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歌者震惊地面面相觑,黑暗星空的巨大秘密就这样被不经意地揭开了。
创世神带给世界的是时间。时间不仅带来变化和过程,同时也拖延了最终能量平衡的到来。这使得低熵体得以出现。时间也和绝对极速互为一体,它分隔开整个宇宙,令绝大多数低熵体及其文明都只陷入广袤宇宙的一角,永远无法揭开宇宙的神秘面纱,也令疯狂的生存厮杀成为常态。
但从总体的意义上来看,这其实是一种仁慈,黑暗的星空是对弱者的保护。至少你的爱恋能有隐藏之所,不会暴露在敌人的直接进攻之下。
这就是创世神的伟大赐予。时间创造了生命及一切,令许许多多企图统一宇宙的霸权在它之中烟消云散,归于星尘,也赋予许多无人问津的原始文明以宝贵的生存空间。唯一的牺牲是维度——和那位死神。
(如果那位正躲在小宇宙里翻云覆雨的关一帆能听到这首歌谣并领悟其意义,或许就会明白,所谓“三与三十万综合症”恰恰是这个宇宙的幸运。)
“宇宙核!为什么你之前没有解读出这些歌谣中的重要信息?”王有些恼怒地问。
“我并没有解读出什么信息,我王。”宇宙核耐心地说,“我只是提供一些科学方面的支持,这个解释是歌者长老做出的。您知道,科学家从来不会看那些上古歌谣,更不会将二者联系起来。”
“哼,如果一开始我们就能解读出歌谣中的意义,或许……或许……”王一时说不下去,最后还是颓然地甩了甩触角,“算了,就算早就知道,也没什么意义,这阻止不了死亡天使。”
“不,”歌者忽然若有所思地说,“或许还是有意义的,虽然歌曲中的信息不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但它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一件事。”
“那是什么,长老?”
“我王啊,时间是创世神的馈赠,有了时间才有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和社会形态,但要接受这馈赠,我们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被困在时间之中,具体来说,就是死亡和毁灭。我们从永恒的存在之中被拉到其边缘,在时间中生生灭灭。我们既不是存在也不是非存在,而是一直处于生成和变化中,最后走向灭亡。”
王惨然一笑:“长老,我想你是对的。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永生,但现在才明白,我的生命无非为了见证母世界最后的毁灭。创世神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创世神明白,在这个宇宙中,一切都有生有灭,你看,他们自己不是也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么?我们的死去又有何遗憾?不过长老,我们再看看其他几首古歌谣中是否也有创世神留给我们的的信息吧。”
他们又核对了十几首创世神传下来的古歌谣,在另外两首中找出了类似的含义。而在其他五六首中,他们读出了对十维宇宙一潭死水的隐射,对宇宙降维中几次惨烈战争的描绘,对创世神和天渊人迥异的社会文化形态的体现,还有几首无疑也蕴含了重要的信息,但是怎么读也读不出确切的意义,只能放弃了。
“宇宙核,现在还剩下多少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王抬起触角问道。
“11。32个时间节点。”
王自嘲地笑笑:“就快到最后毁灭了么?我自从获得永生以来,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过。”
“快得就像瞬间花的绽放……”歌者唱出了一句古歌。
“和爱情的半衰期。”王幽幽地接了下一句。
歌者想说什么,但是王很快转向了宇宙核:“是时候了,该抛弃一切无谓的幻想了。宇宙核,打开一切可以连通的大眼睛,我要对所有子世界和种子中的子民说话。”
歌者发现,意志和力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回到了王的身上。
大眼睛的超距作用功能不受沉沦半径约束,否则歌者早就不可能呆在化身上。但宇宙核提醒说:“这必须通过复多态超距纠缠才能实现,我们有超过十万个子世界和三千万个种子,能够直接连通的大眼睛超过两亿,这将耗费过多的能量,宇宙核可能提前关闭。”
“这是我的命令,我要尽最后的责任,执行吧。”王镇静地说。
“好的,您的意愿将立刻得到执行。”
宇宙核高速运行着,放射出不断变幻的光芒。片刻之后,王走上了半塌的圣坛,十二种光彩的圣火包裹着她圣洁的身体,将她高高地托向空中。歌者仰望着越升越高的王,看到在她身周出现了一个银色的光球,这意味着大眼睛开始工作,王的三维形象在瞬间被传递到宇宙中天渊人所到的各个角落,此时,各个子世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贵的天渊人们!”王开口说,既没有丝毫绝望和怯意,也不故作高亢激动之态。歌者却看到,在她平静的外表下蕴含着深沉的情感。
“我是你们的王。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们发言。上古史诗中预言的末世之劫已经出现:我们遭到了不明来源的物理规律攻击,在天渊附近,引力常数被放大了十二倍,这意味着我和整个母世界进入了天渊,无法逃离,我们将在至多10个时间节点后毁灭。”
虽然歌者无法知道外部世界的情况,但是可以想象,在那千万个本来繁荣和平和的世界里,有多少和他一样的族人在一瞬间会陷入极度惊愕和痛苦,情感体在刹那崩溃,所有人都处于茫然无措之中。
但下一句话更令他们感到百倍的惊愕:
“但是天渊人们,请不要为我们哀伤。母世界的毁灭比起即将发生的事情微不足道:整个宇宙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黑暗星空间,那个死亡天使正在静静地观看着这场最后的告别演说,似乎苍茫宇宙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破他的冷静。但是王的这句话仍然令他的眼神闪亮了一下。
看来谜底揭晓了:是他们!
而这位死亡天使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亿万光年外,宇宙的另一头,另外两位神秘的观察者也在紧紧盯着这一切。
“多少岁月以来,”王继续说,“我在孤独中独自守护着这个宇宙中最大的秘密,如今是时候了,天渊人们,你们有权利知道这一切,这个宇宙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你们都知道远古的那个传说,死神是如何统治混沌的宇宙,而创世神又是如何反叛和放逐了他的母亲,并创造了有形世界的。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这个传说是真实的。自从洪荒时代以来,死神和创世神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在战争中,我们的宇宙从十维跌落到三维。在每一个维度,创世神都阻止了死神摧毁宇宙的企图,但同时也变得更加衰弱。”
“在三维宇宙早期,创世神和死神进行了最后的决战,死神被再次击败,逃遁到这个宇宙之外,并且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分身,但是创世神也并没有取得胜利。祂在不久后死去了,从此我们的宇宙失去了唯一的守护者,而袒露在被放逐死神的注视之下。”
“幸运的是,创世神在死前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并留下了最后的遗嘱和反制措施,我们天渊人成为他的继承者,代替他守护着这个宇宙。是的,我们的文明有着最为古老的渊源,我们是上古神族的苗裔。”
“母世界,就是创世神留下的最后反制手段。只要母世界存在,如果放逐死神企图用死咒笼罩宇宙,它的冥府就将被摧毁,放逐死神也会灰飞烟灭。因为有母世界的存在,在十几亿时间颗粒的岁月里,宇宙的安全获得了保障。”
“宇宙中唯一有能力摧毁母世界的,是放逐死神。她知道母世界的存在,但不知道它在哪里,它曾经派出许多位使者,在整个宇宙中搜寻母世界的下落。他们都失败了,但是最后的那个使者找到了我们,从我们的数据库中获得了信息。于是最终失败的——是我们。”
“我并不为最后的失败所沮丧,同胞们,我希望你们也不要。这是凡人和神祇的斗争,那来自十维宇宙的至高力量和智慧,能够使宇宙坍塌和重新膨胀,并非区区的天渊族所能匹敌。更重要的是,我们延续了亿万年的文明,保护了母世界的安全,因此也守护了整个宇宙。对我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各位,创世神在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之前留给我一条信息,遗憾的是,这一信息我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它的真谛。我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和你们分享:创世神创造了时间,带给了宇宙以生命。从那一刻起,宇宙中的一切都注定将陷在广袤的时间和空间中,并在时间中朽坏,我们也不例外。纵然再延长千亿个时间颗粒的生命,最终也有走向灭亡的一天。”
“我们即将死去,而宇宙也不会延长多久的寿命,毁灭近在咫尺。但那是从宇宙尺度来看的,同胞们,你们也许仍然可以安然过完剩下的一生,你们的子女或许也可以。或许还有成千上万的时间颗粒在你们面前。我希望你们记住,时间是创世神赐予的礼物,希望你们不要浪费它。最终一切都会归于虚无,但你们仍然可以过好每一个时间颗粒,每一个时间节点,每一根时间丝……生命的意义正在于此。”
“创世神给文明以岁月,而我们应该给岁月以文明……”
王还想再多说几句,但是宇宙核提示,没有时间了,于是她只说了能令宇宙中一切低熵体、一切文明群落、一切人和神肝肠寸断的那个短语:
“那么,永别了。”
王的形象从宇宙各个角落的大眼睛上消失了。天渊人们陷入了极度的哀伤、恐惧和绝望之中。
在遥远的地方,那位死亡天使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2046,她很迷人,不是么?”在暗物质世界,当王的丽影消失后,那两个观察者中的一个也感叹道。
“嗯,其实……我爱上她很久了。”另一个沉默了一会后,给出了一个幽幽的回答。
……
世界引擎早已经熄灭了,并且耗尽了几乎所有的能量。母世界表面的灯火黯淡了下去,如同一团幽暗的鬼火,飘向一片更加黑暗的海洋。
在无极之宫,银色的光球如泡沫一样消失,王像周期鸢一样轻盈地落了下来。她和歌者的七对眼睛相互对视着。那一瞬间,气氛静得似乎连星尘花的低语都听得见。
“谢谢你,长老。”王说。
歌者有些迷惘,于是王解释说:“谢谢你对于古歌谣的解释,你将我从宇宙中最重的负罪下解放出来了。十三亿个时间颗粒以来我一直害怕着这个时刻的到来,但是今天我反而不怕了。
“在三亿个时间颗粒之前,在边缘世界和母世界的惨烈战争中,我曾经作出过一个艰难的决定,那就是取消二向化的计划。当时曾经有很多人质疑我的决定,直到边缘世界被击败后,反对的声音才低落下去。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天渊族的使命就是守护母世界,二向化也必将摧毁母世界,我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当引力攻击出现时,我难受极了。因为如果我们二向化了,很有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都是我的错。”
“但是你的话让我明白了,创世神创造我们的旨意,不是让我们永生,而是让我们过好每一个时间节点,然后平静地走向自己的灭亡。在这个意义上,一个时间颗粒和一百亿个时间颗粒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应该谢谢您,我王!”歌者激动地说,“我憎恶二向化!在那个平面的世界里生活哪怕一天都令我感到窒息,何况是要生活一辈子!那简直是最可怕的无期徒刑。对其他犯人的囚禁还只是囚禁在一个空间里,而我们却要被囚禁在一个无限薄的平面上,那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真的这么想,长老?”王也有些感动,“我和你有着一样的想法,可是长老和将军们并不理解。看来我应该升你为首相才对。”
“您现在升也不迟,我王。那样我就将作为母世界的最后一任首相载入史册了。”
“那不可能,这还需要长老院和议会的批准,而现在是来不及了。恐怕你只能作为母世界最后一个企图篡夺首相之位的野心家被载入史册。”
他们一起大笑了起来,这笑声实际上是一种表示欢乐的肢体语言,是摇晃触角的和谐之舞。又过了一会儿,王说:
“我们再唱一遍那首古歌谣好么,歌者?”王直呼了歌者的姓名。
“好的,我——”
“别叫我“王”了,从今以后我已经卸下了王的权责,我的名字叫——红。”王打断他说。
“好的,红。”歌者也坦然接受了这一点。是的,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于是他们合唱起了那首亘古以来的歌谣,或许那是在这个宇宙之前不知多少个宇宙,创世神们在他们的世界刚刚开始时吟唱的句子: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我飞到她的身边我捧出给她的礼物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她把时间涂满全身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这是灵态的飞行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歌者终于听到了王的声音,幽冷而火热,如同燃烧的冰彗星,如同冷凝的太阳火海,如同星系之河的悠远、如同冷却星云的沉郁、如同他从未有过的爱……
天渊人的歌唱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电磁波振动,天渊人称为原始膜,他们可以用目光直接“看到”自己的歌声。歌者看到,王的歌声在周围空间中起了一阵奇光异彩的波动,似乎整个空间变成一个水银湖,王的歌如同星星雨落在湖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和他歌声的波纹相互碰撞、协调、融合……
这大概就是“时间上美丽的条纹”了吧?歌者神智恍惚地想着。
还有“灵态的飞行”,那就是飞向存在的尽头,飞向天渊……
毁灭的时刻到了。
在达到粉碎极限时,母世界破碎了,巨大的爆炸从内部将它撕裂。在圣火残余能量的保护下,王和歌者悬浮在空中,看着脚下的世界出现长长的裂纹,然后是巨大的鸿沟,最后被撕开,露出宏大而精密的内部构造……那些他们不敢想象,也无法理解的伟大神秘结构呈露在他们面前,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最后的反制措施已经毁灭,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放逐死神的回归。他们被从世界内部喷涌的疯狂的气流卷着,吹上了天空,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方最后的毁灭之美。
“歌者,我怕。”王说,依偎在歌者怀里,将她的思想体呈露在歌者面前。歌者沉入王的思想体中,在一个陌生意识中感到无限的迷醉。王也探入了歌者的思想体,在刚者的思想体中又触摸到了自己探入对方的思想体……思想体相互纠缠着。二人在战栗中,完成了天渊人最古老的相爱仪式,融为一体。
此时,歌者的分意识提示他,在他真实肉身所处的星星云里,种子的能量已经耗尽,小弹星者的二向箔正疯狂地把他拖到那个恐怖的死亡平面上去。他在那个世界的死只怕比在这个世界的死来得还要快些。
“来得正好。”他幸福地想,伸出所有的触角,搂紧了颤抖的王。
……
在两个构造长度之外的黑暗空间中,死亡天使虽然看不到在天渊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精确地掌握着母世界毁灭的时间。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时刻。
当然,只要他愿意,一伸手就可以拯救那个世界。只要拉动一根无形的弦,引力常数就会恢复正常。再拉一下,甚至会变得更小,无限小……那样的话,天渊也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大铁球,再也没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如果那个世界的人们落到那个铁球上,说不定还可以在上面蹦蹦跳跳呢。
只要他伸一伸手……
终于,死亡天使伸出了左手,在虚空中作了一个虚抓的动作,一团火出现在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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