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便见一排书架下的桌案后,坐着一名紫袍老者,两名身着绯红官服的中年官员,大概是本州刺史和别驾,坐在一侧相陪,三人正说着什么。
“末将殿前司散员副都使章钺,拜见李相公!”章钺进门行礼道。
“虽然年轻,倒的确是一表人才!难怪陛下肯为你赐下表字!非正式召见,你不用客气,一边坐吧!”李谷头戴硬脚纱罗幞头,年约五十来岁,中等身材,脸形方正红润,下颏加上唇五缕长须,看起来姿仪不凡,从容大方。
“那下官等就暂退了,李相有何吩咐,可随时派人传话!”两名州官打量章钺两眼,见李谷可能有事要说,便起身告退。
李谷点点头,捋须微笑道:“王齐物向陛下进言取岳州,今果然得以成功,你也是功不可没,等回京了自有封赏。只是潭州的情况,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复杂嘛,那可真是千头万绪,你亲自攻取岳州,想必知道的不少,说来听听!”
“的确如此!那末将就复杂的事情简单说吧!”章钺想了想,暗暗理清了一下思路,又接着说:“总体来说,潭州的事情就两个方面,内部矛盾和外部矛盾这是一个,内部军政混淆这是另一个,短时间看来,没有解决的可能,所以,尽量制衡是最好的办法。”
“你倒是就这两点详细说说!”李谷颇有兴趣的样子。
“原来马楚的地域共分为四大方镇,分别是以潭州为治所的武安、朗州武平、桂州静江、溆州五溪蛮各部,其中刘言据有朗州武平军,又有溆州五溪蛮一向与其交厚,所以王进逵实有武安和静江,仍强压刘言一头,不过他威望不足,还是得以刘言为主,但他们之间的矛盾迟早会爆发,那时我们以岳州为根基,便可从容应对。
外部的就是东面南唐,南面的南汉,若朝中不插手,说不定江陵也会参与进去,这几方人马会打成一锅粥。”章钺简明扼要地解说了一下。
“与刘少监报上来的情大致相同,不过你似乎说得更精辟啊!刘言、王进逵等人所领方镇就不说了,但州、县两级官员的任命,以及钱粮赋税,有可能全部收回来吗?”作为中枢宰辅,李谷更关心的是这些实际的东西。只要这两项谈妥,以后中枢有的是机会收紧对他们的控制。
“不知道刘少监谈得怎么样,边大夫随后赶去,钱粮上交应该能谈下来,但官员任命怕是还有点悬!”章钺不确定地说。
“也罢,赋税能收上来也是一件好事,择日遣人南下宣诏,早日把这事定下来。岳州已升为团练州,也就是中州,加设司功、司兵、司士三曹,不设别驾和司马,首任刺史兼团练使就是刘涛了,副使药重遇,这两位人选是陛下钦点的。原来的录事参军可还能用?若不合用就要调换。”
“原来的录事参军王信中勉强还行,只要缺员到任,岳州还是能很快恢复运转的。”章钺顺便提名,这个王信中也就上升半级,为正八品上了。
只是少府少监刘涛竟被任为岳州刺史,等于是再被贬了,药重遇却是火箭一样的升官速度,先升为都指挥出差,再被升为团练副使,章钺可没有内殿直押班的老资历,只能是望尘莫及了。
“那好!剩下就是给你的旨意了,授从五品下游击将军,殿前司散都指挥使!指意你拿回去看,其他事不归你管,你一路北返也累了,先下去休息,随后可自回东京,陛下应该对你另有任用。”
“不会又是出差吧,到处跑真是太累了!”章钺苦笑着试探道。
这回总算升将军衔了,不然一直是校尉,麾下军官都不好称呼,有的乱称将军,有的称致果,更多的是称都使。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到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中间整整十六阶散官加衔,说起来是很坑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你还年轻,有足够的功勋和资历,将来才好大用,你要好好办差才是!”李谷笑着数落,又问了一些州县情况,终于结束了谈话。
走出州衙,陈嘉高兴地迎上前道:“将军!你看那是谁来了!”
章钺转头一看,就见一个熟悉的矮瘦人影牵着一匹毛驴,站在州衙转角处,正是封乾厚,他对面是韩盛,二人别后重逢,正在交谈着什么。
章钺由大喜地迎上前笑道:“封先生!好久不见呐!婚事办了么?回头我可得补上一份大礼。”
“呵呵称我为孝德兄即可,何必叫先生,听了怪寒碜的。家里琐事处理妥当,这回不请自来,打算跟你去东京长点见识。”人逢喜事精神爽,封乾厚红光满面,乐呵呵地笑道。
“那敢情好!只是你去了东京,你娘子在家岂不是天天想念,你不带上她们么?”听他这意思,似是一个人离家,章钺便问道。
“我在东京有一门亲戚,她们昨天就先走了,我这不是专门在此等你到嘛!”封乾厚笑道。
“那好!这边有个小酒肆,咱们先去喝一杯再说”章钺心中感动不已,高兴地邀请。
第0052章 蔻丹指甲()
天气有些阴沉沉的,街道上行人也不多,刚走到酒肆门口,便听街边房屋上一阵沙沙直响,细小的晶莹颗粒四溅,这是下雪籽了。
落在后面的韩盛忽然站住伸出手去,细小的雪籽落在手中很快化掉,他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惊叹道:“这几年的天气是反常得很,乾佑二年的时候六月下雪,九月下冰雹!今年倒好,开年就下雪了,不过这也是正月有个闰月。”
“小冰河期啊!”章钺喃喃说了一句。
“什么叫小冰河?”封乾厚耳朵尖,居然听到了。
“这个一言难尽!也就是一段稳定的气候环境期之后,突然出现一段相对较冷的时期。”章钺拢统地解释说。
“哦突然变冷,这个影响就大了!”封乾厚应了一声,眼露若有所思之色。
几位官人站在门口说话,店伙计看见就迎上来了,但也很识趣地没有打断三人的闲谈。
章钺就笑道:“给我们在二楼找个靠窗的位子,烫两壶好酒,再上几个好点的下酒小菜来!”
“好咧!几位客官里面请!”店伙计眉开眼笑地转身去了。
三人随之上楼,由店伙计安排好的位子坐下,临窗把酒赏雪,倒也其乐融融。而城东的泌阳酒楼内,却满是硝烟味。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一下子多了六个。
开始在城门口那儿,程雅婵还不知道后面那两辆马车里坐着六名小娘,见章钺没理会自己直接进城了,顿时就有点小小的失望,不过官场人物迎来送往的她也见过,心中也能理解,便也在后面跟着进城回酒楼。
不想走到半路,后面的几辆车上的小娘偷偷揭开马车窗帘,好奇地观看外面的街景,还一阵叽叽喳喳的争论,说这儿没岳州暖和,天气冷得很。
吓!她们是谁?程雅婵立即就惊到了,不过她心思灵敏,立即叫来张智兴问话。可张智兴虽然老实,但也不傻,将军后宅家事,他怎敢多嘴,自然说的有所保留。
程雅婵心里一阵气苦,亏自己还想着他,可那个死人真是太不要脸了,别人送礼那是套交情,那么多小娘他也全收了。
回到酒楼,程雅婵二话不说,把六个小娘打发到西院,不准她们到后堂上来。理由嘛!为了那个人的安全着想,等我问清楚了,弄清她们的出身来历再作定夺。
李德良人老世故,他干脆不管这事,张智兴自然也不想理会,率亲兵们帮着搬完死沉死沉的十几个大箱子,立即就跑了。
“杨家姐姐!这院子倒是打扫过了,可是太小,我们六个人可怎么住得下?什么都没,这可怎么办呀?”葛婉秋六神无主,有些着急地问。
“各人把自己的行李搬进房去吧!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估计也住不了几天。”杨君萍叹了口气说。
杨君萍在六个小娘中年龄最大,而且,那天她最后从那个人的房里出来,还鬟发散乱,神情慌张,大家都在暗中说,她和那个人好上了。想着都是一起送到那个人府上的,所以大家也都愿意听她的。
“哎呀快看!下雪籽了!”
“糟了!这下雪路上不好走,咱们说不定要在这儿住好久呢!”
“别闹了!还不快搬东西,你们想冻死呀?”杨君萍发话了。
几个小娘一听,互相对视吐吐舌头,便分作两人一对,想要一起抬箱子,可那箱子实在沉,哼哼叽叽的还是抬不动,便都站着看向杨君萍。
“抬不动,拖也要拖进去”杨君萍说着,自己亲自动手,使出全部的力气,那箱子以蜗牛般的速度缓缓向门边靠近。
“哟这位姐姐!你姓杨吧?”程雅婵适时地出现在门口,一脸无害的样子,笑吟吟地说。
“是的!”杨君萍站起身看去,门前的小娘姿容俏丽,个头和自己差不多一样高挑,也不知是什么身份。
“这种粗使活儿怎能劳动你呢?等会儿我安排人帮你们布置好。还有一个叫葛婉秋的小妹,你们路上也累了,一起过来等会儿吧!”程雅婵态度大变,是因为她已经收拾了章钺带回的行李,并发现了一本登记名册,那上面记的很清楚。
她不得不佩服某人的无耻,登记的时候居然就定好了身份。比如,杨君萍,女,潭州人,年龄约二十三岁左右,决定给予身份为妾,福利待遇为二等,后面是详细的出身经历。
看完之后,程雅婵气不打一处来,脆弱的心彻底凌乱了,想到自己进门的时候,那个人也是这么问了,但当时没记,过后肯定也记了,就不知给自己的是几等,身份估计一样了,但在他心中的地位应该要高一些吧?
这么想着,程雅婵心里又是一阵悲苦,教坊司出来的歌伎,嫁人也很难获得正妻大妇的名份。她又再找来张智兴一番逼问,这六个小娘是怎么收的,收了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她也全弄明白了。这个杨君萍真是太可恶了,她居然居然就捷足先登了!
再这么苛待她们,似乎有些不好,那个人回来知道了,岂不是要怪自己心肠太坏么,还是替她们妥妥贴贴地打理好,看那个人还有脸在我面前来转悠。所以这么一想,程雅婵就过来了。
杨君萍见她落落大方的样子,说的也这么坦然,顿时心里就忐忑不安,难道那个坏小子已经娶妻了,似乎没听他说过啊,瞧他言行放荡轻浮,那天他对自己动粗时笨手笨脚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个娶妻成家的人了。
既来之,则安之,杨君萍想着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看看再说了,便去喊了葛婉秋出来,两人随程雅婵到后堂上。
“二位请坐吧!”程雅婵很客气地微笑着说,想到什么她又喊道:“小荷!上茶!”
一听说上茶,杨君萍的心就提了起来,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了,悄悄地看过去,见程雅婵一副没事人一样,伸手拿起桌案上剩下的一盏茶,倒入了瓷盘中,顿时心中稍安。
忽然,杨君萍双目一亮,她看到了程雅婵右手大拇指,那涂沫了蔻丹的朱红色长长指甲,这绝对是为了弹琵琶所特意留长的,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再仔细看她的脸庞、眉眼和盘起的头发,顿时心中雪亮。
小狐狸精!原来你也是个贱籍出身的,把老娘吓的不轻呐!不过怎么看,却还像是个处子呢,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怎么还没把那坏小子勾上手,也没能让他收心,没能耐啊!
接下来有点冷场,程雅婵想着,要想别人开口,自己多少都要说点什么,便假惺惺地说:我是这么这么进了那个人府上的,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真是同情杨姐姐的遭遇呢!
杨君萍城府要深得多,她当然不会老实说,只是应会着说:彼此彼此啦!以后我们要结成同盟战线,共同收拾那个坏人啦!还有你那个蔻丹指甲真好看,琵琶应该弹得不错吧?
程雅婵顿时意识到自己早被人家看出来了,一脸的懊恼。可现在,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干脆与她聊起了音律乐艺。
第0053章 早秉旄节()
黄昏时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根本停不下来,街道两边的房顶全白了,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趁街道上积雪还不厚,章钺与封乾厚、韩盛三人一起,干脆在酒肆用过晚膳方回泌阳酒楼。
李德良双手缩在袖筒里,带着几个伙计站在酒楼前门等着,见章钺回来了,立即迎上前要亲自牵马。他现在好歹也算是方面负责人,章钺哪能让他再干这杂活儿,叫他先安排封乾厚和韩盛二人住下,再到后院来汇报工作,然后施施然地回后院了。
庭院里已有了一层积雪,两边厢房窗纸上,有灯光映照着人影晃动,看来都没睡下。章钺直接过中门去了后堂,就见堂上灯光明亮,杨君萍和程雅婵已经换了衣服,有说有笑地正在下棋。
“哟!雅兴不浅!下雪了你们冷吗?”章钺没事人一样,乐呵呵地打着招呼,心里已经在想着今晚怎么过了。
两女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随意地用发带系了,散发着皂角的香味。微笑着对视一眼,很快达成了某种一致的意见,居然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地继续落子了。
“神马意思这是?”章钺走到矮几边坐下,朝棋盘上看了看,居然是十七路棋盘的围棋,杨君萍执黑子,大龙中腹被堵住了,边角处也被围死,败局已定,不由笑道:“你们下几局了?”
“第三局!完胜在即,你可别打茬!对了你能看得懂?”程雅婵得意地一笑,忽然心中一动,奇怪地问。
“很惊讶是么,别以为你家老爷我就是个粗鄙的屠夫,会的东西多了!”章钺颇为自得地一笑。
“我输惨了,你既然会,还不帮帮人家!”杨君萍求助了。
“连日赶路的,你看这天多冷,早点去睡吧!”这帮谁都不好,还以为我偏心呢,章钺劝道,想想又喊:“那个谁!快点准备热水”
“呵呵那我们先歇息啦!”两女相视莞尔一笑,不约而同地起身,飞快地跑了。
“喂!你们”章钺郁闷地苦笑,看来今晚还是独守空房了!
次日早上章钺按日常规律起来练拳,发现庭院里的积雪竟有半尺厚,不过总算是停了,只是这样一来恐怕要耽搁几天,闲着无事顿时起意,决定带着小美女出门赏雪,既可以交流感情,还可以嘿嘿!
哪知这提议一说,本以为会得到热烈响应,哪知却收获了一片白眼儿,章钺无奈,只好邀封乾厚和韩盛同行,两人点头同意,便乘了马车出城,在比水河岸边下车,漫无目的地向西而行。
远看比水像一条幽黑的飘带,在遍地白雪的平原上弯弯绕绕,消失在阴沉沉的天际。远处的村舍中烟雾缭绕,偶尔有鸡犬声相闻,却不见行人踪迹,四周景物一片廖落。
张智兴赶着马车在后远远地跟着,三人在前边走边谈,河风呼啸,吹得三人衣袍猎猎,封乾厚和韩盛都穿了棉袍,外面又系了披风,章钺衣服穿少了点,顿时感觉到阵阵寒意,他收了那么多美貌的小娘,一出城就成为了取笑的对象。
“衣服穿少了吧,女人多了也抬杠,这会儿没人怜惜你了吧?都说了,**不利于长寿,做大事者更不应如此”韩盛笑着打趣道。
“年少慕艾,这不是很正常么?再说了,庄子有言: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音声也。汉陆贾有言:人之**,非脂粉所能饰。所以说,对美好东西的向往,这是人之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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