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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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记-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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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面伤红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乔知之做完此词,悄悄走到武承嗣门首,哀哀恳告门上一个内官,将此词传 

与窈娘。窈娘见了此词大哭一场,将身投入井中而死。武承嗣大怒,叫人从 

井中捞起尸首,衣袖中搜出此词,登时把这个内官打死。分付刑官将乔知之 

罗织其罪,致之死地。谁知天理昭昭,后来武承嗣谋反,合门诛夷,都是一 

报还一报之事。看官,你道石崇、乔知之二人没些要紧把美妾出来献酒,惹 

得人起贪图之念,连性命也都送在他手里。所以道: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有美姬妾的不可不以此为戒。但是那个夺人姬妾的何苦作此恶孽,害人性命, 

连自己也不得其死。如今听小子说一个人奁两赠的故事,传与后世做风流话 

柄。 

     话说唐朝藩镇之权,极是利害,各人割据地方,兵精地广,那跋扈的藩 

镇,目中竟不知有朝廷法度,以此终为唐朝之患。那时共分天下为十道: 

          关内 河南 河东 河北 山南 

          陇右 淮南 江南 剑南 岭南 

内中单表一位藩镇,姓韩名■,封为晋公,统领淮南、江南二道共十五州地 

方。这韩■相貌威严,堂堂一表,气吞宇宙,力敌万夫。那时正是安禄山、 

史思明作乱,各处藩镇聚兵保守地方。韩■积草屯粮,广招勇士,遂聚了十 

余万精兵,奇材剑客之士不计其数。韩■见自己兵精粮足,又见四处干戈竞 

起,朝廷俱无可奈何,他便怀着不良之心,思量独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 

严刑重罚,少有忤着他意儿的便砍头以示其威,因此人人惧怕。他自己住于 

润州,凡十五州,各造帅府一所,极其雄壮,不时巡历。所到之处,神鬼俱 

惊,威势同于王者。各官员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说韩■强悍,怀不臣之心。且说一个客商叫做李顺,贩卖丝绵缎绢来 

于润州,泊船在京口堰下。夜间一阵大风把船缆吹断,如一片小叶相似。李 

顺天明起来一看,只叫得苦。但见: 

          波头汹涌,水面汪洋。汹涌波头,显出千寻雪浪。汪洋水面,堆成万仞洪涛。骨都都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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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边,白茫茫迷天迷地。蛟龙引缆,鬼怪扳船。时时跌入水晶宫,刻刻误陷夜叉室。 

     话说李顺这只船被大风吹了几千万里,只待要翻将转来,李顺惊得魂不 

附体。幸而飘到一个山岛边,李顺合船中人叫声惭愧,且把船来系了。随步 

上山一观,满路都是荆棘,仔细寻觅,却有一条鸟径可以行走。李顺寻步上 

山,行够五六里,忽然见一个人带一顶乌巾,身上穿着古服,不是时世装束, 

相貌甚是奇古,也与常人不同,见了李顺便叫道:“李顺,你来也!”李顺 

见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那个人道:“有事相烦,不必下拜。” 

就领了李顺走到山顶之上。那山顶上有一座宫阙,琼楼玉宇,宛似神仙洞府。 

这人领李顺进了数重殿门,来到殿下,李顺望上遥拜,只听得帘中有人说道: 

 “欲寄金陵韩公一书,无讶相劳也。”说罢,便有二个童子从帘中传出一封 

书来,付与李顺。李顺接了这封书,放在袖内,拜而受之。那个人遂领李顺 

离了重重殿门,送到船边。李顺道:“这是何山?韩公倘然盘问是何人寄书, 

教我怎生抵对?”那人说道:“这是东海广桑山,鲁国宣父孔仲尼得道为真 

官,管理此山,韩公即子路转世也。他今转世,昧了前身,性气强悍,专权 

自是,今怀为臣不忠之心。孔子恐其受了刑网,坏了儒门教训,所以寄封书 

与他,教他了悟前因,改过自新之意。”说罢,李顺还到船中。那个人又分 

付道:“你今安坐舟中,切勿惊恐,不得顾视船外,便到昨日泊舟之处。如 

违吾言,必有倾覆之患。”说罢,登山而去。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顾。 

只听得刮天风浪之声,船行如飞,顷刻之间,仍旧复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 

几千万里矣。 

     李顺不敢违拗圣意,持了此书,竟到帅府献纳,却不敢说出子路转世并 

那为臣不忠之意,只说遇着海中神仙,琼楼玉宇,重重宫殿,帘中一位仙官 

叫两个童子取出一封书来奉寄之意。韩■生性倔强,似信不信的拆开书来一 

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韩■仔细看了,一字也识不出,遂叫左 

右文武百官细细辨认,也都看不出。韩■大怒,要把李顺拘禁狱中,问他以 

妖妄之罪。一壁厢遍访能识古文篆字之人数个来辨视,也都不识是何等之字。 

忽然有一老父走进帅府,其须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于客位,高声说道: 

 “老夫惯识古文篆字,何不问我?”左右虞侯走来禀了韩公。韩公走到客厅 

来见这个老父,见老父须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这封书与老 

父辨视。老父视了大惊大叫,就把此书捧在顶上,向空再拜,贺韩公道:“此 

宣父孔仲尼之书,乃夏禹蝌蚪文也。”韩公道:“是何等九字?”老父道: 

 “这九字是: 

         告韩■,谨臣节,勿妄动。” 

韩公惊异,礼敬这个老父。老父辞别出门,韩公送出府门,忽然不见了这位 

老父。韩公大惊,方知果是异人。走进帅府,惨然不乐,静坐良久,了然见 

前世之事,觉得从广桑山而来,亲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尽 

数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连那刑罚也都轻了。有诗为证: 

         广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间几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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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父书来勤诫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话说韩公从此悟了前世之因,依从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儿不臣之念, 

  小心谨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时贡献不绝。不意李怀光谋反,乱入长安, 

  德宗皇帝出奔。韩■见皇帝出奔,恐皇帝有迁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头城, 

  以待皇帝临幸。有怪韩■的,一连奏上数本,说:“韩■闻銮舆在外,聚兵 

  修理石头城,意在谋为不轨。”德宗皇帝疑心,以问宰相李泌。李泌道:“韩 

  ■公忠清俭,近日著闻,自车驾在外,贡献不绝。且镇抚江东十五州,盗贼 

  不起,■之力也。所以修理石头城者,■见中原扳荡,谓陛下将有临幸之意, 

  此乃人臣忠笃之虑。韩■性刚,不附权贵,以故人多谤毁,愿陛下察之。” 

  德宗道:“外议汹汹,章奏如麻,卿岂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韩 

  ■之子韩皋为考功员外郎,今不敢归省其亲,正以谤议沸腾故也。”德宗道: 

   “其子尚惧,卿奈何保他?”李泌道:“■之用心,臣知之至熟,愿上章明 

  其无他。”李泌次日遂上章请以百日保韩■。德宗道:“卿虽与韩■相好, 

  岂得不自爱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为朝廷,非为身也。”德宗道: 

   “如何为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关中之米一斗千钱,江东丰熟, 

  愿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面谕韩皋,使之归省,令■感激,速 

  运粮储,岂非为朝廷乎?”德宗方才悟道:“朕深谕之矣。”就下李泌章奏, 

  令韩皋谒告归省,面赐韩皋绯衣。韩皋回到润州,说明朝廷许多恩德,韩■ 

  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滨,亲自负米一斛。众兵士见了,无 

  不踊跃向前争先负米。韩■限儿子五日即要起身,亲自送米到京。韩皋别母, 

  啼声闻于外。韩■大怒,把儿子挞了一顿,登时逼勒起身,遂发米百万斛达 

  于京师。德宗大悦,对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自此之后,各藩镇 

  都来贡米。京师之人方无饥饿之患,皆李泌之策,韩■之力也。有诗为证: 

            邺侯李泌效贤良,藩镇诸司进米粮。 

                                         ① 
            韩■输忠亲自负,京师方得免■■ 。 

       不说韩■一心在于朝廷,且说韩公部下一个官,姓戎名昱,为浙西刺史。 

  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笔惊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极是 

  做睨,看人不在眼里。但那时是离乱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数百斤力气, 

  开得好弓,射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强,腿脚撇脱,不要说 

  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就是晓得一两件的,负了这些本事,不愁贫穷,随你 

  不济事,少不得也摸顶纱帽在头上戴戴。或做将官、虞侯,或做都尉、押衙 

  等官,弯弓插箭,戎装披挂,马前喝道,前呼后拥,好不威风气势,耀武扬 

  威,何消晓得“天地玄黄”四字。那戎昱自负才华,到这时节重武之时,却 

  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这一种生意,谁人来买?眼见得别人不作 

  兴你了,你自负才华,却去吓谁?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上不得阵,杀不得 

  战,退不得虏,压不得贼,要他何用?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却被 

① ■■(kuāngráng,音筐瓤)——动乱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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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妓者收得。这妓者是谁?姓金名凤,年方一十九岁,容貌无双,善于歌 

舞,体性幽闲,再不喜那喧哗之事,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他见了戎昱 

这个诗袋子,好生欢喜。戎昱正没处发卖,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便把 

这袋子抖将开来,就像个开杂货店的,件件搬出。两个甚是相得,你贪我爱, 

再不相舍。从此金凤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于西湖之上,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怎知暗中却 

恼犯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侯,姓牛名原,是个歪斜不正之人, 

极其贪财,见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论亲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 

方才成个相知;若无此物,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搬嘴弄舌。因此, 

人人怕他狐假虎威,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那牛原日常里被人奉承惯了, 

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侯,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韩公恰好差牛原来 

于浙西,催军器衣甲于帅府交纳。这却不是个重差了?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 

的财主回去,连那纱帽里、将军盔里、箭袋里、裹肚里、靴桶里都要满满盛 

了银子。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别人都奉承虞侯不迭,独 

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 

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谁人敢不奉承俺?这个傻鸟恁般轻薄,见俺大落落 

地,并无恭敬之心,甚是可恶。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多少大似他的,见俺 

这般威势,深恭大揖,只是低着头儿。你是何等样的官儿?辄敢大胆无礼如 

此!明日起身之时,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若送得薄时,一并治罪。”过了 

数日,虞侯催了衣甲军器起身,戎昱摆酒饯行,果然送的礼合着《孟子》上 

一句道“薄乎云尔”。那虞侯见了十不满一,大怒道:“这傻鸟果然可恶, 

帅府门前有俺的座位,却没有这傻鸟的座位,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明日来 

帅府参谒之时,少不得受俺一场臭骂,报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骂他 

一场事小,不如寻他一件过犯,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把他那顶纱帽赶 

去了,岂不爽快?”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一边收拾起身,一边探访戎昱过犯,遂访得戎昱与妓金凤相好之事,便道: 

 “只这一件事,足报仇了。只说他在浙西不理政事,专一在湖上与妓者饮酒 

作乐,再添上些言语激恼韩爷,管情报了此仇。”遂恨恨而去。 

     到了润州,参见了韩公,交付了军器衣甲。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牛原 

虽然怀恨在心,不好无故而说,只得放在心里。渐渐过了数月,将近韩公生 

日之期,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更 

 自不同。有白乐天“何处春深好”诗为证: 

          何处春深好?春深藩镇家。 

         通犀排带胯,瑞鹤勘袍花。 

          飞絮冲球马,垂杨拂妓车。 

          戎装拜春设,左握宝刀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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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五州各官,那一个不预先办下祝寿之礼,思量来帅府庆寿,都打点得非 

常华丽,还有的写下寿文寿诗寿意,写于锦屏之上。有那做不出诗文的官儿, 

都倩文人才子替做。戎昱也随例办了些祝寿之礼,自己做一篇极得意出格的 

寿文,将来写在锦屏之上。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着几个随从人役赍 

了齐整庆寿礼物到帅府庆寿,一壁厢正打发人役起身,尚未到于润州。 

     且说韩公见自己寿诞将近,各路上部下官,纷纷都来庆寿,旧例都有酒 

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妓歌舞作乐。那年韩公正是五十之岁,又与他年不 

同,要分外齐整。因问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妓女么?” 

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随口答道:“有一妓女金凤,颜色超群,最善 

歌舞。今戎使君与他相好,终日在西湖上饮酒盘桓,因此连公务都怠慢了, 

所以前日军器衣甲比往常迟了数日。”韩公也不把这话来在心上,只说道: 

 “浙西既有这一名好妓女,可即着人去取来承应歌舞。”说罢,便分付数个 

军健到浙西取妓女金凤承应。那牛原好生欢喜道:“这傻鸟轻薄得俺好,今 

番着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这对夫妻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轻薄的报应。” 

这是: 

         只因孔方少,遂起报仇心。 

     不说牛原满心欢喜,且说戎显的使人到于润州帅府,投递公文,献了祝 

寿礼物并锦屏。那韩公看了戎昱的寿文,果然出格超群,与他人做那称功颂 

德八寸三分头巾的套子说话大是不同,暗暗称赞道:“我一向闻知戎昱是个 

才子,今日这寿文真正出色。少年生性,与金凤相好又何妨乎!待金凤来时, 

看这女妓是怎么样一个人品,与戎昱怎生相得?” 

     不说韩公暗暗称赞戎昱,且说那数个军健领了韩爷之命,火速到于浙西 

地方。那时正值戎昱在西湖上与金凤饮酒。霎时间,帅府军健抢到面前,取 

出帅府批文道:“取女妓金凤一名承应。”戎昱看了,吓得面色如土,道: 

 “今日一去,真所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也。”两人相对 

而泣,却无计留连。戎昱道:“我有一计在此。我闻得韩公是英雄慷慨之人, 

不是贪财好色之辈。他原是子路转世,昔 ‘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他今日 

怎便忘失了前世刚肠烈性!我闻诗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诗与你,你到帅府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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