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便也各忙各的了。
这个夜晚不凉不热,初夏的夜竟分外惬意迷人,让人的思绪格外澄澈起来。
月明星稀。在淡如薄雾的月光笼罩下,庭院里的花草都显得有些黯淡迷蒙。
一点移动着的小小光亮吸引了白无璧。是一只萤火虫,才刚初夏便飞了出来。
白无璧手掌轻轻一招,那只萤火虫便在他掌心里了。
他摊开手掌,看着一闪一闪亮着尾巴的萤火虫,思绪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时家乡还未发生旱灾,他和水无尘的童年过得极为开心,完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他们在春天踏青、捉蝴蝶、放风筝、在山坡上打滚,夏天则躺在皎洁的月光下、大树根下的凉席上听奶奶讲鬼怪传奇故事、捉萤火虫。他还记得第一次捉到五只萤火虫,用小灯笼装着送给小尘时,小尘那高兴而崇拜的样子呢!秋天,他们一起去摘果、捡枫叶。枫叶红彤彤的,他记得他还给小尘做了几个枫叶拼成的小玩意呢。冬天,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笑呀闹呀,整个冬天他们都不觉得冷,因为心里暖烘烘的……
沉浸在回忆中的白无璧,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一丝连自己也未察觉的幸福微笑……
这一切却落在了另一个人的眼中。
「谁?」
因为听到了一丝声响,本来还坐在回廊的栏杆上兀自沉思的白无璧回过神来,站起来望向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
屋檐上站着一个人,逆着月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一袭黑衣把整个身体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
是刺客吗?
白无璧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那为什么被发现了还不逃呢?他又纳闷。
两个人,一个在屋顶上,一个在屋檐下的庭院里,互相对峙着,一动不动。
白无璧想,先下手为强吧!先擒了他,或许还与丐帮中的几宗惨案有关连呢!于是身形稍稍往前移动,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跃上屋顶。
那黑衣人见白无璧一动,也立即一跃,似乎准备逃走。
这个人轻功不错。但想逃?哪有那么容易!特别是在武林排名第五的现任丐帮帮主的眼皮底下。
白无璧顺手捡起地上的一片小石子,轻轻一弹,这一下却是极准极快地飞向那个黑衣人的小腹。
那黑衣人料不到白无璧的这一招,闪躲未及,只得闷哼一声,便直直摔下地来。
那一声闷哼虽是极为轻微,却让内功深厚的白无璧听了个分明——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竟和那人几乎一模一样!这更是令他心中一惊。
待到他回过神来之前,手脚就已经做出了回应。只见他脚尖一踮,身体便顺势飞了出去,迎向落到半空中的黑衣人,双臂一张便将那人抱了个结结实实。回身转了个圈,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平地上,两人都毫发无伤。
但他一抱一转,那人的蒙面黑巾倒是在拉扯中掉了下来,一张美丽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白皙细致。
「辟玉?」本想叫小尘,但一转念间又收了口,只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辟玉」。
不确定长大的小尘是否如他一样,但一个月前见过的名叫「辟玉」的少年却是千真万确的。
看得出辟玉也是有些惊讶的,他没想到白无璧打落他之后还会来搂住他。这个始料未及的情况让他也一下子懵住了。
「你没事吧?」见辟玉久无反应,白无璧开始担心自己刚才那一下是不是打得太重了?不禁想伸手去摸他的小腹。
「不要碰我!」辟玉回过神来,见到白无璧的动作,大吃一惊,立刻出声阻止。
这一声吼叫倒是立即有效地阻止了白无璧的动作,但他一时之间只是停了手,还未收回,只半悬在空中,将伸未伸,欲收未收,甚是尴尬。
「呕……」辟玉的下一个动作倒是为这僵局解了围,只见他呕出一口血来,吐在地上,鲜红鲜红的,甚是刺目。
直到这时,白无璧才知道他受了伤。
「你受伤了吗?」白无璧眼中满是焦急担心地问着眼前这个他一个多月来朝思暮想的人。
一个月前离开扬州,他以为自己能忘记那一夜的荒唐,但一个月过后,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自欺欺人。天知道他每个夜不能寐的夜晚都在想着些什么,而睡着了的每个夜晚又都在梦着些什么。
辟玉的眼,辟玉的眉,辟玉的唇;辟玉的笑,辟玉的动作,辟玉的泪,辟玉的每一个神情……都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在他的梦中不断出现,揪得他的心都痛了。有一点什么在心中慢慢地滋长,有着发芽抽茎的痛,但又有着隐隐的甜蜜,让他在这种矛盾中不能自已。
而现在,那个人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反而不知该怎么反应了。想靠近,又怕那是一个多月来幻想过度而出现的幻影;想远离,又怕从此再也不能接近。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让他识得了另一种思念的滋味。当初思念小尘是出于对一个小弟弟的感情;而现在思念辟玉,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想不明白,但他总会想明白的,他需要给自己找一个答案,但那不急。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处理好辟玉的伤口。
白无璧将辟玉领进了屋里,点亮蜡烛,整个房间豁然明亮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辟玉的右手正捂在左腹上,黑衣上看不清楚血迹,但那白皙的右手指间沁出的汩汩流动着的血液倒是触目惊心。左腹的伤,微皱的双眉,沁汗的额角,显然,辟玉伤势不轻。
看着辟玉痛,白无璧也不好受。不知为什么,那比伤在他身上还要痛十倍百倍都不上。
白无壁找出屋子里的药箱,给辟玉上药。看得出那是一道刀伤,力道不小,要不是辟玉闪躲及时,怕是要被那个人给拦腰斩了。一想到这里,白无璧不禁一阵心寒,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而上药的手更是放柔了力道,小心不让他太痛。
是什么人伤了辟玉?
白无璧转念一想,又想到另一个疑问:辟玉会武功?看他这一身夜行衣的打扮,是要去做什么?
辟玉的一声痛呼,将白无璧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原来白无璧因为太沉浸于思考之中而没有注意控制力度,下手重了些,压到了辟玉的伤口;这一压之下,刚才已然凝血的伤口又流出血来,吓得白无璧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一边道着歉,白无璧处理着伤口的动作却仍持续着,一点也不马虎。
辟玉这时也不再说话,只呆呆地注视着白无璧那一张因为紧张和关心而微微冒汗的脸,满是担忧之情的神情让他感动得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还是那么温柔、体贴、诚恳、懂得照顾关心人,特别是他那一脸紧张而激动的神情,就和十年前的无璧哥哥一模一样……那么,他可不可以告诉自己,无璧哥哥还是关心着小尘的,就如他现在关心着辟玉一样?也许,也许他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希望,无璧哥哥还会再度接纳他的,即使当年的小尘已经改变……
「还很痛吗?」见辟玉没有反应,白无璧还道自己又弄痛了他,抬头问道。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你哭了?真的很痛就说,我会更小心一点的。」白无璧一脸担忧之情。n8R7n h H(u
他哭了吗?他怎么不知道。
辟玉不禁伸手去擦脸上的泪痕。一擦之下,确实手背上多了一片水渍。于是再擦,但因为他的手在从屋顶上掉落之时捂了一下伤口,都是血,结果一擦再擦之下,脸上都是血渍和泪渍混杂的花斑。他急了,又拿手继续擦。
「别擦了,都成花脸猫了。」白无璧轻轻地伸手握住他还要擦脸的手,另一只手拿起一条干净的布巾,沾了水,力道轻柔地帮他把沾满了血渍和泪痕的脏脸擦干净。
辟玉仍是愣愣地看着白无璧的动作,很合作地摊开双手让白无璧擦干净那上面的血渍。
但不知是因为刚才辟玉擦脸的手擦到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明亮的眼睛红红肿肿的,仍不停地淌着泪。晶莹的泪珠在摇曳的烛光映射下,就像一串串剔透的珍珠一样,梨花带雨般地美艳动人,看在白无璧眼中却去了妩媚之色,还道他是伤口仍痛。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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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哭了,好吗?」白无璧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地拨去他眼角即将滚落的一滴泪珠,「是伤口包扎得太紧了吗?」
白无璧伸手去试他刚才帮辟玉包扎的绷带,想解开后再重新包过,也许就不会再那么紧了,那么他也不会再痛得流泪了吧?
但他伸到辟玉腰部的手却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抓住了。
「不,不是的。」辟玉低着头,嗫嚅着。他只是太高兴,太感动了,没想到十年后无璧哥哥还会这样关心他。他很久没有感受过来自他的温暖了,所以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竟落下泪来。
「那,不要再哭了,好吗?」白无壁从那双白嫩的小手中收回了双手,柔声说道。
「嗯。」辟玉用干净的衣袖马虎地擦了擦脸,止住了泪水。
「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半晌,终于,白无璧先开了口,但说出的话却吓了辟玉好大一跳,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是丽春院的小倌,还是……他穿着夜行衣要干什么?
白无璧心里冒出一大串疑问,却没有问出口,他在等着辟玉的答案。
但辟玉似乎并不想回答他,兀自地盯着他看,双目茫然,似在思考着答案,又像是仅仅在发呆出神。
「辟玉?」白无璧轻轻地呼了一声。
「那你说我是谁呢?」辟玉回过神来,却转开了凝在白无璧身上的视线。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水无尘吗?辟玉吗?还是丽春院的小倌、杀手组织沥血门的杀手?
辟玉这一转头本来是想眼不见,心不烦,殊不知他的动作却让白无璧在一剎那间看到了什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小尘!你是小尘对不对?」
白无璧的话骇得辟玉立刻将头又转了回来。
他是怎么发现的?辟玉不知道什么地方泄露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只急着在白无璧面前掩饰。
「胡说!什么小尘,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是辟玉!」他语无伦次地否认着。
「不对,你是小尘!」白无璧双手握住辟玉纤瘦的肩膀。
「不,我是辟玉!」他想挣开白无璧有力的双手,但徒劳无功,只得把头别过去,不看他。
一只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的耳垂上,另一只手指按抚在他耳朵背后。
他想干什么?辟玉将头转向白无璧。
「你从没发现你这里有个蝶形的胎记吗,小尘?」白无璧痴迷地看着手指轻轻按抚的地方。「很漂亮的一只蝴蝶呢!」
「什么胎记?不过是巧合罢了。」辟玉辩驳。
「天下哪有这等巧合,这明明就是小尘的胎记。」
「不是!」
「是!」
白无璧唇边闪过一抹微笑,「你没有看过胎记,又怎知是巧合呢,小尘?」他小事老实,大事可精明得很呢。
辟玉被白无璧摆了一道,窘得说不出话来。真要承认自己是小尘吗?他还是举棋不定。
「小尘,抬起头来看看我好吗?」白无璧又说。
其实发现辟玉就是小尘时,白无璧受的惊吓比辟玉还大;但吃惊归吃惊,下一刻,他便被与小尘重逢的喜悦给淹没了。十年的寻寻觅觅,一朝得偿所愿,有惊喜也有惊讶。喜的是小尘还活着,而且就是在他面前的辟玉;讶的是他不但是青楼的小倌,还穿着夜行衣出现在他的庭院里。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回来了,小尘回到他身边了……
「小尘!」白无璧担心地大叫一声,下一刻水无尘便毫无预警地倒在了他的怀抱中。
因为先前左腹中了一刀,失血过多,又和白无璧争论了大半夜,辟玉终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幸亏白无璧眼疾手快地察觉他的状态,在他倒下去的前一刻接住了他。
他的怀抱好温暖……这是辟玉昏睡过去前最后的感觉。
看着辟玉因为失血和受伤而显得青白的脸色,白无璧心疼地伸出手去轻抚。他瘦了,抱起来也轻了。白无璧将辟玉轻轻地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便坐在床边端详起他来。
辟玉比之一个月前又瘦了,是因为接客吗?还是其它原因?没有按时吃饭,睡不好?
白无璧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避免自己陷入妄想之中。又将视线转回了辟玉沉睡的脸上。
小尘还是那么可爱,出落得更加超尘脱俗了……
至于水无尘现在是什么身份,他还能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现在的小尘,白无璧并没有仔细想过。
反正小尘已经回来了,一切就等他养好伤后再作商议吧,反正时间还多着呢,不急在这一朝一夕……
白无璧一个多月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见到小尘时放松了下来,在他旁边沉沉睡去……
第六章
「帮主,帮主!」
第二天,白无璧是被一阵吵杂声给闹醒的。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刘长老正在外面敲着门。
白无璧立时一惊,转头向身旁望去——
水无尘不见了!床单上还有余温,却已人去楼空。床边的小几上一张信纸书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天高地远,后会无期。」
当即心上一沉,白无璧昨天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尘就这么不想见他吗?他以为分离了十年,小尘应该也是和他一样想着他的呀。为什么,为什么竟避他如蛇蝎?在丽春院是,昨天也是这样!是他高估了自己在小尘心目中的地位吗?
「帮主!帮主!」门外又传来了刘长老焦急的呼喊声,将白无璧的思绪拉回现实。喊了这么久,想置之不理都不行。
白无璧打开了门,「什么事?」'…i〃'1‘2{ g }…A
只见刘长老一脸惊惶之色,身后还跟了两名丐帮弟子。
「叶帮主……叶帮主昨晚被人刺杀……」刘长老喊了许久,喉咙沙哑加上惊慌,一下子结巴了起来。
「什么?!」白无璧想不到一夜不见,叶胜会出这种变故,「那他有没有事?」
「只是受了重伤,还没死。听说刺客很厉害,但也被叶帮主砍了一刀……这个刺客也太猖狂了些。」
砍了一刀?这和昨晚小尘身上的伤有什么关系吗?
一片苍郁的小树林中,一个平静碧绿得宛如镜子的湖边,跪坐着一位白衣飘飘的人儿,一头如瀑秀发在右颈侧用一根湖蓝色的丝带系了起来,露出洁白的额头和几缕清淡的浏海,更显清丽。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美景中的佳人却正神色仓皇,惘然地对着湖面反射的倒影左顾右看,似乎正在照着湖面,寻找脸上的某一处地方。
真的有一个蝶形胎记!
辟玉抚着左耳背后的那一处胎记。真的如白无璧所说,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
那个胎记泛着淡紫色的光晕,在雪白的肌肤上特别明显,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随时都会消失似的,栩栩如生。
辟玉轻轻地反复抚着那个胎记,似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