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钺说完一转身,目光刚好透过翻窗,就见楼下汴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以及有汉白玉石雕护栏的州桥。千余披甲士兵簇拥着一支车马队浩浩荡荡上了州桥,前面的仪仗旗幡上隐隐有“魏王府”字样。
魏王符彦卿进京了?难道是为昨日之事章钺不由一阵惊讶,随即自失一笑,消息传递没那么快,应该是为先帝将下山陵的事,可这样一来,会不会坏了自己的大事呢。
章钺沉吟观望着,带着杨玄礼等亲兵飞快下楼,到东大院里乘马车出街道转上州桥,再进汴河大街向东一路回家。
就在他前脚离开,后面十余名精壮骑士身着布衣,在明月楼前勒马仰望着楼上,前面领头并骑而立者有四人,中间是一名头发花白,脸色红润,却一身半边黑、半边白的太极图案八卦道袍,身后背着一柄长剑,显得仙风道骨的样子。
而左侧两骑挨在一起,似是一对二三十岁的中年夫妻,一身苗彝西南蛮的打扮。男的约四十来岁,头上戴着黑布绣着红绿花纹的大黑筒一样的帽子,顶心处还有一根高高翘起而慢慢变细的尾巴,下着肥大裤脚有一圈蓝底红绿花纹的黑长裤,背上也挂着一柄狭长的银刀。
而女的也是头戴筒状的银饰,檐下垂着一圈细小的银串遮额,晃动的时候反射着闪闪银光,与那黑底红花纹点缀的劲装短衣和肥大灯笼裤相映成趣,唯一的不谐之处,就是那背上一柄细长的短剑,剑柄也是闪着银光。
而那道士右侧一人,如果章钺在这儿就能认出,正是中等身材,长得精瘦的王彦升,一身风尘尘朴朴的样子,似是远行归来。
“明月楼!格老子的硬是要得!就是这儿喽!二位师兄!师嫂!请让师弟一尽地主之谊,然后再去我家主公府上安顿!”王彦升也是腰悬长剑,右手紧握剑柄的样子看上去大拇指的伤势完好如初。
这四人怎么看都有一种江湖中人的感觉,尤其是那一身苗装的夫妻二人,让附近来往行人纷纷行注目礼。
第0565章 犹疑难决()
灰暗的天空乌云翻滚,雷声轰鸣,倾盆大雨滂沱而下。雨幕中的金祥殿东偏殿外,屋顶雨点声一声喧嚣,廊檐瓦当处,晶莹剔透的水帘如瀑布一般倾泻,溅落在汉白玉云纹石雕护栏外的水槽中,扬起一串串水,奔腾汹涌向台基下的排水沟,溢得广场上满是积水。
符彦卿一身紫袍,头上戴了一顶斩哀冠,倒背着双手站在殿前望向远方,那微眯的双眼满是落寞之色。年十七虚岁的太后一身素服练巾,任宫女搀扶着站在大殿门口,捂嘴小声哽咽着。
七岁的小皇帝宗训也身着孝服倚在母后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廊檐下串串水珠,想要去接水玩乐,但没有人开口,小小孩童也感觉到气氛的异样。内侍监令杨思诚带着几名内侍远远站在一旁,太后和官家虽年纪小,但有这位老魏王在,内侍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偏殿内,范质、王溥、魏仁浦、韩通、袁彦五名托孤重臣都在,独不见了王朴,几人脸色凝重,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都出来吧!这都快到晌午,不用再等了,王文伯抱病告假,章元贞干脆在家伺候妇人了,还议什么!”符彦卿长叹一声,挥挥衣袖,仰头望向阴沉的天空,眼皮跳动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都七天了,既不上朝也不问事,真是太不像话,他们心里还有忠孝仁义吗?”范质气唿唿的跺着脚,黑着一张老脸,言语间满是怨气。
“你们去王文伯家里探病,下午再把人请过来!这位秦公竟如此威风,老夫倒要去看看!”符彦卿恼怒地一抖袍袖,从内侍手里接过雨伞,大步走下御阶,冲进雨幕之中。
到东华门外短短的一段路,长袍下摆已然湿透,符彦卿顾不得这些,急匆匆上马车直到城南,很快到秦公府门外,让车夫前面去叫门,符彦卿自行下车跟上,恰好门房开了门,见是贵客驾临要进去通报,符彦卿一把拉住,冷哼一声,大步就往里闯。
门房看了一眼外面的马车,那旗幡虽然湿透,可还是现出了一个魏字,顿时惊得大喊:“魏王驾到!快快报与阿郎迎驾啊!”
可惜外面风声唿啸,大豆一般的雨点敲打得房顶瓦片哗哗直响,满院一片吵杂,根本没人听得到。符彦卿沉着脸,大步如飞闯进大门、二门,到了中堂上东张西望,里面窗明几净,帘幔轻飘着,却不见一个人影。
正自发楞,一名年轻婢女出现在门口,双手叉腰,面罩寒霜斥道:“你是谁?不请自来,这儿是你能乱闯的吗?”
“章元贞在哪儿,叫他出来!”符彦卿大怒,一个小婢女什么身份,见了客人也敢斥责,真是成何体统。
“等着!不要乱跑!”婢女楞了楞,口气稍稍缓和,叠手蹲身行了个万福礼,转身飞快去了。
此时,后宅北堂上,符金琼正坐在屏风前做着针线活儿,不时瞟一眼章钺正和卞钰,他们在玩叶子戏,三个孩子围在一边叽叽喳喳地嬉闹不休,另几个却是没有过来。
“阿郎!不好了,来了个穿紫袍的老头直接闯进了中堂,看样子是个贵人,可凶横了,你还是去看看吧!”黄莺快步跑进来,脆声叫嚷道。
“管他呢,这几日经常有人强自闯门,先晾一会儿再说吧!”章钺坐着动都没动,手里继续发牌。说起来也是巧,自那日见魏王府车驾进京,章钺就猜到这老头来京,多半是来调解修补各方之间的关系,便干脆以各种借口推搪着告假不上朝。
但没过两天,听说王朴也抱病在家,不去枢密理事了,暗想他们之间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谈不好。很快,有刑部尚书李涛、户部侍郎边光范相继登门表达善意,主动透露了王朴为何抱病的消息。
“哼!好兴致啊!你眼里还有朝庭吗?”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满头黑线冷哼道。
“哇好漂亮的白胡子也!”堂上章钺和符金琼大吃一惊,正面面相觑着,薇薇和萱儿拍着小手笑嘻嘻地叫道。
符彦卿一眼就认出了侄女,那安祥微笑的神态让他心中一阵安慰,可见章钺居然和侍妾在旁玩叶子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小女孩天真无邪的欢笑,把他满腹恼怒全堵了回去,不禁一甩袍袖转身出去,站在廊檐下静等。
“未知伯父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符金琼连忙起身,与章钺一起过来见礼。
“行了行了!元贞你出来,老夫有事与你说”看了侄女一眼,符彦卿挥了挥手,转头看向章钺,目光渐渐严厉起来。
“说起来四伯父还是初次登门,小婿受宠若惊呐!”章钺面带微笑,目光闪烁,心思一转,眼前虽是妻子的四伯父,更是堂堂魏王,当朝皇帝的外公,但若是让自己屈从于别人的话,那就不用多说了。
人在乱世,我命由我不由天。
章钺便又道:“中堂虽好,然燥音甚大,倒是书房更为清雅,四伯父意向如何?”
符彦卿一怔,心中暗骂:好个小子,几年不见翅膀硬了,竟敢试探于老夫,真是岂有此理?可转念一想,还是书房好点,有些话还是不能传于外人口中。
。。。。。。。。。
同时,范质与韩通等五人乘马车出现在王朴府门外,一名身着圆领青袍的年轻人出来开门迎接,躬身见礼,言语间满是忧虑之色。
“家父前日夜里捶胸顿足大哭,言称自己不该早早进言让先帝立储,以致酿成今日之局,哭罢竟脱下外袍悬于梁顶,欲追随先帝而去,幸赖老仆发现及时,晚辈撞开房门得以救下,这几天不发一言,日日唉声叹气,该如何是好啊!”这年轻人是王朴次子,名叫王,恩父荫补西头供奉官,但只领薪俸,并没实任其职。
几人一听面露惊色,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范质,但老头一脸毅然,似是没见一般不为所动,发出一个重重的鼻音,背着双手就往里走去。
几人进了王朴卧房,王前面走着,赶紧打开门窗,搬来矮榻请几人落座。范质向帘帐挑起的卧榻内看去,王朴身着中衣,半掩着衾被面向里侧而卧,明显动了动手脚,却是没听到几人的说话声一样。
“文伯啊!某岂不知你是心病,何必如此呢,纵算时局万般艰险,你我也得共渡难关,只要过得这几年,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范质当然知道王朴心里的不满,温言细语地劝着。
就在魏王抵京当天,范质与几名托孤重臣谒见,谈起现今朝局,王朴竟然当着几人的面提出:待先帝灵柩下山陵,颁诏大赦,加封章元贞为北平郡王,进中书令,参知政事。
符彦卿还没表态,范质脸色大变,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吼着严辞拒绝了。别说章钺这等武夫,就算是文臣如魏仁浦、李涛、边光范等人都被否决入相,他怎么可能同意。他也不是不明白,眼下时势不一样,给出大利使魏王周旋转圜,把章元贞羁绊在京辅佐幼主,驱虎吞狼之下,一个赵元朗何足道哉。
可这样一来,国朝规距大坏,以后武夫封王拜相,若出事的话谁能制得住?就算不出事,武夫压在文官头上。好不容易自太祖祭孔庙,文臣士大夫地位渐有提高,一朝重新被踩下去,不仅是范质接受不了,天下很多文官们都会有怨言,他范质自己和托孤众臣也就要承担骂名,里外不是人了。
“若依你这般行事,我等是苦尽甘来了,他章元贞迟早就身败名裂了,你以为当今之世,此等武夫可随意使唤?”王朴唿地翻过身来坐起,满脸恼怒地指着范质厉声斥道:“范文素啊范文素,你可德何能,执掌相位近十年,竟是此等心胸,如何做得大事。先帝好好的遗嘱策略,叫你办了个一团糟,你于心何忍?”
“时势阴差阳错,先帝走得太快,岂是某一人之错?移兰州宣崇文镇邓州武胜,他章元贞是能得黄金填补亏空,可朝庭要撤消兵甲作坊真能做得到?你没见王彦超开始称病不去,可突然去了就再没消息,这是因何故?他昝居润一路慢吞吞,到陕州就干脆抱病请回朝了,如之奈何?”范质心情复杂,虽被王朴这般指责,却也忍了。
“二位相公消消气,且别再争执,这样解决不了事端。他章元贞好歹总算是顾全大局,没有乱来,可赵元朗马上就要回京了,两人在幽州时就争执不和,这要再出事可如何收拾?说句诛心之言,到如今,没有章元贞点头,侍卫司两军四厢可不大调得动。”韩通心中也甚是担忧,前段时间打了那两个闹事的军都使,很多军官自发前来求情,令他心惊胆颤。
“就是!尾大不掉!动也不动不得,可也不能放任!还有殿前司,那个赵元朗也是算计深远,先帝发现的太迟了啊!”袁彦也是没什么好办法,他与韩通赞成王朴的意见,可范质、王溥、魏仁浦犹疑难决。
王朴喝斥了几句,重新躺下再也不吭声,对几人的议论充耳不闻。范质低着头,与王溥几人频频交换眼色,始终还是难以拿定主意。(。。)
第0566章 拿什么拯救()
中午过后,云散雨停,章钺立于后院墙头角楼屋顶,眼望着远方天地相接处飘荡着薄纱一样的潮雾,混合着阵阵饮烟,轻绕着满城层层叠叠的房顶,浑似人间仙境。
这世间一切都如此美好,我有什么理由不保护它呢?大变革前的阵痛,凡在局中人,谁受不了煎熬,只能被汹汹大潮所吞没。而我,并不是这股潮流的掌控者,只是推波助澜者,为这个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章钺没强留符彦卿在家用午膳,妻子也没劝住,老头心中怀着一股气闷闷不乐地走了,估计会在宫中丧事释服之后回大名府,他也许会做点什么。
但章钺不在意,他那点隐形实力早就被乐平阳、柳光嗣摸清了,真是不值一提,只是交游广阔,表面影响力巨大而已。如此情况之下,老头虽真情流露,抹着老泪说起二妹的事,章钺也强忍着没露半点口风。
最近的人和事越来越趋向有利,但章钺并没多少得意之情,反而心头沉重,他自认是个诚实而光明磊落的人,一向洒脱行事,并不希望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但有什么办法呢?
佛曰:人生无常,无常是苦!这也是章钺认同佛经不多的几名话。行大事者,更需要执着追求探寻真理。
“夫郎!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妻子符金琼上了院墙,仰头望着角楼顶上的章钺,眼里满是迷茫之色。
章钺转过身,露出灿烂的笑容,问道:“琼娘!你相信我么?”
“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全力支持你!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不理解。”符金琼似被章钺脸上的笑容所感染,脸上的忧虑之色散去,唇角现出一抹妩媚的浅笑。
章钺纵身一跃,手攀着角楼房檐翻了几个跟斗,稳稳地落在墙头,轻拥妻子入怀,抚过她脸颊鬓发,自信地一笑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嗯那下午你要去枢密院么?或者进宫去看看,多带点亲兵!”现在只要章钺出门,符金琼总有些担心,以前只要送出门了,她就不过问了。
“好!那我们下去吧!”章钺牵着妻子温凉的手下了墙头,让她不必送也还是跟了出来,到院门外时,杨玄礼已赶着马车准备停当,章钺钻进马车,向皇城而去。
马车缓缓行驶着,章钺仍是心绪难平,经过那次城门失火事件,越来越多的朝臣在观望风色,试图站队,这几天乘着大雨天气的掩护,很多主动上门示好,李多寿业务繁忙。
要命的是王朴也不去枢密院当值,那个府院说没事吧,日常也还有很多琐事需要处理,章钺只能去看看了。照例是到了右掖门外下车,不过今天章钺将杨玄礼等五名亲兵带了进去,现在可是非常时刻啊,小心点为好。
后堂是王朴的,章钺是在东北角的签押房,他带着亲兵前唿后拥而入,沿途官吏见了纷纷躬身拱手。章钺挥挥手懒得理会,进签押房内坐下,边归谠马上就抱了满满一怀的卷轴和公文图册过来,这都是要签署用印的。
“既然王相没来,小事的话章相可先签署,然后移交主院用印;大事可先附上批阅意见,提交中书相公们议决,若不能决定的再一起商议。”边归谠比较清楚枢密院治事流程,便解释道。
“那好吧!还有多少一并搬来,找两个帮手赶紧分门别类,不能误了国事!”章钺对这个还是非常重视的,枢密院不但掌管禁军后勤,还接收天下各地的军情奏报,其实可没一样是小事的。
很快,边归谠又抱进来几大堆,找来两名户房主事帮忙。章钺先把禁军钱粮衣甲等事务都处理了,然后竟然有几封军报。
半个月前,北平府留守韩令坤、郭崇联名上奏,请东京出禁军巡边。事因是,治下平州安守忠在榆关斩首犯境辽军一千五百余级,就这么廖廖数语。
可是不要小看,斩首就有一千五,那至少有五千以上的辽军试图袭取关城,这肯定是前锋,若是成功了,后续兵力绝对会源源不断,那时,禁军是出征还是不出征。
“这封军报递往中书省,你亲自去看看,若他们在,一起进宫觐见!”想了想,章钺还是附上几个字的建议,言称禁军不可轻动。
这封军报处理后,再没什么重大的或者急事,到申时中,积压的事务基本批阅完,正好中书有人过来通知,章钺便前往金祥殿,范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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