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受伤的土耳其痞子一直没有人搭理他,他用手招呼我们村的神甫过去,求他听他讲话。特莱诺神甫和我们村的其他几位老人围着他站着问他想说什么。那个痞子开始说道:
“‘在普罗丹离开家到地里去的时候,哈桑把我叫住对我说:“你听着,麦密什,要是你跟我来,帮我把普罗丹杀死,我就给你五百格罗什◎;要是你再帮我把拉廷卡绑架走,我就给你一干。”“你钱包里连半文钱都没有,还答应给我一千格罗什呢!”我说着笑了起来。“怎么没有!麦密什,你不知道我很容易就能弄到钱吗,今天我杀死了一个商人就从他身上弄到两千格罗什。”我信了哈桑的话,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而我是一个穷光蛋,一千格罗什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财产、我想,我用这笔钱可以回老家,娶媳妇,过太平日子——于是我就同意了。我们一到地里,就藏在地头的小树林中,从那里可以看到普罗丹和拉廷卡,听到了他们俩的全部谈话。’
◎格罗什:俄国、波兰、保加利亚等一些欧洲国家的旧辅币名称。
“后来,麦密什就说了拉廷卡怎么把她做的梦告诉了普罗丹,她怎样唱了歌,接着又说:
“‘在普罗丹跪下来求哈桑饶命时,哈桑就拔出刀子扎进他的肋骨。普罗丹倒在地上,拉廷卡把他抱住,亲吻他,接着就举起镰刀朝哈桑砍去。哈桑抓住拉廷卡的右手,对她说:“拉廷卡,抛弃那个异教徒嫁给我吧,我要娶你,把你带到老家去。”这时普罗丹站了起来,说:“‘你死吧,死吧,拉廷卡,别落到这个万恶的土耳其人手里!”拉廷卡开始哭喊起来。这时哈桑对我说:“抓住她,麦密什!帮我把她捆上,堵上她的嘴别让她喊!”当我走近她身边时,她用左手把镰刀从右手接过去,用镰刀砍我这里!“麦密什用手指着脖子说,‘忽然’,麦密什接着说。‘她象羚羊似地跳到一旁,从哈桑的爪子下把手挣脱出来,又朝哈桑冲过去;可是哈桑没有让她靠近,他拔出短枪朝着她的胸脯开了一枪。拉廷卡抖动了一下,倒在普罗丹身上,对他说:“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到天堂去吧。”普罗丹那时还活着,他搂住自己的新媳妇,两人就同时断了气。我的伤势不重,还能逃跑,但是哈桑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受伤了,麦密什,不能跟我一起逃走了;他们会把你抓住,你会把我供出去的。”“我的伤势不重,哈桑,还能逃跑,你只要给我五百格罗什,我就会象箭一样离开这里的。”“给你这五百格罗什,”哈桑说,“你也死吧,象那两个异教徒一样死去。”他把刀子扎进我的肋骨,就走了,我倒下了……’
“麦密什再也说不下去了。从他嘴里流出了鲜血,他沉默不响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清醒过来,说:
“‘唉,饶了我吧,好心的人们!我全错了。我这么多年吃你们的面包和咸盐,而没给你们做……’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他那罪恶的灵魂就离开了他。
“麦密什在哈桑来以前是我们的护村人—一给我们村看守葡萄园。普罗丹和父亲总是给他鞋穿,给他烟抽,给他吃的,给他衣服,给他钱花;母亲也常给他衬衣、脸巾、袜子,让他吃饱喝足。可是他呢?你们知道吗,小伙子们,对土耳其人,你就是把心都掏给他,他也不会满足的,他还要你的灵魂。土耳其人不杀狗,因为那是有罪的。可是杀人,却没有什么,基督教徒比狗还不如!你们看,我的弟兄们,由于我们有罪,上帝把我们交到什么民族的手里了!主啊,我的上帝!圣格奥尔基!我们还要长期忍受下去吗?”
首领抬起头来,望着苍天,在他那黑油油的脸上淌着泪水。这时,他在祷告。起义队伍虔敬地沉默着,眼望着地下;但是,当首领开始自豪地、愤怒地说起话时,起义队伍立刻又活跃起来了:
“我们要报仇,小伙子们,我们报仇!我们要向敌人报仇雪恨,我的弟兄们!”
“我们要报仇!”斯托扬的起义队伍喊道,接着又对斯托扬说。“告诉我们后来怎么样了,斯托扬大叔!”
“让我休息一下吧,小伙子们!明天早上提醒我,我会把后来发生的一切全部都告诉你们的。”
起义队伍站了起来,向四方散去:有的去休息,有的去站岗,有的到挤奶场去找食物,有的在篝火旁打瞌睡。死一般的沉寂又笼罩了一切。
五
那是一个清晨。人们很难想象,巴尔干山的清晨是多么瑰丽,多么富有活力,特别是在春天。没有到过皮罗特和勒扎纳村之间的维索什卡山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我们保加利亚有多么美丽,这个人间天堂有多么雄伟的。你爬上最高峰,环顾一下四周吧。在你面前的山脚下座落着皮罗特城,城里点缀着各种花卉,周围是富饶的葡萄园。尼沙瓦河和绿色的河岸尽收眼底,它象一条蛇似的婉蜒前进,爬进一个黑乎乎的山洞,在山里不见了,接着又流入塞尔维亚,那蓝色的平静的河水冲刷着美丽的河岸,岸上是一片片了香树,苹果树、李子树、梨树和核桃树;山洞里流着淙淙的泉水,汇向大河。那边,雨水积成的高山湖泊,在有无数飞禽走兽的翠绿色草地当中象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山脚下种着大片的玫瑰,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芳香;头上戴着玫瑰花环的年青姑娘们,正在采摘玫瑰花,准备把它们制成玫瑰油,运往国外,夜莺在他们周围歌唱。一个农村姑娘手拿锄头到葡萄园去锄地。唱着民歌鼓舞精神,一个漂亮的农村小伙子套好了两头大灰牛到田里去犁地,一个牧童赶着羊群去吃草;她身后跟着一只灰色的牧羊狗,它象新郎望着新娘一样望着它的主人。小羊羔互相追逐嬉戏,小山羊用那刚长出来的角互相抵着玩儿,象小妖魔似地在山岩上爬来爬去;青蛙演奏着那通常的音乐会。向左面看看:一道道高山伸延着,雪峰直入云霄。那里,什么生灵都看不到,只有一头灰色的秃鹰在山岩上空翱翔,它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好落下来安心地吃自己的猎获物——可能是一只兔子,一只田鼠,或者是一头小羊羔。往下可以看到低矮浓密的山毛榉灌木丛◎;再往下是多年的古橡树,在这些古树周围长着各色各样的茂盛的花草。右边,在你的四周则是洼地、秃岩、湍急的山溪和清澈的小河,以及由红土、蓝土、白土构成的五颜六色的陡岸。再过去就是一个幽暗的王国——一片黑黝黝的高树林◎,立在悬崖峭壁上;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路穿过树林,它的一边是深渊,另一边是又高又平的岩石;可是突然一座新的高山挡住了小路,你就走进一个阴湿可怕的大洞,除了黑暗和潮湿什么也看不见了。
◎皮罗特:现在塞尔维亚境内的一个城市。维索什卡山:巴尔干山脉西段。
◎山毛榉:是一种落叶乔木。
◎黑黝黝:很黑的样子。
就在这些难于穿行的密林里活动着一队队的海杜克。这里你可以找到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波斯尼亚人,信奉基督教的阿尔巴尼亚人。你在那里就是住上几辈子,魔鬼也不会找到你的!真的,所有被赶出来的人,所有自由的人,所有诚实的人,听有热爱民族的人,所有受苦难的人,都到那里去生活,过着人的生活,同土耳其人作战,为祖国而忧伤,所有这些勇士都殷切期待着那召唤他们出征并给他们以自由、和平和幸福的号角。
但是,我们离开了原来这条路,不再看我们面前的一切……请你转过身来往后看,就能看到另一幅更美妙的图景。广阔的平原一望无际,那里散落着城市、村庄、树林、河流、金黄色的田野和青翠的草地;你看那远处有一条明亮的、细长的、弯弯曲曲的带子,在阳光照耀下象钻石一样反射着光芒,这就是多瑙河。再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切都消失在云雾之中……
起义队伍聚集在火旁,火上用铁钎烤着一只公羊;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在来回翻动着它,不时用手指摸摸,然后又舔舔指头……斯托扬坐在小伙子们当中,抽着烟袋,他突然说道:
“当我要杀死某个不能自卫的土耳其人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内心有个声音对我说:残忍的斯托扬,你不是个人!莫非你不是基督教徒?你那基督教徒的心哪里去了?难道你的父母是这样教育你的吗?难道你的特莱诺神甫是这样告诉你的吗?于是我就不想抬手了,我开始后悔了。但是我一想起那些可怕的万恶的日子,我就变得非常凶狠,没有人性,遇到谁就杀谁。”
“难道土耳其人怜悯我们吗?”起义队伍答道,“难道他们不是把我们当狗一样地杀死吗?为什么我们要关照他们,爱护他们呢?难道他们怜悯我们的妇女和孩子们吗?”
“告诉我:他们能怜悯我们吗?难道他们是象我们一样的基督教徒吗?难道他们知道基督教寻我们也要爱自己的敌人,他正是为我们而死的吗?土耳其人是下贱的狗,必须让他们到地狱里去。”
“那么既然土耳其人是基督教徒的敌人,为什么基督还把我们交到敌人的手里呢?”小伙于们问道。
“不是上帝把我们交给上耳其人,而是我们自己投降到他们手里的。我们受到了惩罚,因为我们当时不团结,因为我们没有热爱我们的祖国和自由。”
“我们还要长期受奴役吗?斯托扬大叔?”
“不会的,小伙子们,这种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一个土耳其人对我说过,在他们的历书里写道,土耳其人还能再统治十来年;然后我们就会自由了,就会有我们自己的帝国了。”
“那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斯托扬?难道土耳其人能把我们的帝国还给我们吗?”
“不会的,小伙子们,他们是不会同意还给我们的;我们必须用武力把它夺回来。他们说:我们是用血把它夺来的,我们也要用血把它交出去。因此我们要战斗,我的弟兄们,我们要战斗!”
“我们有过,小伙子惭!我们什么都有过,只是后来我们互相不团结才把它丢掉了。”
“如果我们团结一致,如果我们同土耳其人奋勇作战,我们会再有自己的帝国和自己的自由吗?”
“如果我们是英雄好汉,我们就能争得自由!如果我们有大无畏的精神,如果我们不害怕土耳其人,我们就会有好的官长和正直的法官。”
“我们,斯托扬,我们会成为勇士的,告诉我们,斯托扬,哈桑害死普罗丹受到了审判吗?”
斯托扬接着说:
“当时大家把新婚夫妇拾到墓地.掩埋在又黑又潮的土里。妈妈,那可怜的老妇人,抱住普罗丹的头喊叫……妈妈当时看起来样子真可怕啊:这可怜的女人跑来跑去,大声哭号;头巾从头上掉下来,满头白发披散在背上。只经过一天,小伙子们,她的头发就全变白了!……大家把死者放进墓穴,当神甫念‘愿上帝饶恕他们’时,妈妈竟然扑进墓穴;我们把她拉了出来,她却笑了。这可怜的人,上帝取走了她的理智,这个可怜的人竟然疯了。
“六天以后,索非亚的帕夏派来了几个保安队员把哈桑带到城里。他们把父亲、波尔万和几个年纪较大的老乡也带走了,这些人在城里呆了三四天就回来了。帕夏根本不愿跟他们谈话。只有波尔万留在城里。讯问了他一两天,最后把他关进了监牢,为什么,却没有对他说。一个月后,他们把他从牢里带出去见法官,法官问他:
“‘你说说,异教徒,是谁杀死麦密什的?”
“他只字也不问是谁杀死普罗丹的!”
“‘是哈桑。’波尔万答道。”
“‘有证人吗?’”
“‘有’”
“‘谁是证人?’”
“‘我们村的神甫,密托老大爷、彼特罗老大爷,还有别人。”’
“‘你们没有土耳其证人吗?’”
“‘没有’”
“‘哈哈,如果是这样,我可有证人说是你杀害了麦密什的。’”
“‘让这个证人出来当面作证吧’”
“这时走出来一个衣衫褴楼、骨瘦如柴的土耳其痞子,法官问他:
“‘你说,麦赫麦德,是谁杀害了麦密什?你看见波尔万杀害了他吗?”
“‘我确实看见了!’那个痞子答道。
“‘你看见没有,异教徒,是谁杀害了麦密什?你还想骗我。快说实话,要不就把你绞死!”’
“‘随你把我烧死,随你把我象狗一样绞死,随你怎样折磨我,但我要对每一个人说实实在在的话。我跟你说的也是我们村所有老乡要对你说的,他们都看见了也听到了麦密什亲自向大家坦白交待的话,他是被哈桑杀害的。大家都知道谁是谁非,大家都会告诉你真相的。’
“‘低下头去,基督教狗杂种!你竟敢这样放肆!’法官气呼呼地喊道,接着就把警察叫来。要他们打波尔万后脚跟五十棍。
“他们打完可怜的波尔万又把他投入牢中。第二天,法官又叫人把波尔万带到他面前,戏谑地说:
“‘喂,异教徒,你身体怎么样?夜里过得好吗?怎么样?我不是告诉你要放聪明点儿,说老实话吗?现在你说吧,如果你不想再让他们打你的话。你告诉我棍子的滋味好受吗?啊?棍子可不象馅饼!现在你说吧——是怎么一回事?’
“波尔万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还要尝一次棍子的滋味呢?啊?’
“于是法官下令再打波尔万。
“我们听到了这一切以后,就到城里找帕夏去作证;但是帕夏对我们只说了几句话:
“‘你们没有土耳其证人,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并没有错,法律就是这样的!五十个保加利亚人作证也比不上一个土耳其人。’
“事情就这样完结了。
“三个月后,法院判决波尔万因拒不认罪而在大桥处绞刑。我当时在场。我两眼冒金花,热血全涌到头上,我喊道:
“‘死去吧,波尔万,死去吧!你也成为恶狗们的牺牲品吧!可是我在上帝面前对你发誓,我要向杀死你的刽子手报仇!’
“说完我就跑了,警察追了上来,但是我已经跑远了。
“你们看到没有,小伙子们,我的头发都白了,我已经成了老人,但是我并不是年纪老,而是心老,你们叫我老大爷、大叔,可你们不知道我还不到三十五岁呢。这些伤心事把我弄得多么苍老啊!随它去吧,我还会苍老下去的,可是当时机来到,当有需要时,小伙子们,你们的斯托扬大叔还会再变年青的——你们会认不出他来的。‘这就是我们的斯托扬老大爷吗?’你们会这样说,‘他比年青人还能杀敌呢!但愿我们也有他这两手儿!’
“一年以后,他们把哈桑放了。小伙子们,你们还记得我在特里乌什卡山上杀死的那个痞子吗?你们一定还记得,你们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对他大发雷霆,亲手把他杀死,还用脚象踢一只狗那样踢他,你们感到奇怪,因为在那以前你们从来没有见我亲手杀死过人,这个痞子就是哈桑,除了哈桑还有三个人等着我;而那——就由上帝去安排吧……你们知道那三个人是谁吗?”
“你领导我们吧,斯托扬,领导我们吧!为了你就是地狱我们也决心去的!”起义队伍大声喊道。
(燕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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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宾·卡拉维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