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翔见那一壶酒最多三杯,遂满满斟了一杯,擎在手中,一倾而尽。
谁料这酒味之香,及酒性之烈,夏天翔居然前所未尝,加上饮得过急,先前又复喝了不少,故仅一杯入腹,已觉蹙眉,但为了亟欲得知“天涯酒侠”慕无忧与人结仇遇难的这段事情,遂把这壶香烈的美酒,勉强饮尽。
夏天翔第三杯酒入喉,脑际业已微眩,但他置杯就桌之际,却不由目瞪口呆。原来那位虬髯黄衫酒客,竟然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柄湘妃竹骨折扇及一锭纹银,留在桌上。
这酒楼后窗便临江岸,夏天翔微愕以后,探头看时,果然瞥见那位虬髯黄衫酒客的身影,到了三十来丈以外的一丛树木之间,并仿佛似对自己回身招手。
夏天翔自私下北俱神山以来,尚未见过身法如此快捷的武林人物,惊佩万分之下,知道那锭纹银是对方留给店家,作为酒菜之资,遂顺手取了湘妃竹骨折扇,也自穿窗而出,施展轻功,向那丛树木暗影,如飞扑去。
但等他赶到距离那丛树木尚有十丈左右之际,却瞥见那位虬髯黄衫酒客居然身形凌空纵出五六丈远,落向江心,以绝顶轻功,飘飘然踏波而去,并有隐约吟声,随凤送到。
夏天翔见状越发心惊对方功力之高,居然可与恩师“北溟神婆”皇甫翠仿佛?知道追已无及,只得立在岸边,愕然目送,并听出虬髯黄衫酒客口内所吟的是唐人李义山的诗句:“重筛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明知对方吟诵此诗,必有深意,但一时哪里推究得出?茫然片刻,蓦地想起对方既是绝世高人,则答应自己只要饮尽那一壶香烈美酒,便告知“天涯酒侠”慕无忧现在何处之语,似乎不会食言,何不到他纵身人江的岸边一看,也许有所留语也说不定。
夏天翔念动身飘,十丈距离,展眼就到,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岸边一块大石之上,被人用金刚指之类神功,镌出两行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的是:“明夜初更,荆门山仙人桥下!”
鄂中胜景,夏天翔已有所闻,沿途又得南宫浩相告,知道荆门山就在宜昌东南的长江南岸,与北岸虎牙山隔江相对,山下水势湍急,为长江绝险之处。
时地均有,夏天翔心神一懈,酒意倏然上涌,再被凉爽的江风一拂,越发眼皮奇重,倦不能支,索性就在这块虬髯黄衫酒客留字的巨石之上,倒头大睡。
这一觉睡得香甜酣稳之极,醒来已近次日中午,夏天翔略进饮食,便又复雇舟渡江,在夕阳才坠,下弦月初起东天之际,即已赶到荆门山绝顶的仙人桥下。
谁知昨夜酒楼相逢的那位武功奇高的虬髯黄衫怪客,竟比夏天翔到得更早,正自独对苍茫,负手眺览。
夏天翔目睹人家几度显示神功,不由颇为钦佩,一揖到地,含笑说道:“老前辈神功绝世,果然旷代高人……”
话犹未了,虬髯黄衫怪客已自看他一眼,摇头笑道:“小娃儿不要前倨后恭,你的来历甚怪,究竟是‘天外情魔’仲孙圣的弟子?还是“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门下?”
夏天翔被对方问得一愕,虬髯黄衫怪客又复笑道:“你身边藏有‘乾天霹雳’及‘三绝钢环’,应该是皇甫翠的弟子,但北溟门下,又怎会身怀‘天外情魔’仲孙圣心爱的至宝之一‘红云蛛丝网’?……”
夏天翔听到此处,恍然顿悟,自己昨夜醉卧江畔,全身业已被人家细搜一遍,倘若对方心存恶念?不仅重宝尽失,性命还不是在糊里湖涂之间便告断送?看来这莽莽江湖,委实步步险峻、寸寸危机,必须时刻小心,丝毫不能懈怠。
虬髯黄衫怪客继续笑道:“你身边除了有这两桩门户绝对不同的武林异宝以外,更令我惊奇的是,居然尚有比‘乾天霹雳’及‘红云蛛丝网’珍贵百倍之物。”
夏天翔起初听得深觉不解,但一转念间,恍然顿悟地微笑问道:“老前辈言中所指,是不是那片紫玉所雕的蔷薇花瓣?”
虬髯黄衫怪客眼中射出两道奇异的光辉,一注夏天翔,缓缓点头说道:“紫玉蔷薇,乾天霹雳,红云蛛网,再加上我送你的那柄湘妃竹折扇,一人获此四宝,机缘之好,简直闻所未闻!纵然遇上当代武林八大门派的掌门人,也要对你恭恭敬敬,不敢有所骄妄!”
夏天翔这才知道那柄湘妃竹折扇,对方竟已赠送自己!但“乾天霹雳”是本门做视武林的重宝,妙用素所深诸!“红云蛛丝网”的用法,亦经“巫山仙子”花如雪略加传授。只有这湘妃竹折扇及被虬髯黄衫怪客夸赞得价值更高的那片“紫王蔷蔽”,怎样用法,尚自毫无所知。
疑诧惊喜交集之下,夏天翔先向对方称谢,并正待请教来历及“紫玉蔷蔽”、湘妃竹折扇的用法之际,那位虬髯黄衫怪客,忽然略一凝神倾耳,向夏天翔急急说道:“‘峨嵋四秀’已来,慕无忧也立刻就到!我因故必须回避,你可藏在那两株高大乔松的虬枝密叶之内,静看热闹,等到慕无优陷入极端窘境、无法应付之际,你随便打着‘北溟神婆’皇甫翠或”天外情魔’仲孙圣任何一人的门下旗号现身,说是听得‘风尘狂客’厉清狂正西上峨嵋,要到坤灵道院之中,盗取峨嵋派传宗异宝‘天玄剑谱’!或许仗此一语,便可为慕无忧解脱大难。”
话到尾音,人已飘下仙人桥,夏天翔这时也听出山下有衣襟带风的“飒飒”之声,遂如言纵身藏入那两株背崖乔松上月光照射不到的虬枝密叶之中。
凡属武林人物,都对八大门派中出类拔萃的高手,莫不耳熟能详。峨嵋派传宗至此,阴盛阳衰,辈份及武学最强的,是师姊妹五人,由大师姊“玄玄仙姥”掌门,其余四人,或道或俗,有长有幼,但均功力绝高,又极合群,世称“峨眉四秀”,在她们的“四象追魂剑阵”之下,委实罕有敌手。
加上江湖中对于妇道人家总要礼让三分,非有生死深仇,避免争斗,久而久之,“玄玄仙姥”及“峨嵋四秀”之名,居然变成八大门派中最难缠的人物。
故而夏天翔听说来人竟是“峨嵋四秀”,也自微觉蹙眉,静气屏息地隐身松间,打算细看这几位闻名已久、尚未见面的巾帼奇人,怎样向那“天涯酒侠”慕无忧寻仇作对?
身方藏好,四条人影宛如云飘电掣,轻轻翻上峰头,清一色的玄衣背剑,两道两俗,但年龄相差大多,最老的是位白发道姑,双鬓如银,足有八十开外,最幼的是位十五六岁的清秀俗装少女,其余一位是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一位是二十囚五花信年华的美艳玄衣少妇。
四人均面罩严霜,尤以那玄衣少妇的神情最为悲愤凄苦。
“峨嵋四秀”卓立峰头,目光电扫四周,由那白发道姑发话说道:“三位师妹,慕无优尚未到来,少时我们莫再留情,各自尽力施为,不要让这多言酒鬼,逃出‘四象追魂剑阵’之下!”
那中年玄衣道姑仿佛火气最大、性情最狂,眉头双挑,接口冷冷说道:“卫三弟被这酒鬼一语成残,今夜自然最少也要砍下他一条右腿解恨,然后再去找那祁连妖妇算帐。但二师姊莫把慕无忧看得太高,凭他一人,在我‘乱披风剑法’之下,尚决难支持百招,哪里用得着施展‘四象追魂剑阵’?”
玄衣美妇闻言,眉梢略动,正欲发言,突有一阵豪朗的笑声,远远传至。
自发道姑挥手说道:“不管少时怎样收拾这可恶的酒鬼,我们且先占了四象方位再说!”
“峨嵋四秀”身形“刷”的一分,南北东西,傲然卓立。
夏天翔从这几句话中,业已听出“天涯酒侠”慕无忧不知怎的会因一语使人成残,而此人又与“峨嵋四秀”中的那位玄衣美妇关系极为密切,才导致今夜之会。
但中年道姑所说的祁连妖妇,不知是否岷山所遇的“桃花娘子”靳留香,倘若这些人事均有关联,岂非越发热闹有趣?
想到此处,只见荆门绝顶,身形轻飘,一位青衫飘拂、意态悠闲、腰间悬着一只朱红葫芦、儒生打扮、年约四十来岁的眉清目朗之人,眼光电扫东西南北冷然傲立的“峨嵋四秀”,抱拳周围一揖,“哈哈”笑道:“慕无忧正在黄鹤楼头买醉,突奉‘峨嵋四秀’的‘追魂剑令’相招,才赶到这荆门绝顶,不知可是为了贵派‘冲云鹤’卫家琦被‘祁连双煞’及‘桃花娘子’靳留香断去一腿之事?”
神情哀怨的玄衣美妇冷冰冰地发话问道:“慕无忧,江湖中是不是讲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天涯酒侠”慕无忧抱拳笑道:“盛秀芝姑娘……”
这五字刚刚出口,却被那位年龄最幼的俗装少女截断话头说道:“慕无忧,你也算得上是当代武林中响当当的汉子,怎不知血债血还,难道非等我霍秀芸拔剑递招,才肯切下一条右腿?”
慕无优闻言不禁微愕,但立即扬眉笑道:“盛、霍两位姑娘请不要误会,你们如欲血债血还,应该前往祁连找那‘铁面鬼王’佟巨、‘阴司笑判’吴荣及‘桃花娘子’靳留香,他们才是伤害‘冲云鹤’卫家琦的主脑人物。”
站在南面的中年道姑冷哼一声说道:“佟巨、吴荣、靳留香是主脑人物,慕无优却是罪魁祸首!若非你自诩渊博,说起靳留香天生尤物,精于素女偷元媚术,能使近她之人欲仙欲死,我卫三弟怎会好端端的跑到祁连山去断送一条右腿!”
“天涯酒侠”慕无忧也自冷然一笑,摇头答道:“秀圆道姑,此事是慕无忧与友人屈指细数天下淫娃,认为其中几名恶孽太重,务宜加以诛戮,免得贻害江湖子弟之际,‘冲云鹤’卫家琦在一旁闻得,忽动淫念,才远上祁连,自招祸变……”
话犹来了,“峨眉四秀”之中那位神情悲怨、风华颇美的盛秀芝,伸手肩头,“铿锵”拔剑,戟指慕无忧咬牙叫道:“慕无忧休得血口喷人,我丈夫不是那等无行之辈,他远上祁连是为了除害,不是贪淫,一条右腿既然断送在你轻轻一语之中,你今夜若不自行断腿还债,便赶紧亮出兵刃,接我一百招峨嵋剑法!”
慕无忧江湖经验极广,自然深知“峨嵋四秀”骄纵狂做的性情,今夜之事,决难善了,遂轩眉狂笑说道:“百招峨嵋剑法未必便砍得下慕无忧的一条右腿,诸位若想如愿,最好还是施展你们那倚多为胜的‘四象追魂剑法’!”
盛秀芝听得越发寒霜满面,扭头向那站在东面、年龄最大的白发道姑,厉声叫道:“二师姊,小妹百招之内,砍不下慕无忧一条右腿,便由这荆门绝顶自跃长江,你与三师姊、小师妹等,只防止这厮脱逃,千万不可让他讥笑我们倚多为胜、施展‘四象追魂阵法”,致弱峨嵋威望!”
满头银发的秀朗道姑知道“峨眉四秀”之中,单论剑法,要推小师妹霍秀芸最高,四师妹盛秀芝为次,百招之数,足能制眼对方,遂点头探手,“呛呛”连鸣,“峨嵋四秀”全都拔剑出鞘,由盛秀芝横剑当胸缓步进场,其余三人,则在外围占了三才方位。
慕无忧眉头双蹙,调气凝神,抱元守一。
盛秀芝见状,停步问道:“慕无优,你的兵刃何在?”
慕无忧双目霍然一张,神光四射地朗声长笑答道:“慕无忧仅仗一身肝胆,游侠天涯,身边从来未曾带过兵刃!”
盛秀芝银牙一咬,厉声叱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酒鬼狂徒,你若赤手空拳,只怕逃不出盛秀芝掌中长剑的百招半数!”
招随声发,一出手就是峨嵋剑法绝学“千峰竞秀”,一柄青钢长剑,被内家真力所震,化成无数急旋的剑花,令人目眩神摇,斜空疾落。
乔松顶上的夏天翔看得好不皱眉,暗想“峨嵋四秀”难怪名震武林,使得人人侧目,所施的剑法,确实精妙无涛,大概除了那年龄最轻的少女之外,自己全非其敌。
他这种想法恰恰相反,“峨嵋四秀”的剑法造诣与众不同,是倒序而排,最年轻的霍秀芸,才是最强的高手。
“天涯酒侠”慕无忧则深知自己恐非这剑术造诣极深的盛秀芝之敌,但事到临头,非拼不可,只得施展生平最得意的一套“醉游仙”身法,在对方如山剑影之中,避重就轻地腾挪闪展!
夏天翔一看便知慕无忧虽然也是一身不俗的内家武学,但吃亏在素来不用兵刃,对方峨嵋剑术又复强得惊人,相形之下,支持不到廿招,便已险象横生,危机屡现。
如此情况,自己再不出面,慕无忧一世英名即将付诸流水,故而赶紧在青衫衣底取出那对独门兵刃三绝钢环,自高临下,脱手飞掷!
第三章:迭起风波
锐啸划空,风生十步,尤其那一对三绝钢环,被夏天翔真力所贯,嵌入石地时迸射的火光,使得“峨嵋四秀”及“天涯酒侠”慕无忧全都大吃一惊,仰头向这突然而至的钢环来处,凝神注视。
夏天翔“哈哈”一笑,提气自乔松顶端施展“神龙御风”身法,翩然下降。但他这手轻功却唬不住人家“峨嵋四秀”,只见那满头白发的秀朗道姑,晒然问道:“小娃儿何派门下?竟敢在‘峨嵋四秀’之前卖弄生事!”
夏天翔确对“峨嵋四秀”心存怯俱,但却依旧神色自若地做然笑道:“你们在此打架,本来不关我事,但四人用剑,一人空手,却未免太不公平,令人看得生气,我才把这一对兵刃,借与这位以喝酒成名的老前辈一用。至于何门何派?你们自负是峨嵋派中的一流高手,难道从我这对铁圈儿上,还看不出名称来历么?”
这位摹然出现的年轻人物的风神器宇,连“天涯酒侠”慕无忧都觉暗暗称奇,但他毕竟见识极博,目光微瞥深嵌石内的那对三绝钢环,不由低低哦了一声,业已看出这胆大出奇的青衫少年,乃是当世武林三大难缠人物中“北溟神婆”皇甫翠的门下。
而“峨嵋四秀”因平素自视极高,除了其他各派掌门或出奇高手以外,几乎目空一切,故而八道目光,空自齐注三绝钢环,却看不出丝毫来历。那年岁最轻、剑法最好的霍秀芸,反而冷笑一声说道:“一对自己打造的怪环儿,顶多钢质稍纯,其他有甚来历?
夏天翔星目一翻,炯炯精光注定霍秀芸,狂笑说道:“你自己见识太浅,眼界太窄,居然还敢轻视别人?要不要与我这对既无来历又无名称的铁环儿斗上百合?”
霍秀芸柳眉双扬,异常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凭你也配斗我百招?只怕不满十招,不是洞腹穿胸,便是人头落地!”
夏天翔见她说得太狂,不由大怒说道:“慢说你这样一个年轻丫头,就是你们自以为了不起的‘四象追魂剑阵’,我也能一举手间,将之毁灭!”
霍秀丢听得双眉满罩煞气,并不住“嘿嘿”冷笑,剑光屡掣,似欲出手。
“天涯酒侠”慕无忧因看出夏天翔来历,生恐双方万一弄僵,各出辣手,则整个武林可能从此天翻地覆,闹得血雨腥风,永无宁日,故而赶紧向霍秀姜摇手笑道:“霍姑娘,我与这位老弟素味生平,但却知道他适才所说,不是虚语。”
“峨嵋四秀”中排行第二的秀圆道姑接口说道:“慕无忧,你在武林中总算微有声名之人,怎的也随着那乳臭未干的狂妄小儿,信口开河,乱发呓语?凭他能在一举手间毁去我们的‘四象追魂剑阵’?”
慕无忧这时的神情,越发镇静,自腰间取下酒葫芦来,喝了两口,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