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公主。”
“什么?!”
“清宁公主。这是她和亲北燕的送嫁船队,而我则是她嫁妆中的一部分,明白了?”小晋好象看穿了我里藏着的念头,脸上又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情。
原来是东齐国的船啊!没想到我跟着江水一路漂流,居然已到了东齐境内。那位清宁公主我虽没见过,却早听说是位远近闻名的绝世美人儿,没想到也会成为两国和谈的一只筹码,实在是有点可惜了。
不知道谁才是那位艳福齐天的幸运儿,该不会是那个风烛残年、干枯老朽的北燕王拓拔光吧?如果是他,那可真的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是北燕的皇长子拓拔弘啦。”
“啊!是他?”
“你认识他?”
“……不认识。”嗯,这样说应该不算说谎吧?我有点心虚地垂下眼睛。其实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他,甚至还不止一次地与他交过手。虽然,中间隔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嗯,严格地说,是隔着剑拔弩张的两军战场。
印象中的拓拔弘冷峻威严,深沉难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狂放霸道的凌人气势,好象不能算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一般人与他打交道,想不被他的气势压倒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换了是对付敌人,尤其是自己痛恨的敌人,他的手段大概会更……
我突然想起好象就是在不久之前,我才刚刚在宁州大胜过拓拔弘,呃,当然,多多少少是用了点兵不厌诈的手段。听说气得他当着三军将领的面就捏碎了两块令牌,脸色更足足黑了三天才阴转多云。
隔着那么远,他应该不可能看清楚我的脸吧?
不过……呃,看起来我还是早一点离开这条船比较好。
第二章
事与愿违。
我越是急于早日离开,伤病偏偏就好得越慢,真气更是迟迟难以恢复。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受了‘蚀骨销魂散’的影响,可到了后来才发现,由于在中毒受伤的情况下受寒过久,气血两伤,药力的作用被激到体内,积于内腑,我的身体想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是不大可能了。一身功力更是最多只能发挥出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我欲哭无泪地想,这跟不会武功又有什么两样!空自有一身绝顶的武功却使不出,与其这么干着急,还不如当初干脆不学算了。
没办法,不管多不情愿,我也只能平静地接受眼前的现实——我,曾经以‘单骑转战三千里,一剑能当百万师’为人称道的顶尖高手,现在也只能和普通人一样,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至少他们既没受伤也没生病,更没有大队人马紧紧追杀,不用象我一样整天虚弱无力地躺在不见天日的底舱里听着涛声呆呆发愣。
长日无聊,病中的时光更悠长得难以排遣。在这种近乎幽禁一般的日子里,教小晋读书学武就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说起来这个骄傲的小孩子脾气也真别扭。他明明知道我会武功,更知道单凭自己学过的那点扎根基的功夫,就算练上一百年也成不了气候,可就是硬着颈子不肯求我教他,只管抓紧一切时间闷头苦练,不到精疲力竭便不肯停下。
我先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边看了几天,含笑瞧着他把自己会的那几套入门功夫翻来覆去地练个没完,居然也不嫌腻。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实在是可惜这么个天资过人、悟性奇高的良材美质就这么白白糟蹋掉,便主动开口要教他武功。谁知他竟然白眼一翻:
“得了吧。你的武功要是高明,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我宁可好好练点入门功夫打好基础,也总比让个九流师傅胡乱教坏了强!”
我气结,哭笑不得地瞪着他,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家伙!也不知道给人留点面子,居然把我这个世上有数的顶尖高手贬成了九流江湖客。他知不知道有多少名门子弟求上门来想拜师学艺我都不肯答应?
看来不给他显点本事看看,他是不会服我了。
“过来。”我随手拈起一支筷子,平静地招呼他。
小晋怀疑地睨我一眼,“干什么?”
“过来。拿出你全部的本领来攻击我。”
小晋扁扁嘴,“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可不想再看着你送掉小命。看你这有气无力的病鬼模样,没人碰还坐不稳呢,能禁得住我两拳还是三拳?”
忍耐,忍耐……我深深吸气,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涵养,不能跟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一般见识。“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小晋犹豫地看看我,大概被我脸上从容淡定的自信神情镇住了,终于上前几步,又快又准地一拳击向我的左肩。
唔,心地不错,但招数平平,至于内力吗……就更加不值一提了。看得出他是有意手下留情,既没有攻击我的要害也没有真正使出全力。可是就凭他这点功夫,就算使出全力也还差得远呢……
我轻松一笑,手中的竹筷微微一斜,筷端恰恰挑向了他手腕的‘会宗|穴’。小晋‘咦’了一声,应变的速度倒也不慢,立刻改拳为掌,一把抓向我手中的竹筷,使的倒是正宗的擒拿功夫。我手臂不动,只是手腕略略一转,筷端又对准了他掌心的‘劳宫|穴’。小晋毕竟功力还浅,这一下再也来不及变招,手上收势不住,堪堪被我撞了个正着,一只右手立刻酸软无力地垂了下来。
小晋连连后退了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又不服气又不甘心,大约仍觉得我只是一时侥幸,于是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右臂,又猛地向我扑了过来。
这一回他可是使出了浑身的本领,连拳带掌,手脚并用,恨不得一下把我击倒以洗雪方才之耻。可他的功夫毕竟与我相差太远,从金刚拳换到伏虎拳,从擒拿手转到破玉掌,最后连旋风扫叶腿都使上了,也没沾到我半片衣角。我只是斜斜地倚着船舱,连身子都没动上一动,手中的竹筷信意挥洒,东一挑,西一拨,轻轻巧巧,从容自在,便已经把他拨弄得满地乱转了。
打了一阵,小晋突然退开几步,自动停住了手。
“怎么,不打了?”我丢开手上的竹筷,悠然地含笑问他。
“我又不是猴子,为什么要让你耍得团团转?”小晋一挑下巴,“教我武功吧。我承认你本领高明就是了。”
我微笑。要让这个骄傲的小孩低头认输还真不容易呢。可他这算是什么拜师的态度!明明应该是由他来求我教他武功的吧,怎么倒象给了我天大的面子似的?我对他是不是太容忍了一点?
小晋聪明绝顶,学武的进境一日千里。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尚未复元,无法给他亲身演示,只能在嘴上指点他练功的诀窍,他进步的速度大概还会快得多。
只是,象他这样灵活机变举一反三的聪明头脑,仅仅用来学武是有点可惜了。
“小晋,你为什么只练武,不读书?”一套‘拂云掌’教完,师徒两个都是一身大汗。休息的当儿,我推推靠在我身上闭目养神的小晋,低声问他。
“没空。”
“那也不能只知道练武啊。小小年纪,不读书怎么行?”
“谁教?”
“我啊。”
“连这个你也能教我?”小晋怀疑地望望我,好象觉得我能在武功上教他三招两式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可不是没开过蒙的村野学童,随便教两句套四书五经就能对付。”
“想学什么,说吧。春秋还是史记?诗经还是辞赋?诸子百家还是奇门术数?”只要他说得出名堂的,应该都还难不倒我。
小晋眼珠一转,“你什么都会?”
“呃……我可没有这么说。”天下之大,学海无涯,谁又有那个胆子说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会呢?虽然我也算博览群书,学通经史,这个牛还是不吹也罢。小晋这孩子古灵精怪,花样百出,说不定是存心设了个套子给我钻,好让我小小地难堪一下。
小晋果然有点扫兴地白了我一眼,低头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我:“只要是你会的东西我都想学。”
我无力。这算什么答案?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因缘际会而暂聚一处,他该不会想让我跟着他一辈子当免费师傅吧?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他救了我一命,是不是就要让我拿我的余生相抵?可怜我千辛万苦用性命争取到的自由……
“挑一样你最想学的。”他开天要价,我当然可以就地还钱。
“……战国策、治世图说和各家兵法。”
“啊?”
“别光拿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应付我!”
“……”要求还挺高的。
“要征古论今,有理有据,尤其要跟当今各国的军国大政联系得紧一点。”
“……”天下有这么跟师傅提条件的学生吗?
“最好能……喂,你到底会还是不会啊?”
“……行。”算我这辈子欠了你的。“可是你确定,你只是想让我教你读书,而不是在替朝廷挑选太子傅?”
……
这回轮到他满脸黑线了。
我轻笑,信手揉揉他的头。他乌黑亮泽的头发在我指间显得异常柔软,略微有一点汗湿,散发出少年青涩的气息。这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让我的精神有一点恍惚,不期然地想起了十几年前,曾经寸步不离我左右的小小祁烈……
“你在想谁?”小晋转头看着我,挑着眉毛问。
“嗯?”居然又被他看出来了?我明明只是分心了那么一下下而已……看来我在他面前是太不设防了。真不知道以前受过的训练都被我丢到了什么地方。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看一眼外面的太阳。”算来我已经在这条船上呆了半月有余,还没有机会见过天日呢。
“现在是晚上!”
“呃?我忘了……那看一眼星星也可以。”再不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我的肺都要发霉了。更别说我的眼睛有多渴望看看货箱和船板之外的任何东西。
小晋翻翻白眼,可还是很善良地带我到甲板上放了会儿风。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宽阔的甲板上空无一人。我在船头凭栏而立,望着暗沉沉的江水在脚下滚滚奔流,一时间只觉恍如隔世。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天功夫,过去生活中的一切已离我十分遥远了。从今以后,我将不再是祁越,而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与朝廷、政治、机谋、争斗再也没有半点关联。一念及此,顿时有一种浑身轻松的愉快感觉,整个人只觉说不出的自在。
现在想来,祁烈从我手中夺走的这一切,其实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他想要,那就索性全都给了他吧……
我探手入怀,指尖触到一片莹滑的温润。被我摩挲把玩了十几年,我闭着眼都能描画出那流畅的线条,精巧的花纹。祁烈紧追不舍地苦苦相逼,为的应该就是它吧?这东西对他是价值连城,对我却已经毫无意义,倒不如干脆送给他算了。成全他,也成全了我,从此后两人再无关涉。他管他经世治国,雄心壮志;我管我山林隐逸,海阔天空……
江水滔滔,北风猎猎。我临风独立在船头,放眼四顾,只觉得天下之大,山水无穷,自有无限天地可容我浪迹江湖,悠游自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看来,那一场变故对我而言也未必是坏事了。
“有人来了。”小晋突然一声低呼,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敏捷地一把拉住我,躲到舷侧的暗影里,压低声音说,“千万别出声。这是公主的御舟,如果被人发现你躲在上面,私闯禁地,你的脑袋肯定要保不住了。”
知道了。我无声地点点头,顺便把他探在外面张望的脑袋也按了下来。
听小晋说,清宁公主天性孤高,喜爱清静,一向不许侍卫上自己的船,只肯让他们在前后的舟中往返巡查。御舟上的宫女并不多,这么晚了,她们侍候了一天,也早该各自寻其好梦,谁还会好兴致地到船头来?
我正在胡乱猜想,一条纤细的人影已轻巧无声地悄悄走到了船头,弱不禁风的窈窕身躯轻倚着栏杆,凝然伫立。如水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清辉流转,映得她分外出尘绝俗,竟是位容华无双的绝代佳人。
这一定就是那位名动诸国的清宁公主了。我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小晋。他皱皱鼻子,向我做了个肯定的鬼脸。
这倒奇了。数九寒天,风寒露重,公主殿下放着好好的舒服觉不睡,跑到甲板上来吹冷风做什么?看她的身子那么单薄纤弱,不冻出病来那才怪了。
我白白替她担了半天心,她自己倒象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天气寒冷,一个人在船头凝立良久,幽幽地低低叹息了几声,或许是感怀身世,触景自伤,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她虽然极力压抑,哭泣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在这样的静夜中,我仍可听得清晰无比。
看来她对于这桩轰动各国的婚事并不情愿。我想。拓拔弘虽然英武刚毅,气宇轩昂,身份更是尊贵无比的皇长子,最有可能的皇位继承人,军权政务一把抓,实在也算得上一个如意郎君了。但毕竟各花入各眼,清宁公主偏偏硬是看不上他,就算月老来了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暗自叹气。只可惜她的命运并不能由得她自己作主。无论愿意与否,她终究还是要嫁作胡人妇,最好的归宿也就是终老异乡了。
清宁公主哭了一会儿,突然止住了哭声,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下定决心地撩起裙摆,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栏杆,作势欲跳……
跳……跳江?我大吃一惊,早忘了小晋刚才告诫我的话,不假思索地冲上前,一把将她拉了下来。
“唔……”还不等清宁公主惊叫出声,我已经早有准备地伸手按住了她的嘴。她大惊失色,在我怀里拚命地挣扎。凭她的力气,当然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我制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别害怕,我可以立刻放开你。我没有恶意,只是不想看着你白白送命罢了。”
她听到我的话,渐渐安静下来。我如约放开手臂,并且主动地退开一步,沉声指责她:“无论你有什么理由,生命永远是值得珍惜的。这样轻率地自寻短见,实在是很幼稚也很不负责任的一种举动。”
清宁抬起一双盈盈含泪的翦水双瞳望着我,“你不明白的,你……你什么都不明白的。”
我不由轻轻一叹。有什么可不明白的?不过是又一桩司空见惯的政治婚姻,又一件国家利益的无聊交易,又一段无辜葬送的凄美爱情。最简单不过的情节。最常见不过的牺牲品。身在皇家,象这样的例子,我听过看过的难道还少了?
不是不同情这个可怜的公主,但是我实在无法赞同她愚蠢的念头。“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是决定履行你公主的责任,就咬牙坚持住牺牲到底;要是舍不下自己的爱情,那就勇敢点争取幸福。这样不明不白地自杀算什么?殉国还是殉情?一点好处都没有,还白白连累一船人给你陪葬!”
这位娇贵的公主大概一辈子没听过半句重话,现在给我不客气地教训了一顿,脸色煞白,泪珠在眼睛里滚来滚去,咬着嘴唇看了我半天,突然顿一顿足,掉头就走。
快走到舱口,她又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你……你是谁?不许离开,就在这里等我的吩咐。”
我怔住。真是自找麻烦。公主殿下大概不知道这是腊月天气,天寒地冻的,居然让人就这么吹着冷风站在甲板上随时待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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