看到救星来了,忙就跑到了上官睿的跟前,说:“少爷他……,唉!二少爷你来了就好了!”
上官睿惊疑地看着安元志,问袁威道:“他怀里抱的是谁?这里,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的死人?”
袁威小声把这渔村的人被人杀死,以及范红桥的事情,都跟上官睿简略地说了一遍,最后跟上官睿说:“二少爷,我看少爷是喜欢红桥姑娘的。”
上官睿说:“他抱着的那个人就是红桥?”
袁威点点头。
上官睿走到了安元志的跟前,喊了一声:“元志。”
安元志坐着不动,也不抬头看上官睿一眼。
上官睿从站在安元志身后,为安元志打着伞的兄弟手里拿过伞,让站在这附近陪着安元志的人都走开,然后他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安元志的身边。
当地官府的人这个时候也赶到了,原本还气势汹汹,想要拿什么人发作的几个当地官员,看到上官睿带来的卫**后,都不敢开口了,老老实实地等在了一边。
上官睿仔细看了看安元志怀里的范红桥,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安元志把范红桥又抱得紧了些。
“人走了,”上官睿说:“你这样抱着,能把她抱活过来吗?”
安元志这才抬眼看了一眼上官睿,双眼阴冷且布满了血丝。
“我哥知道了你的下落后,就命我带着人往这里赶了,”上官睿说:“没想到我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
安元志低头又去看范红桥,死了有两天的人,在这个时候,多多少少都有点尸味传出来了。
“人死了,你再伤心又有什么用?”上官睿拉住了安元志的手,说:“找出凶手,为他们报仇,让栖乌村的这些人,让红桥姑娘能瞑目啊。”
“死的人应该是我,”安元志这个时候才开口跟上官睿说道。
“你是祸害,所以老天爷不让你死,”上官睿小声道:“他们为你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让这个村子的人能安心上路吗?红桥姑娘没有与你成亲,你这样抱着她,你想干什么?”
“我想娶她,”安元志说。
上官睿看了范红桥一眼,说:“好,你要娶就娶吧。”对于一个死人而言,安元志的娶,也不过是在范红桥的墓碑上,刻上安元志爱妻这五个字,如果这么做,能让安元志的心里好过一些,上官睿觉得这种事没什么。
“她爹和哥哥们不会同意的,”安元志却又说道:“是我害死了他们所有人。”
“元志,”上官睿说:“你可以以死谢罪,不过你要是没报仇,就这么去见他们,红桥姑娘会愿意见你吗?”
“你懂什么?!”安元志突然冲上官睿很暴躁地叫了起来。
“这种事,没人能懂你,”上官睿在这个时候,显得多少有点无情地说道:“死的不是我喜欢的女人,也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
“再伤心难过,这也只能是你一个人的事,”上官睿说道:“你过不了这一关,没人能帮你。”
安元志咬着嘴唇,硬是把嘴唇咬出了血来。
上官睿看着安元志嘴角边的血,安元志的嘴唇偏薄,这样的面相在相术上就是薄情之相,除了安锦绣和上官平宁,这个世上应该没人能让安元志动感情了,上官睿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看到安元志,对着一个女人心死如灰的样子。
从安元志嘴角边滑落的血滴在了范红桥的脸上,很快就晕染开很大的一片红,安元志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上官睿展开一块手帕,接了一点雪,把帕子揉湿了,递给了安元志,说:“用这个擦。”
安元志接过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范红桥脸上的血迹。
“让她安心上路吧,”上官睿小声道:“知道你喜欢她,红桥姑娘也会开心吧?”
“她不知道,”安元志说:“人死了,我才说,有什么用?”
“至少是你为她收的尸,”上官睿道:“等我哥那边的事了了,我们再回来看她。”
“就让她在这里吗?”
虽然这块空地上站满了人,可死光了人的渔村,一片死寂,没人能再说栖乌村是一个能让活人住着的地方了。
上官睿拍了拍安元志的肩头,跟安元志说了个事实,“你总要离开这里的。”
安元志沉默地看着被他擦拭干净了脸的范红桥,就在人们以为他要这样看着范家小妹一辈子的时候,安元志抱着范红桥站起了身来。
上官睿扶住了站立不稳的安元志。
袁威带着人把一口没有上漆的棺材抬了过来,一脸歉意地跟安元志说:“少爷,我们没有找到更好的棺材了。”
安元志将自己身上的锦袍脱下,裹到了范红桥的身上,然后就将范红桥放进了这具棺椁里。
“盖棺吗?”袁威问安元志道。
之前还万般不舍的人,这一回没有片刻的犹豫,点了点头。
袁威几个人给范红桥的棺椁钉上了钉子。
“你若觉得这棺材太薄,那我们日后再来为她换一个,”上官睿说道。
“人死了,我再做什么都没用了,”安元志低声说了一句。
上官睿扶着安元志没敢松手,这个人现在说话好像是正常了,只是身子全都靠在他的身上,上官睿相信,他现在松手,安元志就能倒下去。
范红桥被葬在了范老汉的身边,隔着范老汉,躺在那里的是她的两位兄长。
安元志看着混着雪的泥土,一点一点把盛殓着范红桥的棺椁掩埋,在心里又跟范红桥说了一声对不起。他没办法做到跟着这个女孩一起去走黄泉路,他还记得他是安元志,在这个世上,还有他安元志要去做的事,就如同那日他转身离开一样,范红桥这个女孩只能在他的心里占着一角,占不了全部。
远世和尚的念经声显得沙哑不堪,却又让人听着觉得心安,好像亡灵真能伴着这念经声,再无牵挂地走上黄泉路。
上官睿让袁威扶着安元志,自己走到了当地官员们的跟前。
当地的官员已经听说这位是上官大将军的胞弟,对着上官睿的态度都是极其的恭敬。
“这里的事情,日后还要麻烦各位大人多加照顾了,”上官睿对这些官员说道:“每年清明,至少派人来祭扫一下。”
忙就有官员说:“上官公子放心,这里的坟地,我们一定会派人看管的。”
上官睿道:“凶手之事,我们卫**会查,你们若是查到了什么,还请往我们卫**中送一个消息。”
当地的官员们连声说是,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问问安元志这事的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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