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亲征,失陷土木,鞑靼着他牧马于沙场,剥去了衣服,胡服胡衣,囚首垢
面,蓬头跣足。项忠受这苦楚不过,骑了他一匹好马,潜地逃归,从间道而
走,远远望见胡骑出没,又恐被他拿去,只得昼伏夜行。争奈不识路径,望
北斗南走,走过四夜,不知经了多少路程,连马都走不动了。项忠自觉心下
慌张,只得弃马■步行,渐渐走到一条死路,是插天的高山。这山名为石城
山,团团似个城子一般,悬崖峭壁,有数千丈之高。项忠叹息道:“吾死于
此地矣。走到天尽头,却怎生区处?”彷徨四顾,却似有路可登,只得攀藤
附木,一步步挨将上去,渐至山顶,周回一看,原来这山四围都高,竟像城
墙模样,山顶宽平,可容数千人之多,独中间有路一条可上。项忠看了形势,
暗暗道:“此地甚险,若屯数千人于其中,虽千军万马不能攻也,但无水泉
① 林下——幽僻之境。引申退隐。
② 已荷(hè,音贺)嘉纳——已承赞许而采纳。
… 66…
耳。”说罢,肚中饥渴之极,脚跟肿痛,行走不牢,一交跌倒在地。倚石叹
息,看看垂死。恍惚之间,见一个金甲神人扶他起来道:“此尔异日发迹之
地也。”说罢不见,但见一大块物遗弃地下,项忠近前一看,却是一大块肉
干。项忠取而食之道:“怎生得一口泉水救命方好?”遥望见山下一股清泉,
项忠一步步探将下来,走到泉水边,吃了数口,方才神清气爽道:“今番有
命了。”那泉水离山有数里之遥,项忠暗暗的道:“若断绝了这股泉水,此
山之险,亦无所用之矣。”遂放开脚步逃命,共走了七夜,才到得宣府。关
吏来报了御史张昊、巡抚罗亨信,传令放进关内。进得关内,一交便跌倒地
下,晕死多时,用姜汤灌下,方才苏醒,一步也走不起。看其脚下有刺蒺藜
数百,罗亨信叫人与他拔去,拔了数日方才拔完,共有一升之数,满脚红肿,
皮肉裂开,血流不止,病卧了三个多月,方才走得起,有诗为证:
吉人自有天相,临危自有神扶。
若非功名不朽,准准死在穷途。
话说项忠自病好之后,渐渐做到都御史之职。那时陕西固原土鞑满四,
聚众作反。只因都指挥刘清、守备指挥冯杰二人剥削军兵,又逼索各土鞑贿
物,各土鞑怨恨入骨,满四因此遂纠聚数千人作反,就屯据于石城地方。刘
清领兵与战,大败亏输而走。陕西镇巡抚遣都指挥邢端、申澄率领各卫军兵
与战,只一合,满四将申澄杀于马下,邢端率领军兵逃回本阵,远近震骇。
朝廷差陕西巡抚都御史陈介、总兵宁远伯任■、宁夏总兵广义伯吴琮、延绥
都御史王锐、参将胡恺,各统所部军兵会讨。宁夏兵先到,陈介、吴琮二人
不等延绥兵到,麾兵直捣石城。不期被满四先伏数支兵在于石城远处,等得
宁夏兵到,先前一队诈败佯输,诱引宁夏兵深入重地,数支兵一齐掩杀将来,
众兵劳困饥渴,大败而走,杀死数千人,贼势甚是猖獗。朝廷遣都督刘玉总
兵、都御史项忠提督军务,前来剿除满四。项忠前次曾到石城,备知形势险
隘,只有坐困一法。遂分兵七路,恐有埋伏,一路斫削草木,烧之而进,使
贼人不能伏兵,渐渐逼近贼巢,团团围住,先锋伏羌伯毛忠奋勇当先,登山
仰攻,不期被贼人当头飞下一个炮石而死。众军心慌,一齐退后。项忠就马
上把一个当先退后的千户斩首示众,众军方才扎得脚住。满四见官军退后,
正欲乘机追杀,见官军一齐扎住,号令严明,便不敢追杀过来。远近闻得毛
忠战死,人心汹汹。兵部尚书道:“满四骁勇,今屡次战胜,倘与北虏连兵,
则关、陕危矣。”遂交章请益兵赴援。朝廷遂遣抚宁侯朱勇领京兵四万前往
助战。抚宁侯遂奏定赏格:如生擒贼首一人,与世袭指挥使,赏银五百两,
数人共擒得者,赏亦如之。
不说朝廷要再差援兵救应,再说项忠备知贼巢只靠此一股泉水救命,必
①
有重兵防守,遂差一支兵摇旗擂鼓,虚张声势,前来搦战 ;却另拨一支精兵
伏于泉水左侧,待守水口贼人出战,就着这支精兵夺他水口。那守水口贼人
① 搦 (nuò,音诺)战——挑战。
… 67…
听得战鼓齐鸣,一齐杀出,官兵略战数合,便弃甲而逃,贼人渐渐追远,追
之不及,回归水口,早被官兵大队占住水口。贼人奋勇厮杀,怎当得项忠自
领一队劲兵而来,势如风雨,贼人四散奔走,生擒活捉者不计其数,余贼逃
回石城山。项忠直逼贼巢,围得铁桶相似。满四见官军夺了水口,自觉心慌,
几番奋勇杀下山来要夺水口,怎当得项忠亲自披着甲胄立于矢石之下,那矢
石如雨点般射将下来,项忠身自督战,再不退步。露宿六十余日,先后共战
二十余阵,自叹道:“奉命讨贼,久无成功,死所甘心。”众军见项忠如此,
人人鼓勇,个个争先。
不说项忠在此与满四苦死厮战,且说朝廷差使臣来问项忠道:“事体何
如?”项忠备细奏上一本。朝廷还不知胜负如何,命司礼监怀恩、许安、黄
赐三人到阁下召兵部尚书计议道:“京军决然要去救援。”内阁彭时是正统
十三年状元,甚有见识,同商辂一齐道:“前日贼若四出攻劫,诚可骇惧。
今入山自保,我军围守甚固,不一两月必然困穷成擒。况项忠自土木归来之
后,曾经石城山过,地理熟识,与他人悬断者不同。今观其奏疏,情理曲折,
如指诸掌,定有成算,京军何用再行?”兵部尚书因商辂不听他言,忿忿的
道:“项忠若败,必斩一、二人,然后发兵去救。”众官都不信商辂二人之
言,恐未免有失。果然项忠一连围困了三月,水草都尽,人马饥饿而死者不
计其数。贼将有个杨虎■,骁勇有谋,是满四的谋主,见势头有些决撒,私
走下山,到军门投降。项忠便极意招安,就解身上金钩为赠。杨虎■感恩图
报,项忠教他擒满四来献。杨虎■领命而去,果然诱满四出战。次日,项忠
领兵当先,伏兵东山口,杨虎■从贼巢中反杀起来,生擒满四,余党溃散,
斩首七千余级,俘获者不计其数。将满四献俘处死,文武百官方服商辂见识
之高。果是:
运筹帷屋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话说成化爷的嫡母慈懿太后钱氏崩了,那时生母太后在上,不欲将钱太
后与正统爷合葬,遂命司礼监传旨,命大臣另议葬所。众臣都不敢发言,独
商辂与彭时两个开口道:“此是一定之礼,无可别议。梓宫当合葬裕陵,神
①
主当■庙 。”内监夏时道:“钱太娘娘无子,又有疾病,怎生好入山陵?只
该另葬为是。”商辂、彭时两个齐声道:“太后母仪天下近三十年,为臣子
者岂宜另议葬所。况且此事关系非小,一或乖礼,何以示天下后世乎?”夏
时大声道:“你们休得固执,此是太娘娘主意,怎敢抗违?”两个又道:“虽
是太后主意,臣子自当力争,不可使上有失德。”夏时又大声发话道:“你
们抗违,只怕明日体面不好,休得懊悔!”说罢,忿忿而进,众官都各面面
失色,商辂二人道:“明日不可畏惧,断要力争。”次日,成化爷御文华殿,
召内阁各官面谕道:“慈懿太后当如何?”彭时对道:“只合依正礼行,庶
全圣孝。”成化爷道:“朕岂不知依正礼行是好,但与太后有碍,故令尔等
① ■(fù,音付)庙——祭于祖庙。
… 68…
合议,务要处得合宜。”商辂对道:“外议汹汹,若不合葬,则人心不服,
且于圣德有损。虽圣母有言,亦不可从也。”成化爷半日不言语,良久方道:
“合葬固是孝,若因此失圣母之心,亦岂得为孝乎?”商辂二人都道:“皇
上大孝,当以先帝之心为心。昔先帝待慈懿太后始终如一,今若安厝于左而
虚其右以待后来,而两全其美矣。”后来者,指太后也。成化爷虽未应允,
而玉色甚和,绝无怒容。二人又道:“臣等意未尽,欲具本言之,乞皇上再
三申劝圣母,以终大事。”成化爷把头略点了一点。这日晚间,商辂二人具
②
奏备言:“■葬■庙,所以体先皇笃夫妇之懿,昭今上全子母之情,断不可
有异议。”又谓:“夫有出妻之礼,子无弃母之道,此事关系纲常,不可有
失,贻万世讥议。”辞极恳切。成化爷内批,仍欲别寻葬地。商辂遂同彭时
并礼部尚书姚夔,率领百官伏文华门,号哭不起,声闻于内。成化爷方才感
动,太后亦悟,即传旨宣谕道:
①
卿等昨者会议,大行慈懿皇太后合■陵庙,固朕素志。但圣母有碍,事有相妨,未即俞允 。
朕心终不自安,再三据礼祈请,圣慈开谕,特赐允诺。卿等其如前议施行,勿有所疑。故
谕。
商辂、彭时与各官遂呼万岁而退。看官,你道这一件大礼,若不是二位
状元宛转力争,可不是陷君父于有过之地么?有诗为证:
朝廷大礼事非轻,慈懿娘娘合葬成。
全赖大臣调护力,方知圣主藉贤卿。
成化爷欲建玉皇祠于宫中,商辂又力言其非礼,再三劝戒,因而遂止。
时万贵妃有宠。弘治爷是纪贵妃所生。纪贵妃怀孕之时,万贵妃得知大
怒,将纪贵妃百般凌虐,百般下药,要打堕身孕。谁知弘治爷是个圣主,当
有十八年天下,自有鬼神呵护,就像生铁铸母腹中的,怎生打堕得下?成化
爷知万贵妃妒忌,只得托言纪贵妃有病,出居安乐堂,假说纪贵妃生了痞块,
并非身孕,瞒过了万贵妃。一壁厢却暗暗叫门官照管,遂生下弘治爷。纪贵
妃乳少,内监张敏使女侍以粉饵哺之,百般保护。后来万贵妃生了一子,立
为皇太子,未及一年,患痘而死。万贵妃后来亦竟无身孕。那时弘治爷年长
六岁,张敏因厚结万贵妃王宫内监段英,乘机转说,万贵妃大惊道:“怎生
不早教我知道?”遂具服进贺,厚赐纪贵妃,择吉日召皇子入昭德宫,次日
迁纪贵妃于永寿宫。中外各官一喜一惧,喜的是立太子,惧的是尚有不可知
之事,要请皇太子与纪贵妃同处,才脱虎口;又恐反因此激变,事在两难。
商辂因独对奏上道:
皇子聪明岐嶷,国本攸系,天下归心。重以昭德宫贵妃抚育保护,恩逾己出;百官万民皆
谓贵妃贤哲,近代无比,此诚宗社无疆之福也。但外议皆谓皇子之母因病别居,久不得见,揆②
② ■葬——同附葬。合葬。
① 俞允——允诺。本指帝王的许可,后来书函中亦用为称对方许诺的敬词。此为前者。
② 揆 (kuí,音葵)——推测揣度。
… 69…
之人情事体,诚为未顺。伏望敕令就近居住,皇子仍令贵妃抚育,俾朝夕之间,便于接见。庶
得遂母子之至情,惬朝野之公论。
商辂这一本奏进,遂立为皇太子,方保无虞。有诗为证:
我朝弘治圣明君,谁是携持保抱群?
内臣张敏外商辂,国本无亏天下闻。
后来纪贵妃薨了,商辂又引宋仁宗之母李宸妃故事,遂殡殓都如皇后之礼。
十三年,升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那时汪直新坐西厂,威势汹汹权同人
主,害人无数,满朝文武百官畏之如虎。巡边之时,都御史尽戎装披挂,直
至二、三百里之外迎接,望尘跪伏,等候马过,方才走起。若驻馆驿之中,
便换小帽一撒,趋走唯喏叩头,无异奴婢。所以当时有谣道:“都宪叩头如
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商辂遂奏汪直十罪,并奏百户韦瑛、王英道:
陛下委听断于汪直之一人。而汪直者,转寄耳目于群小。汪直之失,虽未为甚,而韦瑛、
①
王英同恶相济,擅作威福。官校捉拿职官,事皆出于风闻,暮夜搜简,无有驾帖 ;或将命妇剥
②
去衣服,用刑辱打,被害之家,有同抄扎 。人心汹汹,各怀疑畏。如兵部尚书项忠当早期鼓响
伺候之时,汪直令校尉就左掖门下呼叫项忠不得入朝。朝罢,被校尉拥逼而去。其欺凌大臣如
此。使大小臣工各不安于其位,商贾不安于市,行旅不安于途,庶民不安于业,太平之世,岂
宜有此腹心之患?
成化爷看了这本大怒道:“用一内臣,怎生便系国家安危?”命司礼监怀恩
传旨责问。商辂正色答道:“朝臣无大小,有罪都该请旨收问。他敢擅抄扎
三品以上京官。大同、宣府是京师北门,守备不可一日缺,他敢一日擅自擒
械数人。南京根本重地,留守大臣他敢擅自收捕。诸近侍他敢擅自改易。此
人不去,国家安乎危乎?”那怀恩是个大圣大贤之臣,知汪直倚势作威,害
人无数,遂将此言密密禀与成化爷。成化爷大悟,即将韦瑛、王英充军,汪
直革职到于南京而去。从此朝野肃清,天下太平,商辂、怀恩二臣之力也。
那怀恩果系大圣大贤之臣,千古罕见,妙处不能尽述。当时成化爷宠着
一个僧人,名为继晓,通于药术。成化爷试其术有应效,遂赐予无算,恩宠
无比。成化爷尝以手抚其肩,继晓即袖御手于衣袷间,见客止用一手为礼,
因此恃恩放肆,无恶不作。忠臣刑部主事林俊要斩继晓,奏妖僧继晓猥挟邪
术,惑乱圣聪。成化爷大怒,下林俊于狱中,要将杀死。怀恩叩首诤道:“自
古未闻有杀谏官者。我洪武爷、永乐爷时大开言路,故底盛治。今欲杀谏臣,
将失百官心,将失天下心,臣不敢奉诏。”成化爷大怒道:“汝与林俊合谋
讪我,不然安知宫中之事?”说罢,便将御砚掷将过去,怀恩以首承砚不中。
成化爷又将御几推仆于地,怀恩脱帽解带,伏地号泣道:“臣不能事陛下矣。”
成化爷命扶出东华门。怀恩叫人对镇抚司典诏狱的道:“你们合谋倾害林俊,
林俊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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