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戴著厚手套的手,用力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表示我的敬意,他显然知道我的心意,也回拍了我一下。
这时,我也看到了那艘小潜艇。
小潜艇的样子相当奇特,和一般传统观念上,潜艇一定是梭子型的大不相同。乍一看来,它的形状,更像是一辆密封著的大卡车--大小也和一辆大卡车差不多,它停泊在温泉池的旁边。
通向温泉池的冰层,其滑无比,我们两人要小心扶持著,才能小步前进。低头望向冰层,冰层晶莹透彻,不知有多么深,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简直令人目眩。
张坚指著脚底下的冰层:“在暖流旁的冰层特别晶莹,你看,至少可以看到三公尺以下冰层中的情形。”我点头表示同意,张坚又道:“这就是我能在海底暖流中,看到冰层中怪异现象的原因。”
一直到这个时候,张坚才说了一句比较实在的、有关他发现的奇怪现象的话:原来他发现的奇怪现象,在冰层之中。
这令我大惑不解,冰是固体,在冰层之中发现的东西,再怪异,也一定可以形容得出来的,因为不论是甚么东西,在固体的冰层之中,一定维持形状不变,就算是样子再古怪,照著它来一笔一笔描,也把它描出来了,何以张坚会一再说无法形容呢?
我这样想著,并没有发问,因为反正不多久,就可以亲历其境了。
我们来到了池边,攀上了小潜艇,张坚打开了舱盖,我们两人滑了进去,弯著身子走了两步,各自坐进了一个座位。
两个座位紧贴著,相当窄小,前面是密密麻麻的仪表板,和约有五十公分高,一公尺宽的观察窗。
我已听张坚解释过这艘小潜艇的各种功能,知道潜入海底,不但可以藉观察窗观察外面的情形,还可以通过雷达探测,和声纳探测,把探测的结果,反映在萤光屏上,电脑控制的探测设备,还可以立即告诉驾驶人,那是鱼台还是岩石,是冰层还是大团的海草,等等。
而且,在潜艇外,还有两条十分灵活的机械手臂,可以随心所欲采集标本。张坚交给胡怀玉的,内有生物胚胎的冰块,就由这种机械臂采集。
张坚已开始忙碌地把许多控制掣按下去,许多控制灯开始闪闪生光。由于控制系统实在太复杂,我一点也帮不上手,只好看他忙著,一个萤光屏上闪出一行一行的文字,表示著各方面的操作是不是正常,这我看得懂,所以我不断地告诉他萤光屏上所显示出来的结果。电脑宣告一切都正常,潜艇可以良好运行。
张坚吸了一口气:“我们要开始潜下去了,一潜进水中,头顶上就是超过两千公尺厚的冰层,一切通讯,全部断绝!”
我道:“我知道,有一次,我想和你联络,基地就告诉我,你在厚冰层之下潜航,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和你通讯联络。”
张坚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和外界断绝联络,会给人心理上一种巨大压力,所以我习惯在下潜之前,先和基地联系一下。”
我笑道:“只管照你的习惯去做。”
张坚也笑著:“我怕你笑我胆小。”
我由衷地道:“如果你还算胆小,那么世界上没有勇者了。”
张坚听得我这样说,十分纯真高兴地笑,顺手按下了一个按钮,沉声道:“基地,这是暖流,这是暖流,作潜航前的通讯。”
一具小巧的扩音器中,立时传来了回答:“暖流,你通讯来得正及时,有紧急情况,请你等一等,队长在找你。”
张坚和我都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过了极短的时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听来急促而忧虑:“张坚,我是队长。”
我和张坚同时问:“甚么紧急情况。”
队长喘了一口气:“半小时之前接到的消息,由田中博士驾驶的那架飞机……”
我才听到这里,已经遍体生寒,队长的声音在继续著:“……遇上了一个大风雪团,基地只收到了他半句求救讯号,就失去了踪迹,拯救队已经出发,不过……不过……恐怕……”
听到这里,我和张坚,才从闭住气息的情况之下,缓过一口气,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大风雪团”!我对南极的情形不算是很熟悉,可是也知道甚么是“大风雪团”。
那是一股强烈的旋风,把地面上的积雪,卷向空中所形成。
这种大风雪团,小则直径十公尺左右,大可以到接近一公里,视旋风风势的强烈程度来决定。大风雪团可以贴著地面飞旋,也可以在几百公尺、几千公尺的高空急速旋转。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可是由于旋风力量的带动,雪花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会迅速凝聚,变成大小不同的冰块,记录中曾有超过一百公斤重的大冰块,在大风雪团之中,急速地旋转,别说是一架小型飞机,就算是一辆坦克车,如果被大风雪团卷上了,只怕也会成为碎片。那是南极雪原上最可怕的一种灾害,曾经有一个探险队的所有一切,包括队员和坚固的建筑物,在大风雪团的横扫之下,全部消灭,连一丁点儿痕迹都未曾留下!那架小飞机遇上了大风雪团,我一听到就遍体生寒,不是没有理由的。
刹那之间,我脑中几乎只是一片空白,我所想到的只是温宝裕。
温宝裕在那架飞机上,当然还有田中博士,可是我对田中博士没有感情,对温宝裕却有。我思绪紊乱之极,我想到,如果我答应了温宝裕的苦苦哀求,让他留在基地上,他就不会有事。虽然我要他立即回去,是为了他安全,但结果,那架飞机却遇上了大风雪团!
我和张坚都怔住了不出声,队长的声音继续传来:“张博士,你听到了么?”
张坚喘了几口气,才软弱无力地回答:“我听到了,天,田中博士,天,还有那可爱的孩子。”
队长陡然尖叫了起来:“可爱的孩子?他是可恶的小魔鬼,是你那个该死的朋友把他带来的?再没有比他们更该死的了……”
队长接下来的话,是一连串只有人在丧失理智之下才会骂出来的脏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等他骂完,我才道:“不是我带他来,而是他骗过了一些人,偷上了那架飞机的。”
队长仍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那你一发现他在飞机上,就该把他推下去。”
我叹了一声:“队长先生,你的建议,合乎情理吗?”
队长当然知道他的建议不合情理,那只不过是他怒极的话。所以,我只听到他呼呼地喘著气,我定了定神:“这小魔鬼做了甚么事?”
队长喘了半晌,才通:“小魔鬼和田中博士的对话,基地的控制站一直都收到,他要田中博士别飞得太高,好让他仔细观赏南极的景色。”
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田中博士看来是老好人,不会拒绝温宝裕的恳求。
我无助地问:“飞机上有很好的雷达设备,应该可以及时避开大风雪团。”
队长道:“本来可以,可是当时飞机正在两座冰山之间的狭谷中飞行……”
张坚发出了一声惊呼:“天,这似乎不能单怪孩子,田中博士应该知道这种飞行的危险性,两座冰山之间……气流,已足以摧毁飞机了。”
队长闷哼一声:“基地的控制站也曾提出严重的警告,可是……这其间,田中博士和那小……小……孩之间有几句对话,不是很容易弄得明白,似乎他们有非向前飞去不可的原因……”
我和张坚互望了一眼,队长的声音,听来又是愤怒,又是哀伤:“他们进入了峡谷,大风雪团迎面而来,就算雷达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我和张坚沉默了片刻,队长又道:“照情形来看,派出拯救队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事。”
我陡地叫了起来:“不,一定要派出去。”
队长闷哼了一声:“已经派出去了。”
我转头向张坚望去,张坚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请告诉详细的出事地点,我们取消潜航行动,赶到出事地点去。”
队长咕哝了几句,不是很听得真切,然后报出了一连串的数字和术语来。
队长用的是探险队员使用的专门代表地点的名词,我不是十分听得懂,可是看张坚听了之后的神情,也可以知道那地点,不会是甚么风和日丽的好去处。
张坚听了之后,喃喃地说道:“天,那峡谷……是一个巨大的冰川。”
队长又闷哼了一声:“他们是在一千二百公尺的空中迎面遇上大风雪团,峡谷下面就算是柔软的弹床,也不会有甚么分别,你们要去的话,可以不必经过基地,或许可以和拯救队会合,不过别太接近,现在是暖季,你应该知道太接近巨大冰川的危险。”
张坚一面答应著,一面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
在南极,有著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冰川,冰川在寒季,几乎绝对静止,在暖季,有著缓慢的移动。这种缓慢的移动,几乎不能被人所觉察,可是却产生巨大的力量,可以破坏一切。
张坚已经停止了通话,我声音苦涩:“如果根本无法接近,拯救队……又有甚么用?”
张坚苦笑:“是没有用,只不过是循例在出事之后,要有拯救队出动。”
我略想了一想:“我们还是要先回基地去,基地有直升机可以……”
张坚一听得我这样讲,尖叫了起来:“你疯了,在南极冰川的峡谷中使用直升机?就算没有大风雪团,你可知道峡谷中的空气对流速度是多少?”
空气对流速度就是风速,在两边是高山的地形中,风速通常会更高,直升机在强风之中,最容易失事,我自然知道这一点。而且,事实上,探险队的直升机,只是作近距离的联络之用,这一点,我也一样知道。
可是我还是固执地道:“那怎么办?雪车无法接近冰川,直升机又危险,总要有甚么办法接近一下出事的地点才好。”
张坚的口唇掀动一下,但是没有说甚么。
他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想说甚么,我是可以肯定知道的,他是在说:接不接近出事地点,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我长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温宝裕他曾要求我留他在基地。”
张坚说道:“全是他闯出来的祸。”
我又叹了一声,忽然想起队长的话来:“也很难说,不是说有一段对话,不是很听得明白,可是听来像是他们有非飞进那峡谷去不可的理由?”
张坚望定了我好一会,手放在一个控制杆上,神情十分犹豫不决,我一看这种情形,忙道:“你别乱来,我们先得到基地去。”
张坚又犹豫了一下:“我看到过的……那种情形……那种现象可能不会一直等著我们……它可能会消失,再也看不到。”
我坚决地道:“看不到就看不到好了,如果现象会消失,就证明那并不重要,不值得去研究。”
张坚缓缓摇著头,喃喃地道:“我不作出发前的联络就好了,现在我们早已进入海底的暖流了。”
我心情极其沉重,以致令得讲起话来,也粗声粗气:“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只要我不死,总跟你到海底去一次就是了。”
张坚用一种十分吃惊的神情望著我,我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重了一点,勉强笑了一下:“你未必见得会相信甚么不祥之兆,一语成谶这类事吧。”
张坚并没有回答我,只有用力摇著头,同时,打开了潜艇的舱盖,扳下了所有的掣钮。
我和他一起攀出了潜艇,再登上雪车,驶回基地。
这一来一去之间,只不过相差两个多小时,可是心情轻松和沉重,却犹如一天一地。
基地建筑物前的空地上,雪车驶来驶去,显得十分忙碌,一进去,队长就迎面走了出来,他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背对著我,对张坚道:“真可惜,田中博士是那么出色的一个科学家。苏联、法国和日本的探险队,在知道了消息之后,也都派出了拯救队,可是,全世界的拯救队都出动,我看也没有用了。”
我知道队长对我十分不谅解,但是我还是道:“我想请求使用直升机,飞近失事地点去观察。”
队长像是有一块冰突然自他的衫领之中滑了进去,失声怪叫了起来:“甚么?你要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除非我是加倍的白痴,才会批准。就算只是普通的白痴也不准。”
我明知一定会碰钉子,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我只好闷哼一声:“我不会死心的,我有许多朋友,可以请他们运适当的飞行工具来。”队长几乎是向著我在吼叫:“是,当工具运到,或许你可以发现他们的一只手,一只手指,封在冰中,希望你发现的手还有生命,会向你招手,感谢你去看看他们的残肢……”
队长讲到这里,在一旁的张坚陡然叫了起来:“住口,别再说下去了。”
队长陡然住口,我向张坚看去,心中暗暗吃惊,因为张坚那时的神情,可怕之极,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惊恐,那惊恐超乎他能忍受的程度的话,绝不会现出这种可怕的神情来!
这多少使我感到有点愕然。因为刚才队长所讲的话,虽然过分,而且使人感到恶心,但是张坚也没有理由会有那么强烈恐惧的反应。
这使我心中十分疑惑,张坚转过了身去,背对著我们,队长定了定神:“对不起,我实在因为太激动了,讲话没有法子动听。”
张坚发出了一下近乎哽咽的声音:“是,是,没有甚么……”
这时,另外有人奔过来,向队长道:“拯救队有消息来,说是现场附近,天气算是十分好,可是他们无法接近峡谷,只是利用了一个高地,用长程望远镜观察,甚么也没有发现。”
队长喃喃地道:“这是意料中的事,偏偏还会有傻瓜自以为可以开创奇迹。”
他口中的“傻瓜”,显然指我而言,这不禁令我感到十分恼怒。老实说,队长他心情不好,难道我心情好得很了?
而且,许久以来,加在我身上的不算是佳誉的形容词也相当多,但被人称为“傻瓜”的机会,倒不是很多。我立时冷笑一声:“意外一发生,你就认定了没有希望,那还救援甚么?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用得著望远镜,救人而用望远镜,那才是希腊神话中的事。”
队长怒道:“依你怎么说?”
我一挺胸:“驾直升机,飞进峡谷去,作近距离的搜索。”我不等他再开口,一伸手,手指指住了他的鼻尖:“你自己不敢去,我去,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是傻瓜,只要肯行动,都有创出奇迹的机会。”
队长怒极反笑:“好,好,算我是加倍的白痴,我批准你去。”
张坚转回身来:“你们两人怎么啦,吵得像小孩子。”
队长吼叫了起来:“别将我和小孩子相提并论。”
我已经大声道:“谢谢你批准,我该向谁下令,请他准备飞行。”
队长立时道:“我会下令,但是你必须在飞行书上签名,证明那纯粹是你个人的自愿行动。”
张坚厉声叫了一下我的名字,我扬起手来:“不要再劝我,我已决定了。”
这时已另外有几个人,听到了争吵声,走了过来,这时却一起静了下来。
人人都望著我,我道:“各位都是见证,我坚持要去,任何人不必对我的安全负责。”
各人仍是静得出奇,过了一会,张坚才道:“你一定要去,我和你一起去。”
我哈哈笑了起来:“不必了,世上少了一个傻瓜不要紧,少了一个科学家,可是人类的大损失。”
张坚涨红了脸,队长吞了一口口水,叹了一声:“好,对你的恶评,我道歉,你至少可以接受尽量安全的设备,那需要一点准备的时间。”
我想了一想:“也好,反正一直是白天,我想趁这机会,听一下失事飞机上的对话。”
队长闷哼了一声:“冷静下来也好。”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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