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平回来了?张公意向如何?”坐在上首屏风前的条案后正是赵匡胤,他是早朝后抽空过来召几名幕僚议事,见赵普回来就迫不急待地问。
“与张公素昧平生,拜贴是下了,但愿不愿意帮忙就不好说了!”赵普点点头,见楚昭辅、王仁瞻也赫然在座,还有忠武节度掌书记吕胤,宋州归德节度判官刘熙古两人也在。
吕胤祖上是幽州安次人,表字馀庆,显德三年为同州匡国节度掌书记,那时便追随赵匡胤,后随从历任宋、毫等节镇,与之后相继投效的楚昭辅、王仁瞻熟识,而赵普反而是最后才跟随,而刘熙古却是三朝老吏,年己五十余岁却碌碌不得志,走昝居润的门路被推荐过来的。
“兵部与殿前司谁位尊那还用说么,张公应该会乐意行个方便!”吕胤因避赵匡胤的名讳,平时只以表字相称,闻言颇为自信地说。
“难说三司张玄圭要是抓得紧,粮草器械想要偏向殿前司怕是不好办。论理殿前司战马多,多调一些也无可厚非,不过来年战事侍卫司也是精锐尽出,粮草到河北前线,一路又有张抱一、章元贞盯着,从粮秣上行事我们插不进手去,还是要另想办法,还有相国寺最好少去!”
赵匡胤面无表情,但从小声唠叨一样的声线来看,显然内心并不平静。想到赵普近来的行踪,最后一句时突然提高了声量,一脸的严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事一旦开启,谁控制了后勤粮秣便有北伐战事的主动权,而现在南方粮草已进京大半,开春就会北运,殿前司和侍卫司作为主力,尽管出兵多少还没定下来,但却对三司期待已久,都希望优先享有更多后勤。
可这只是表面的,赵匡胤之所以争持这个,因为有赵普进言,劝他看来年看战局行事,若顺利便罢,若不顺则中途兵变,效太祖澶州旧事之例。但这个风险太大了,赵普虽与相国寺僧人密谋已久,可也难保证能不能成事。
赵普自顾自在赵匡胤位侧坐下,他现在可赵匡胤的谋主,地位比吕馀庆、楚昭辅、王仁瞻、刘熙古四人都高一级,见赵匡胤的心思还是有点摇摆不定,而皇帝新召了一位名医授为奉御,相国寺的僧人虽有西域秘药能不露痕迹,可这种大事让一僧人参与,确实是有点不保险。
“宫内好不容易搭上这条线,也不能轻易放弃了。某还是那句话,欲成大事,阳谋为主,阴行辅之。暗里勾当已经有了,但主公对禁军的掌握力度还不够,名不正则言不顺,除非能取代张抱一出任殿前都点检,否则不好对禁军将领进行调动”
商议这等秘事,楚昭辅、王仁瞻、刘熙古三人更多是旁听,不时交换一下眼色,但很少发言。吕馀庆是老资格,心中一直对赵普后来居上耿耿于怀,不是很服气,但一些重要的秘事赵匡胤只让他知道,却不派他去做,这时自然要好好表现一下。
“正是!年初章元贞出任禁军都点校并无实权,那是因为统管整个禁军,皇帝当然不放心。可若只是殿前司,皇帝还是会放权的,不过时间不会长久,看看张抱一,掌殿前司到如今也被外调。”吕馀庆附和道。
这是明眼人都看出来的事,赵普心下自有主意,这时一听撇了撇嘴,心中很是不屑,便出言挤兑道:“不知馀庆兄可有办法让主公顺利升掌殿前司?”
“这一时半会儿不好办!”吕馀庆张口结舌,若按正常来说,高级将领的调用在于皇帝权衡,朝臣一般都不会反对,可怎么让皇帝下决定他还真的束手无策,但眼下禁军中微妙的形势,以及赵匡胤的主要策略他还是很了解。
殿前司主力是铁骑、控鹤四厢,每厢兵员一万五到两万五不等,还有很久小番号杂牌部属如内殿直、弓箭直主要宿卫宫掖。前者重要,但对于赵匡胤要做的大事来说,后者更重要。若升为殿前都点检,就可以在内庭宿卫中安插人手。
鸡蛋自然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内外合力才能保证无论到时采取何种手段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很多事情都是赵普在暗中筹谋,现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办法也有了,不过没说出来,就看赵匡胤的决心,究意是作何选择。
见赵普和吕馀庆又在较劲,赵匡胤便明白,赵普已胸有成竹,眼下他又得做决定了。每到这种时候,赵匡胤总心怀犹豫,乾佑二年冬的澶州兵变他亲历其事,甚至给太祖皇帝披上杏黄旗的就是他自己,那时他沉着行事,但内心也是不平静的。
原本只想,这一生若能建节一方便心满意足,然而值此乱世,到今上即位几场大战下来竟然几年就外领节镇,内掌禁军,他的心思悄然发生了变化,但只是凭本能试图掌握更大更强的力量。滁州遇上赵普,那个雪夜的一次把酒问对,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颗蠢蠢欲动的雄心。
地龙热气上涌,小厅内的气氛格外沉闷,赵匡胤垂眉敛目,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许久才抬起头来,见左右四人都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知再迟疑下去不免让僚属们失望。
“既如此,则平说说看,有何办法?”赵匡胤坐真了身子,一旦决定听取意见便正襟危坐,一脸的郑重。不管相国寺那件事进行得如何,但先掌握殿前司总没错,就不知赵普是何策略。
“既然主公已决定,那我们再分头行事,促使皇帝下决定可不是容易的事,这需要用到几样东西,主公且稍候片刻,某去命赵安业取来。”赵普说着自得地一笑,自行起身出去,顺手带上门。
第0487章 一块石头()
小厅内热气沉闷不通,赵匡胤见赵普出去半天没回来,坐得有些不耐起身打开后窗,就见赵普怀抱一个木盒从后院方向过来,便又将窗户关上,在厅内来回踱步,只觉心中烦乱,有点理不清头绪。
赵普闷声不吭地进来,将木盒放在案几上打开,取出两块色泽乌黑,形状奇特,但表面却非常光滑的石块放置于案几上,然后转身悠然落坐,见吕馀庆和楚昭辅几人都挨近过来围观,眼里闪过一丝自得。
“这是何物?”赵匡胤不由来了兴趣,伸手拿起两块沉甸甸的乌黑石头,见上面有着水流冲刷过的痕迹,还有一些淡淡的青苔,光亮的表面有着天然形成的密集纹路,乍看就是河中鹅卵石,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主公放在眼前看太近了,需伸直手放远了仔细看,必然有所得!”赵普捻着嘴角淡须微笑道。
“是么?以此物呈献进宫讨皇帝欢心?这就能掌禁军?则平莫说笑了!”赵匡胤不置可否,心中已有点厌烦赵普这般故弄悬虚,但还是依言伸直手远看。
还是两块乌黑石头,上面的纹路弯弯扭扭,既像是一些符号,又像是一种古怪的字体,等等赵匡胤蓦地瞪大了眼睛,他突然认出了其中“天子”两个字,这是古老的“篆”体字,不细看确实难以认出来。
“这是何意?莫非你要引用畿语之说把水搅浑?”今年初时李仁秀进京造谣生事,赵普进言加了一把火,有过那么一次,赵匡胤一下就反应过来了。顿时再无兴趣研究两块石头,一把仍到了案几上。
“莫非主公认为不妥?畿语之说看似是阴险小道,但却是风险最小。相反,若我们寻关系走门路很容易落下把柄,而这样做却只需事发后隔岸观火,到时机成熟再适时出来进言,多面讨好而又不开罪任何人,可谓是一本万利,何乐而不为?”年初的谣言事件让赵普尝到了甜头,现在十分热衷于造谣离间。
“点检做天子?天子出西北妙啊!某明白了,只是该如何操作呢?”楚昭辅手中拿着石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转而递给了身旁的王仁瞻,很快又在吕馀庆、刘熙古几人手里转了一圈,最后又被刘熙古装进了木盒。
赵匡胤看似不以为然,却也与几人一齐转头看了过去,赵普轻咳一声,起身上前拉开门朝外看了看,见外面并无闲杂人等又转回关上门,这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两块乌石绝非中原可以寻到,上面的字体是石鼓文体的秦“篆”,也不是一般人能认出的。唐时关中雍州就出土了一只石鼓,所以这看似虚假,但又有几分踪迹可寻。”
王仁瞻接过话头道:“不错!上面的字某也认出来了,看这个意思便知,章元贞和张抱一位高权重,若在京中却是对我们的大事形成阻力,还有一个王文伯,本是病得半死,不想竟又被那梁奉御医好了,这下又多了一个麻烦!”
“无妨!毕竟决策的是今上,王文伯虽敢于进谏,但今上一旦认定了的事,他也无力左右,因此,我们暂不理会此人。”
赵普点了点头,又道:“首要的是掌握殿前司,对侍卫司也不能放松,所以主公必须更进一步升任殿前都点检,但又要排除其他人选。正好时机凑合,章元贞在河北前线,这一来一回太远了,我们便将这两块石牌分别置于河阴、定陶,再让获者递送东京,你们说那时今上作何感想。”
“章元贞现在不足虑,就算某不进什么馋言,他今次又立下战功,北伐战后最大的可能还是以枢相兼镇地方,已经不用我们再出手了。河阴原属西京洛阳,现划归郑州,郑滑义成节度使宋延渥与某没什么交情啊!反倒与正在河阴修建水闸的符彦琳相熟,他若得知销毁,或与符彦琳商量又该如何?”赵匡胤犹疑道。
“宋延渥久在金明池操练水师,留镇视事的多半是节度留后陈思让,此人我熟识,亲自去一趟,先奉上一些好处再行事不迟。”赵普显然连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这时有问必答,成竹在胸。
“此事干系甚大,且容某考虑一会儿。”赵匡胤这么说,但其实已认可了。
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表现得慎重一点也无可厚非。策略也很简单,甚至是粗劣,根本经不起调查推敲,皇帝那一关好说,但就怕王朴从中作梗,引起了此人警觉,比皇帝知道后产生怀疑还严重。
皇帝对武人一向优容,对禁军更是宽厚,就算心生疑虑多半只会安抚弹压,但若是王朴对这件事上心,他执掌枢密院,负责东京内外布防图的斟定,还有中低级将领的升调、战功审核等,要是为敌那就真是得不偿失。
当下几人又商量策划了整个事件的细枝末节,次日赵普与楚昭辅各带着数名赵府家将,骑马顶着小雪后的寒风分头前往郑州河阴、曹州定陶行事。
澶州镇宁节度使张永德自年初淮南战后返京外调,现今正在曹州修治防堤。而右监门卫上将军符彦琳一直在京闲散,外有四兄魏王符彦卿久镇大名府,他也有做一个闲散官的觉悟,自章钺位高权重后更是几乎淡出仕途。不想王朴在河阴生病,皇帝也许是想到即将再度迎娶魏王次女,便将符彦琳派去替代。
五丈渠自济州梁山泊直通往河阴西面的黄河,这条水道在东京北郊又与汴水、运河交汇,水流量很大,到冬季黄河枯水会出现一段浅滩地带,因此这段黄河水道与河阴这段运河都要筑堤蓄水,以待行船时开闸,保证船运畅通。
符彦琳自十一月底前来接手忙到年关,差不多快完工了,接下来是一些零零总总的收尾,工程量不大,便开始陆续放还了上万民夫先回家团聚,其余以郑州镇兵来继续完成。
这天晌午,河堤水坝外侧石墙上,义成节度留后陈思让正在巡视验收。忽然,一名推着独轮车运载石料的士兵一不小心,将一车石块倾翻了一地,其中一块乌黑的石头蹦出去老远。
恰好一名工匠就看到了,立即捡起石块献宝一样递到工头面前。工头当然不识字,看了看一把扔掉,又恰恰就掉到陈思让身边幕僚脚下。
那幕僚是读过书的,一眼就看出这石头非同一般,煞有介事地细看一阵后脸色大变,马上递给了陈思让。陈思让看了一阵不由恍然大悟,前几天刑州任职时的旧友赵普前来送上一份厚礼,难不成就是这种倒霉事。
可受了人的好处,这个烫手山芋不能不接,而且再转念一想,赵普效力的赵匡胤已贵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掌禁军兼领节镇,若能攀上这个关系也是一件好事。
而幕僚似乎也受了好处般在旁劝说他送往东京,陈思让当下不再犹疑,急匆匆回州衙将石块密封于木盒内,派牙将陈敬恩携往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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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8章 欺人太甚()
节帅派使进京凑事,凑章和重要的东西一般必须经过枢密院,或者进凑院。陈思让当然清楚这一点,派陈敬恩出发时故意没有明说,这样走枢密院的话,说不定会被截留销毁,至少也能保证这种事不扩散,那就不关他的事,既不得罪人也免惹上嫌疑。
谁叫这种事在自己的辖地发生呢,陈思让细细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显然是赵匡胤在针对张永德,这两人又都皇帝亲信之臣,无论哪一个都是得罪不起的。
而自己一把年纪好不容易凭资历做到节度留后,万万不能因这事被拖下水,想来想去,陈思让打发走牙将陈敬恩后,又派自己的儿子押衙指挥使陈崇礼快马前往定陶报与张永德,这样两不得罪又都落个人情,可谓两全其美。
但显然没有这么简单,陈敬恩带着数十名随从一进新郑门就被几名陌生军士拦住了,为首一名军官塞给他一块金饼,告诉他道:“在此等到下午,会有外出的窦相公从此经过,那时请他带你进宫呈凑。”
陈敬恩一阵惊讶,待要多问那几人已经走了,反正好处到手他也就不多事,等到下午申时,果然见一队车马进城,那高挑的仪仗旗幡上书有“判河南行府事、兼西京留守、端明殿学士”等官名,陈敬恩便过去拦住开路的军士护卫说明情由。
马车上的人很快露面,正是窦仪,他装腔作势地询问了一番勉强答应,当下带着陈敬恩到中书省那边等着,自带着木盒进宫禀凑。
此时下午时分,郭荣已经批阅完当天的凑章,听说近来淮南北上的粮船五百余艘抵达东水门外,郭荣回滋德殿换上了一身紫袍常服,乘车辇刚到东华门,内侍少监赵建良追了上来喊道:“官家稍等!奴有事容禀。”
“何事?“马车应声停下,郭荣拉开车帘问道。
“西京留守窦相公求见,命奴先呈上这个”赵建良有些忐忑地躬身上前,双手高举着递上一只黑漆木盒。
车前随侍的竟是董光买,他也是职任内侍少监,兼提举皇城司,虽然年不到三十岁,但自小进宫资历深厚,赵建良平日与他不合,但也不敢得罪。
木盒递到眼前,董光买定定地看着赵建良却是不接,正常是军情秘凑才会私递进宫,眼下这个木盒肯定不是军报,那应该由中书通事舍人递进来,赵建良这么做显然不合规距。
“那就呈上来吧!”郭荣的声音语气略带不悦。
董光买这才接过木盒夹在腋下,转身拉开马车前门微微躬身进去,车厢内很宽大,郭荣正坐在矮脚条案后翻阅一些图册,见木盒递上来挥了挥手,董光买识趣地退了出去。
郭荣放下手中图册,取过木盒打开,上面是义成节度留后陈思让的凑章,他拿起来拆开看了一会儿不由脸色大变,双目微眯,嘴唇紧紧抿起,又取过木盒中那块乌黑的石头在手中时远时近,从各个角度细看,这块石头不一般,而上面的字迹若非手艺高明的工匠,恐怕也雕不出来。
“点检作天子?真是好胆!”郭荣双目锐利如刀,狠狠一拍身前条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