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皮囊的,常常德才不趁。但对于潘岳,确确是个上天格外眷顾的异数。“潘策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在封建礼法颇严的西晋社会,倜傥潇洒美少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手执弹弓在洛阳大道倘徉,竟有那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对之青睐不已,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那种欣悦纯洁的爱慕之情,千载之下,让人想象起彼景彼情都心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甜蜜,情不自禁露出畅然微笑。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同时代另一位大才子左思。“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晋书》中给潘岳作反衬的倒霉蛋是张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无论是唐皇史书还是名士逸录都以潘岳少年时代的姿貌容止当成素材,可以想见这位翩翩少年郎当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连史官大儒正襟执笔之余也不得不记上这凭添风流的一笔。
曹魏以来的“九品中正制”,对潘岳这样的人才是最有利不过的。“早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年纪青青,已经得以层层举荐,进入京城充当朝廷的“后备梯队”。机会不仅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更是为有真才实学的人所准备的。晋武帝坐稳江山后,率众臣躬耕“籍田”,类似今天的元首植树秀,作为中央宣传干事的潘岳献呈《籍田赋》“以美其事”。赋文泱泱,文采华章:
伊晋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师清畿,野庐扫路,……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若湛露之晞朝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捨韬蹩滇椋┮骱跏ナ馈!
……此一役也,二美显焉,不亦远乎,不亦重平!敢作颂曰:
“思乐甸畿,薄采其芳。其农三推,万国以祗。……人力普存,祝史正辞。神只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之所以把长赋部分录此,就是让现在的人看看古代才子把这种“官样文章”写得是多么“辞采纷披,壮丽高宏”。伟大的文艺批语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认定潘岳这种宏大叙事的作品“陈义俊伟,措辞雄瑰”,文学成就可与汉代大作家司马相如的《大人赋》相提并论。挥挥洒洒上千言,无外乎是颂扬西晋统治者的功德伟业:“于皇时晋,受命既固。三祖在天,圣皇绍祚。”晋武帝乘羊车后宫遍地打炮的余暇,捧章赏读,虽然肯定也有看不明白的出典和字句,但满页堂皇,不由得龙心大悦,面生喜色,直夸潘岳有才。
马屁拍得虽好,但福兮祸兮。“(潘)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晋书》短短二十八个字,把潘大才子二十到三十最美好的青年时代就这样“交待”了。
也是人言有征,时人皆夸潘岳有贾谊之才,确实也终落贾谊之遇。“……(贾)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谊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悦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于是天子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贾)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贾)谊为长沙王太傅”。汉文帝何其英明之主,绛侯周勃何其老成之人,对青年才俊尚且如此,空使“贾生年少虚垂涕”,那么潘岳遇到这位天天只知浮言好色的晋武帝也只有自认晦气。虽然皇帝看见文章高兴那么一下,周遭宠信众臣几句“潘岳为人年轻躁进”,肯定就会颔首相应,与诸舅诸叔同去饮乐,提拔一事完全抛诸脑后。
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么龌龊的中老年丑陋大臣们心中不知恨他有多入骨。由此观之,潘岳被外放任一小县令十年,蹭蹬不遇,也还不算是什么太糟的待遇,毕竟好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而且栖迟困顿之中,中国文学史上也有幸能留下些真正发自内心的、情真意切的作品。
潘岳先在河阳县作县令,后来又在怀县作县令,确实也是个知民疾苦、爱民如子的好清廉好官。可从其《河阳县作诗二首》诗中窥见一斑:
微片轻蝉翼。弱冠忝嘉招。在疚妨贤路。再升上宰朝。猥荷公叔举。连陪厕王寮。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齐都无遗声。桐乡有余谣。福谦在纯约。害盈由矜骄。虽无君人德。视民庶不恌。
潘岳非自小膏梁绵绣、不恤民生的王公贵胄子弟;又非寒人下僚出身,骤得一官便只知穷凶极恶地暴敛,竭泽而渔。中层官僚地主的出身决定了潘岳的阶级品性,“黔黎竟何常,政成在民和”成为他仕宦的理想,“祗奉社稷守,恪居处职司”作为他居官的准则。虽然外任居官郁郁,并不妨碍这位美男子栉风沐雨,四处操劳,由于治民有术,他颇得两县老百姓的爱戴。
虽然小县城的事业搞得不错,但对于胸有鸿鹄之志的潘岳来说,毕竟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郁闷真情,在他的《内顾诗》中,一表无遗。
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绵邈寄绝域。眷恋想平素。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路。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
“凄凉二月阑,千里一时绿。”虽然潘岳信笔游缰,极笔描画春草青青,芳林茂盛,但是,美好明丽的风景更能映衬一个失意之人的郁郁之情,感伤因极眺愁远山川愈加植入肺腑深处。可以想见,美男子潘岳清秀俊美的容颜在春风和煦中凭添了不少忧愁,喃喃自语,吟着“人生若朝霞”,他迎风而立,背景是翠岚如画,诗人的衣袍因风飞舞飘扬,真正一幅“矫如玉树临前”的人物画图。此外,潘岳这一期间还有重要作品《秋兴赋》,自表其三十二岁,便“始见二毛”,即也鬓发苍白(李煜有“沈腰潘鬓消磨”,“沈腰”即指南朝诗人沈约与友人书中称其内多病而腰围清减,“潘鬓”即指潘岳早生白发之典)忧伤之情,充溢其间。
虽然仕途蹇涩,潘岳的情感生活却很甜蜜,正所谓人生有失必有得。潘岳样貌虽美,却没有一般美男子的风流通病。他与结发妻子杨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夫妇倾心相爱加上相敬如宾的和美家庭生活,对逆境中的潘岳确实增添了不少的慰籍。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弟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
西晋时代的小县城不似今日,充满着廉价的对大都市的低层次摹仿和烦人的喧嚣。那时的县城大都是田园风光,山清水秀,林木秀挺,案牍之余,夫唱妇随,琴棋书画,俸禄足以养家,美妻花貌倾城,遥思当年以才名倾动帝颜,想必潘岳因仕途蹭蹬引起的焦灼经过数年的消磨已经减轻了许多。因此,诗人才有闲情逸志美化、绿化河阳县,在全县境内遍植林木,桃李成林,使得河阳当时有“花县”之称。翩翩玉人桃李花。后世文人骚客自然对此追思不已,诗仙李白有诗:“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地逐名贤好,风随惠花春。”老杜亦有诗曰:“河阳县里虽无数,逐锦江边未满园。”情深无限的风流才子李商隐也有所吟咏:“河阳看花过,意不问潘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潘岳初涉官场时的京城政治
晋朝司马氏得国,同曹魏差不多,“欺他寡妇与孤儿”。但曹操、曹丕父子英雄,芟夷群雄,一统北方,使弱汉得以苟延残喘,如同摘下一颗自栽果树的果实,安享帝座,还能让人信服。司马懿受魏明帝把臂相托,老家伙装病装傻装老年痴呆,趁机干掉曹魏宗室曹爽,从彼时起,祖孙三代一直把持国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奸雄生奸雄。魏元帝咸熙二年底(公元265年),司马炎在老爸死后不久就篡位,建立晋朝,史称西晋。
魏朝末年,三国时代的老英雄们早已病死、战死,蜀国更是在诸葛亮死后政事紊乱,扶不起的刘阿斗只能在邓艾奇兵压境下携城投降。吴主孙皓暴虐,群下离心,王浚楼船排江来,金陵王气黯然收。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降孙皓三分归一统,晋朝终于正式结束了汉末三国以后分裂的局面。“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矣。”晋武帝并非胸怀大志、深谋远略的雄才之主,也就是运气好,该赶上的都让他赶上了,松人走狗屎运。但凡事泰极否来,“帝既平吴,专事游宴,怠于政事,掖庭殆将万人。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竟以竹叶插户,盐汗瀝地,以引帝车,而(皇)后父杨骏及弟珧、济始用,交通请谒,势倾内外。”
但说句公道话,晋武帝司马炎虽逼魏帝曹奂禅位,但他本人却不失厚道,降主如刘禅、孙皓,前代主如曹奂,都是锦衣玉食好宫殿、好仆婢丰厚供养着,未曾加以残害。对于忤意的臣下,武帝也有容人之量。太康三年,司马炎在南效行祭祀礼后,兴致不错,便问身边陪同的司隶校尉刘毅:“朕与汉朝诸帝相比,可与谁齐名啊?”刘毅不假思索,回道:“汉灵帝、汉桓帝”。司马炎吃惊大过生气,问:“怎么把朕与这两个昏君相比?”
刘毅说:“桓、灵地二帝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皆入私门,以此言之,还不如桓、灵二帝”。司马炎闻言大笑,“桓、灵之世,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由此,可见晋武帝的大度和厚道。
晋武帝统治中后期,国家无事,文恬武嬉,奢侈无度,《世说新语》中集有《汰侈》十二则,专讲晋武帝大臣的纸醉金迷、竟相斗富的荒唐生活,现摘取数篇,从一个小小的侧面窥示当时诸人的荒唐和奢靡: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武帝尝降王武子(王济)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衤罗),以手擎饮食。蒸(犭屯)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犭屯)。」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
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下。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币地竟埒。时人号曰「金沟」。
《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
石崇连杀自家劝酒美女,王济用来作菜的小猪用人奶喂养,王恺、石豪斗富更是千古穷奢极欲的典型,“侈汰之害,甚于天灾”。晋武帝自己就是顶尖级好色之徒,加之当时纵欲主义流行,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处于狂迷放纵的气氛之下。
晋武帝在位后期,继承人问题就成为关键大事中的关键。自魏文帝曹丕设“九品中正制”后,士族门第积年以来不仅在政治上成为一股巨大的力量,也成为上层统治阶级联姻结婚所考虑的最关键指标。门第清望,成为高级士族缔结姻亲的首选。继司马师娶东汉名儒蔡邕的外孙羊氏女为妻,司马昭取魏朝名儒王肃长女王氏为妻后,司马炎也聘弘农华阴高族杨氏女为妻。晋武帝“长发委地,姿容甚伟”,皇后杨艳“少聪慧、善书,资质美丽”,就这样一个强强联合的夫妻,共生下三子三女,其他都不错,惟独太子司马衷生下来就傻乎乎,智商比白痴稍稍高些(晋武帝长子司马轨早殇)。
从医学、遗传学角度讲,司马炎与杨艳都很健康,晋惠帝司马衷也有一子四女,个个都聪明伶俐,中间就惠帝一个低智商,很可能是他妈怀孕过久或出生时产婆太紧张从产道拎出时磕碰了这位大胖小子的脑瓜子,使真龙儿变成傻龙子,贻祸匪浅。
虽然帝王父子不象寻常父子在一起吃住,但司马炎也深知太子儿司马衷脑子有些问题,平素见面时小哥们痴愚的举止和呆滞的眼神任谁也能看出这位太子爷脑袋肯定进过水。司马炎并不缺儿子,几乎是儿子成群,他共有子二十六人。“八王之乱”中有三王(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王允、成都王司马颖)以及后来的晋怀帝司马炽都相貌堂堂,智商超出常人。武帝与杨后夫妻关系不错,他回宫后,表示皇太子不堪继奉大统,想换个儿子继统。杨后闻言大惊,劝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皇后此话大有道理,但任由自己大傻冒儿子坐储君这个位子,实在是妇人之见,没有任何远虑。晋武帝耳朵软,经皇后一劝更不想再弄出些麻烦。此外,皇太子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特别乖巧聪慧,深得晋武帝欢喜,所谓“看孙不看子”,司马炎易换太子的想法就愈加淡薄。而太子妃贾南风入宫后,擅于心计,更在关键时刻帮了傻太子的大忙。
皇太子司马衷大婚前,晋武帝很想为儿子迎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的卫瓘之女。但杨皇后与权臣贾充的老婆郭氏关系很好,又私受了郭氏不少奇珍异宝,就在皇帝老公面前盛称贾南风大方贤淑,可为太子妃。一向耳软的晋武帝又一次为皇后所误,把短肥黑丑的大胖丫头迎进宫内,与太子司马衷配对。这位“貌陋而心险”的婆娘,成为日后断送西晋王朝的最大一颗定时炸弹。
本来作太子妃的应是贾南风之妹贾午。贾午当年十二岁,小太子司马衷一岁,毕竟是贾家人种,十二岁的贾午“丑而短黑,短小未胜衣”,于是,杨后和郭氏一合计,就把时年十五岁的贾南风娶进宫中当太子妃。贾南风“妒嫉多权诈,太子畏而惑之,嫔御罕有进御者。”同时,贾南风生性酷虐,曾亲手杀掉左右侍女数人。有一次她发现有个宫女偷偷怀上了太子司马衷的孩子,妒怒之下,以锐戟刺入,已经成形的胎儿应声堕地而死。晋武帝闻讯大怒,决定把她废锢金墉城(金墉城是晋朝专门囚禁被废宫嫔后妃和皇族的地方),当时的杨皇后(此杨皇后是杨艳的堂妹杨芷。杨艳死前,在武帝怀中嘱托后事,让武帝迎娶她的堂妹,“帝流涕许之”。)由于贾南风是堂姐所荐,贾家与自己杨家关系不错,但好言相劝武帝:“贾公(贾南风之父贾充)有大功于社稷(帮司马氏篡魏),其家即使有罪也应再三宽赦,更别说他的亲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