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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死后,苏轼弟子中有出息的颇多,号称苏门六君子的陈师道、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和李廌,所长虽不尽在散文,但也都可观,苏轼的影响便盖过了欧阳修,成为宋代散文的第一大家。南宋时,苏文几乎成为范文而影响科举,以至谚语说“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相比之下,苏辙被父兄盛名所掩,散文的影响不及父兄。相对而言,他的文章,疏于叙事而长于议论,策论是其长(例如《六国论》),碑传是其短。风格抑扬疏朗,汪洋淡泊,但倘与其兄相比,则气舒笔透不够,波涌澜惊不如。
曾巩在理论与实践上都是欧阳修最忠实积极的追随者。他似乎特别强调“道”,所以抒情文较少,议论文、记叙文较多,即便记叙文,也爱发议论,显得比较严肃正经。文风从容浑涵,自然纯朴,不太讲词藻风采。由于有笔法而少情致,就不像欧文那样风神骀宕、韵味涵蓄。他也讲究跌宕波澜,但远不如苏文开阖自如,汪洋恣肆。不过,他的文章颇受南宋朱熹、吕祖谦等理学家推重,地位列在王安石之上,也许因为不矝才使气,又清通明白,适合说理,也便于学习。
欧阳修曾以“吏部文章二百年”来期许王安石。王安石的文章,早年师法孟子与韩愈,其后兼取韩非的峭厉、荀子的富赡和扬雄的简古,形成自己峭刻雄健、质直自然的风格。他也是以议论文见长,主要可分奏议、杂文、史论与序跋书札。
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洋洋万言,浑灏流转,沉著顿挫,被梁启超推誉为“秦汉以后第一大文”。而他的《读孟尝君传》,不到百字,却翻新出奇,转折跌宕,气势充沛,议论独断,大有尺幅千里之势,横扫万军之力,令人不得不叹服他在议论文上长短咸宜的超凡才气。有人说他文似曾巩,但王安石的议论文格局阔大,波澜曲折,元气淋漓,是曾巩远不能及的,成就应在其上。
南渡以后,宋代散文的高峰已经过去,没有出过堪与北宋六家比肩的散文家。汪藻的四六制诰曾名噪一时,陈寅恪对他的评价很高。稍后的陆游文名为诗名所夺,他的题跋记序淡雅隽永,游记也简洁清空,有自己的风格。陈亮、叶适的议论文与史论说理透辟,笔力纵横,尤其是陈亮之文有一股郁勃之气,很有个性特色。与此同时,理学家以文载道,对说理散文也有所贡献,吕祖谦编了一部《宋文鉴》,表明了自己的选文法眼,他与朱熹都写过一些不错的散文。
宋元之际,山河变色,散文却因此放一异彩,文天祥、谢枋得和谢翱的文章就如他们的人格,峭劲高奇,用黄宗羲的话说,这些都是天地间的“至文”,因为是用血泪甚至生命写出来的。
细说宋朝79:宋诗
钱钟书说宋诗的长短得失最为透彻:“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看了这个好榜样,宋人就学了乖,会在技巧和语言方面精益求精;同时,有了这个好榜样,他们也偷起懒来,放纵了模仿和依赖的惰性。”
晚宋严羽写了一部《沧浪诗话》,算是宋代最有创见的诗论,为宋诗作了近乎盖棺论定式的结论:“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
散文化、才学化、议论化是宋诗最为人诟病的弊病,却也是宋诗最大的特点。唐宋相比,唐诗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以筋骨思想见胜;唐诗如丰韵少女,宋诗如瘦硬汉子。唐诗重比兴,其词微婉蕴藉,宋诗重赋,其词径直发露;唐诗妙在虚处,宋诗妙在实处。宋诗虽不能上比唐诗,但仍有其特色,成就在元诗、明诗之上,也超过了清诗。
北宋前期,宋诗还在唐诗的阴影之下不能自立。效法李商隐的西昆体势力最盛,以杨亿、刘筠、钱惟演为代表。号称晚唐体的诗派,取法的是贾岛,连像样的代表作家都推不出来。王禹偁力矫此弊,提倡学杜甫和白居易,自己也写过一些间有少陵、香山风格的诗,开宋诗的先风,他做过黄州知州,后人说他“纵横吾宋是黄州”,实际上仍无法与西昆体抗衡。
欧阳修在宋代诗风的创立上,贡献与他确立宋代古文风格的功绩大体相同,故而也有人通称为北宋诗文改革运动。从欧阳修倡导诗风改革起到江西诗派成立,是宋代第一个高峰期。
与欧阳修同时的苏舜钦与梅尧臣,在诗风改革中也起到了很大作用。后人说:“自苏舜钦始窥李杜,而宋诗之势始雄;而梅尧臣专攻韩孟,而宋诗之体始峻,笔始遒。”欧阳修说梅尧臣“以深远闲淡为意”,风格平淡朴素,略近孟郊,在内容上也很关注民生疾苦,但往往平而乏劲,淡而寡味。苏舜钦的风格是奇峭豪隽,超迈横绝。他的语言虽畅达,但也有粗糙生硬的毛病。
欧阳修对诗有自己的见解,写过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诗话《六一诗话》。他的诗在艺术上受韩愈“以文为诗”的影响较深,但并没有韩诗的险怪艰涩。他博参众家,杜甫的沉郁、李白的奇放、白居易的平淡、苏舜钦的俊迈、梅尧臣的瘦峭,都能兼收并蓄,因而他的风格也是多样化的。他的诗风中峭拗的侧面,滋润着黄庭坚、陈师道一脉,而舒坦的侧面则衍生出苏轼、陆游一线。不过,他已开“以文为诗”的风气,为以后的宋诗奠定了基调。他的诗明浅通达,流动自然,骨肉丰厚,一扫西昆体艳丽富贵、晦涩空洞的诗风。
王安石的诗风工练,比欧阳修更讲修饰技巧。他好以学问为诗,作诗有时就成了搬弄词汇与玩弄典故的游戏。不卖弄这些时,他反而能产生情景俱佳的作品。他的古体诗劲峭雄直,明显受韩愈影响,有些诗整篇就如押韵的散文。杜甫对他的影响分两个方面:杜诗关心政治,同情民瘼的精神影响了他前期诗歌的倾向;晚期他更热衷杜诗格律的精严、用典的熨贴、对偶的工稳。对王维诗歌取境的参悟,使其晚年诗歌能以凄婉出深秀,寄悲凉于幽旷。
苏轼的诗风格变化多端,但终以雄放洒脱为主。他学杜甫虽稍逊其沉郁,学韩愈却无其硬拗,将白居易的平易、柳宗元的秀澹、李白的豪俊、陶渊明的旷真融会贯通。苏轼对各种诗体都能得心应手,尤长于古体与七言近体。其七言长诗行云流水,波澜壮阔,是李白以后少见的。七律流丽圆转,七绝新警明快,佳构颇多。
苏轼最大的特色就是想象的丰富与奇特,比喻的新颖与贴切;要说毛病,也是喜欢铺排典故成语,议论化的倾向也比较明显。但总的说来,苏轼才思横溢,奔放灵动,艺术上别开生面,蔚为大观,影响远远超过欧阳修,成为宋诗一代之宗。
黄庭坚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虽出于苏门,却别立门墙,开创了江西诗派,庶子夺嫡,成为影响其后宋诗的最大流派。他大肆鼓吹学杜甫,指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历;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这段话既是夫子自道,也是江西诗派的行动纲领。
黄庭坚的诗立意曲深,章法细密,尤其讲究炼字煅句,下语奇警,耐人寻味,即所谓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他喜欢使用音调反常、句法出新的拗句、拗律来形成峭拔瘦硬的独特诗风,但因此也难免有晦涩生硬的弊病。
陈师道原与黄庭坚同出师门,但因对黄诗十分佩服,便折节向学。后人把杜甫尊为江西诗派之祖,而将黄庭坚与他,再加上陈与义并列为三宗。他在形式上模仿杜甫不遗余力,但仍缺乏杜诗的雄深雅健。学养没有黄庭坚雄厚深博,诗风也就有点局促寒窘。当感情深挚时,他那些恬淡平易的诗倒颇有味。
陈与义是两宋之交最杰出的诗人,诗风圆润,词句明净,音节响亮。他本来就师法杜甫,又经历了靖康之难,其诗慷慨激越,寄托遥深,风格也转而雄浑跌宕、简严老成,与杜甫有了一种神似,不是江西诗派中人在形式上的模仿所能同日而语的。
其后有南宋四大家,也称中兴四大诗人,他们是陆游、范成大、杨万里和尤袤。不过,尤袤的现存作品的质与量,实在难以方驾前三家。
杨万里号诚斋,其诗号称“诚斋体”,不掉书袋,接近口语,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轻快诙谐,清新活泼,是诚斋体的最大特点。他观察景物很体贴入微,善于抓住耳目观感那一瞬间新鲜天真的感觉和状态,进行无微不至的刻画描写。当然,他的这种“即景”写法,急就章一多,也容易轻脱草率。其诗主题主要关注的是天然景物,关心国事的作品比不上陆游,同情民生的作品也不如范成大。
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不仅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者。他不是超然物外的描摹四时田园景物,而是难能可贵的写出了民生之疾苦,稼穑之艰难。杨万里称赞他的诗“清新妩丽,掩有鲍谢(指鲍照与谢眺),奔逸隽伟,穷追太白”,说明他的诗虽属轻巧清新的一路,但不失婉峭,自成一家。他仕宦期间写各地自然山川的诗,意境开阔,风格清峻瑰丽,以五言为佳。晚年隐居石湖以后,诗风清丽秀婉,圆润恬澹,以七言见长,七绝尤胜。
陆游诗歌的主题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抒发恢复雪耻情节的爱国之作,一是咀嚼日常生活的闲适之作,前者慷慨激烈,后者细腻熨贴。这是一个完整的陆游,无论忽略哪一方面都是一种阉割。但因为他前一类作品既多又好,才使他高出南宋的其他诗人。他总结自己创作经验说“功夫在诗外”,也就是说他无论写哪一类诗,都有丰富的生活与真实的感情作基础的。
陆游的古风善于以苏轼的晓畅化解梅尧臣的局促,而七言古诗明显又有李白的影响。他擅长律诗,尤其七律,对偶十分工稳,隽语迭出,以至有人说“好对偶被放翁用尽”。他的律诗在精神上接近杜甫,虽然沉郁雄浑略逊,语言风格平易自然倒是偏于白居易的。他不但是南宋四大家中的翘楚,即便要选宋诗代表,只要有两个名额,就有苏轼与他的份。
南宋四大家所代表的宋诗第二个高峰期一过,宋诗就江河日下了。徐玑(号灵渊)、徐照(号灵晖)、翁卷(号灵舒)和赵师秀(号灵秀)号称“永嘉四灵”,其诗称“四灵派”。他们的诗刻意雕琢,格局迫狭,诗意枯窘,笔力孱弱,倒与当时历史进程相般配的。
其后又有“江湖派”,因书商合刻他们的诗为《江湖集》而得名。刘克庄是其中最有成就的诗人,江湖派诗学晚唐,他也不例外,但还学陆游与杨万里,诗风也在两者之间。他有不少关注国家命运与社会腐败的诗作,在精神上上接陆游与范成大,当然没有他们那么出色。他晚年的诗风活泼跳脱,有诚斋体的余韵。
南宋灭亡前后,出现了宋诗发展史上第三个高峰期,文天祥、汪元量、谢翱、林景熙、郑思肖等都身历了宋元易代的大变故,诗风尽管不尽相同,但都堪称是记录那一巨变的史诗。
细说宋朝80:宋词
词的起源与音乐有关,是可以配乐唱的,因而句式难免参差不齐,所以也称长短句。到晚唐,词已进入诗人的领域,诗人倚声填词已成为一种时髦。进入宋代,词发出夺目的光彩,成就在诗文之上。个中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社会经济文化发展,需要有这样一种文学新体裁。商业经济的繁荣,市民文化的兴起,文艺活动也就会有新的需求。词能够谱曲伴奏,适宜歌姬舞女在有关场合讴歌吟唱,比其诗来有其不可比拟的优越性,自然受到社会各阶层的青睐,也因而受到诗人进一步的关注。
其二,文学体裁本身发展的历史结果。诗到唐代登峰造极,以致后人酸溜溜地说“好诗都被唐人作尽”,宋诗尽管另辟蹊径,但毕竟做不出唐人那样的天地。既然现在有一块垦辟不久的处女地,社会也有需要,何不辛勤耕耘变为自家的园地呢?何况,词中小令虽已绽放,长调还待养育,至于词的题材与内容,更是大有拓展用武的余地。于是,词就轰轰烈烈发展起来,由附庸一跃而为大国,并成为宋代文学的标志性体裁。
李煜那几首最好的词都是亡国后所作,已是宋初,但一般都把他归在五代,且不去说他。总的说来,宋代前期的词承袭着晚唐五代的词风,而晚唐武代词风,从这一时期两部词的总集的名称(《花间集》与《尊前集》),就能推想大概:主旨在花间尊前之中,风格在绮妆浓抹之间。
晏殊被人称为北宋词家“初祖”,其词风流蕴藉,和婉明丽。他与儿子晏几道北人追配李璟、李煜父子,几道的词号称“直逼花间,字字嬪嬪嫋嫋”,但从“嬪嬪嫋嫋”的评语,可以窥见他们父子倚红偎翠的题材与风格。
另一个词坛领袖是欧阳修,他在诗文上都是革新派的领军人物,唯独在词的领域里,却向花间、南唐词里讨生活。此虽写得疏隽深婉,因为风格太像南唐的冯延巳,以致后人常把他俩的作品缠夹起来,闹不清著作权。
张先的词极富光影感,因有“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送过秋千影”和“无数杨花过无影”等朦胧隽永的名句,而洋洋得意的自称“张三影”。但他对词的贡献主要在于,首先尝试花气力去做长调,尽管还做得不算高明。
柳永在宋词发展史上有转折性作用。他的慢词写得又多又好,“能以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真正确立了长调的地位,充实了词的形式。在内容上,他把都市繁华、市民生活都揽入词中,突破了晚唐以来迫促的天地。在表现形式上,采撷俗语俚言,擅长平铺直叙,因而“曲处能直,密处能疏,戛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法。“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有人以此来诟病柳词乃“下里巴人”,殊不知这正是柳永在形式与内容上对词的市俗平民化的最大贡献。
紧接着,苏轼对宋词进行了重大的变革。首先,决不牺牲思想内容而屈就音乐声律,促成词与音乐的初步分离。其次,以诗为词,以清新雅正的字句,纵横奇逸的气象,形成其诗化的词风。再次,拓展词境,突破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为艳科”的局限。一方面是扩大词所表现的内容,任何题材都可入词;另一方面以豪放雋逸的风格,一扫先前婉约柔靡的词风,在内容与风格上都为南宋爱国词开拓了可能。最后,张扬个性。苏词个性之鲜明,一如其诗文。历代颇有关于其个性化词风的评语,例如,“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万古凡马空’气象”,“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直觉有仙气缥缈于毫端”。
南宋有人说:柳永出来,都以为宋词已经“不可复加”,谁知苏轼更“使人登高望远”,于是,别说花间派,即便柳永也只配为苏词鸣锣喝道了。不过,说苏词不是本色当行的也不在少数,他的那些特色在另一些人看来正是不足之处。
苏轼门下黄庭坚与晁补之有苏词余风,受其影响的还有未入门下的贺铸。但苏门秦观在词上,就像黄庭坚在诗上,也自行其道。当时把两人相提并论,所谓“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