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耕助面对面在一间只有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促膝而谈,心里多少会感到有些难为情。
昭和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金田一耕助正在和一位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女子坐在房间内谈话。
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穿了一件丝绵短衫,配上黑色裙子,头发上夹着粉红色的发夹。
她的长相让人即使想言不由衷地赞美她几句,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
年轻女子的前额颇高,过大的眼睛配上一张扉斗脸,看起来十分刺眼。虽然她的外貌让人感到有些突兀,但是脸上却流露出一种高傲的神情;看她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双手却又不住地揉着手帕,让人觉得她似乎坐立难安。
金田一耕助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表面上却装出一副十分悠哉的样子,心不在焉地抽烟。来访的女客看他这个样子,觉得金田一耕助这人不太可靠,心情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不自觉地摆动着膝盖。
两人第一次见面,竟然无话可谈。金田一耕助在等女客开口,女客也在等金田一耕助先问话,弄得金田一耕助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金田一耕助手上长长的烟灰啪的一声掉了下来,女客有点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桌上的烟灰。
“那个……”
她似乎刚想要说什么,没料到金田一耕助居然呼地一下,吹走烟灰。
“唉呀!”
女客急忙用手帕遮住眼睛。
“真、真对不起,烟灰跑进眼睛里了吗?”
金田一耕助对自己的鲁莽感到不好意思。
“啊!没什么。”
女客用力揉了两三下眼睛,这才拿开手帕,含嗔带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她这一笑,嘴里的蛀牙也露出来了。
金田一耕助心想,她这种样子看起来还满可爱的,不像刚进来时那么阴沉。
金田一耕助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是个不太注意生活小节的人;你的眼睛有没有什么关系?”
“还好,不要紧的。”
女客又重新摆出高傲的姿态,冷冷地回答。尽管她的态度倨傲,但总算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了。
“你去找过警政署的等等力警官?”
“嗯”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这样的,那个……”
女客似乎感到有些羞于启齿,过了半晌,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叫美弥子。”
“嗯,我知道。”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我只说我的名字,也许您不太清楚,其实我是今年春天失踪的那位椿英辅子爵的女儿。”
“今年春天失踪……”
金田一耕助哺哺自语着,突然两眼圆睁。
“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位椿美辅子爵。”
“嗯,不过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什么子爵。”
美弥子有点自嘲似地冷冷说道,她大大的双眼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不禁有点手足无措,不住地搔起头来。
“嗯,发生那种事,也真令人意外啊!”
接着,他抬头看了女客一眼。
“你来找我的目的是……”
“懊,我是来……”
美弥子不断以颤抖的指尖,揉捏着那已皱成一团的手帕。
“也许您会感到荒唐,但我可是非常认真的。”
美弥子的一双大眼,仿佛要把金田一耕助吸进去似的,牢牢盯着他看。
“有人怀疑我父亲没有死!”
金田一耕助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为、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美弥子的双手平放在膝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金田一耕助被看得有点受不了,大口大口地灌下凉茶,吁了一口气,才稍稍觉得好过些。
“我大略看过有关这件事的新闻报道,印象中你父亲的尸体好像是在信州的某处山上被发现的。”
“是的,在雾峰。”
“那时他离开家多久了?”
“四十五天。
“原来如此。尸体已经腐烂,又没有足以辨识身份的随身物品;但是,报纸上不是都说那确实是椿子爵吗?”
“不是。尸体几乎还没腐烂,只是味道很难闻罢了。”
“这么说。你看过尸体了?”
“是的,我看过了。我母亲不愿意去认尸,只好由我去认领了。”
当美弥子提到她母亲的时候,声音似乎有些怪异。金田一耕助忍不住细细观察着美弥子的表情,而她也注意到金田一耕助不寻常的反应,霎时双颊一片潮红,连耳朵都火红似血。
“那时,你确定那具尸体是你的父亲?”
“是的。”
美弥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又说:
“现在也相信。”
金田一耕助感到不可思议,他看着美弥子的脸,继续问道:
“只有你一个人去吗?有没有其他人跟你一道去?”
“舅舅、表哥,还有一位三岛东太郎先生都陪在我身边。”
“这些人都认识你父亲吗?”
“是的。”
“他们有没有说那具尸体不是你父亲?”
“不,他们都确定是。”
金田一耕助开始皱起眉头,有些不解地说:
“既然大家都确认了,为什么还有人会认为你父亲还活着呢?”
“我相信那就是我父亲,直到现在仍然相信。不过尸体五官的轮廓却和生前差异颇大,我想,那也许是自杀前的苦恼、烦闷以及吞药后的痛苦所造成的。当时,有人说我认错人了,我也曾经这么怀疑过,后来,有人对我再三嘀咕着那具尸体不是我父亲时,我开始有些半信半疑。因为尸体是我去认领的,当时舅舅觉得恶心,没好好察看。这种事,我有什么理由让人家心不安呢?”
美弥子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说的舅舅是……”
“我母亲的哥哥,名叫新宫利彦,他以前也曾是个子爵。”
“那表哥是……”
“是舅舅的独生子。”
“你父亲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如果有的话,我今天就不会来问这些问题了。”
金田一耕助颔首说道:
“是谁说那具尸体不是你的父亲呢?”
“我母亲!”
美弥子森冷的语气,使金田一耕助不由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父亲生死末卜时,我母亲就不相信他会自杀,她认为我父亲一定暂时躲在什么地方;直到我父亲的尸体被发现后,她才稍微有些相信,但是没多久,她又不相信我父亲已经死了,老觉得我们欺骗她,说那具尸体不过是我父亲搞的偷天换日的把戏,是找个替死鬼来蒙骗她。”
金田一耕助感觉到某些微妙的玄机正慢慢从地底被挖掘出来,不过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问道:
“是不是因为你父母的感情很好,你母亲思念过深,才会这样想?”
“不!绝对不是这样。”美弥子以激动的口吻说,“我母亲怕他,她说,如果父亲还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报仇的。”
金田一耕助听了,不禁疑惑地眯起眼睛。美弥子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双颊通红,犹豫着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
金田一耕助适时地转移话题:
“照你这么说,你父亲并没有留下遗书,是吗?因此你母亲才……”
“不,有一封遗书!”
美弥子马上打断他的话,金田一耕助愣了一下。
“可是,我明明记得报纸上并没提到他留有遗书啊!”
“是事后才发现的。那时,父亲失踪的事已经差不多平息了,如果把遗书的事发表出来的话,又会成为大家的话题,因此,我们把它视为家族秘密,不准外泄。”
美弥子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金田一耕助。
信封上是椿英辅娟秀的字迹。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夹在我的书中。起先我并不知道有这封信,后来有一天我整理书房时,这封信正好从书本里掉了出来。”
“我可以看内容吗?”
“请!”
遗书的内容如下:
美弥子:
请不要责怪爸爸,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承受这么大
的屈辱和不名誉的打击了。若此事被揭露出来,我们椿
家的名声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天啊!恶魔吹着笛子来……我已经没有办法活下去
了!
美弥子呀!请原谅爸爸!
遗书的最后并没有署名。
“你确定这是你父亲的笔迹吗?”
“是的。”
“请问,信中所提到的屈辱、不名誉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失去爵位的事吗?”
“不,不是指这件事。”
美弥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急急打断金田一耕助的话。
“当然,这个问题的确曾困扰着父亲,不过却和他的死没有关系。”
“那又是为什么?”
“我父亲他……”
美弥子的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勒住脖子,边喘气边说:
“今年春天,父亲因为天银堂事件而被警察传去盘问。”
金田一耕助像是被人用铁锤从背后重重地打在头上似的,他喘着气,吞了一下口水,双手用力抓住桌子两端,脑子里一片混乱,慌张地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美弥子又抢在他前面,迸出一段惊人的、像咒语般的话:
“事实上,天银堂事件嫌疑犯的合成照片,经过数次修改以后,简直就是我父亲的翻版!这样的巧合真是要命,只不过最初警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有人向警察密告。这人到底是谁,我不能确定,我只知道这个告密者肯定是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椿、新宫、玉虫这三个家族之中的某个人!”
美弥子说这段话时的神情相当激动和恐怖,愤怒的情绪笼罩着她的全身。
金田一耕助觉得她的怒气仿佛正化作熊熊的火焰,猛烈地燃烧着。
第3章、椿府的告密者
椿英辅被认为是天银堂事件的嫌疑犯,因此受到警方相当严密的调查,他的难堪与尴尬其实不难想象。
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浮现出椿英辅在没落的贵族光环里,惊慌地面对残酷现实社会的情况,不免心情沉重起来。
“这。这实在是……”
金田一耕助吞了一下口水,企图改善自己的结巴。
“天银堂的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至于你父亲涉及此案的事,报纸却没有报道过。”
“也许是因为父亲身份的关系吧!警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口风。但是父亲却被警察局传讯了好几次。更难堪的是,他还曾与天银堂命案的生还者当面对质过。不仅如此,甚至连我们也都被警方找去盘问,提供父亲在一月十五日,也就是天银堂命案发生那天的行踪。”
“喔!原来如此,对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二十日,那是父亲第一次被警方叫去。”
“也就是你父亲失踪的前十天嘛!他有不在场的证明吗?”
“没有。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父亲在一月十五日那天,究竟在哪里,做了哪些事!”
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望着美弥子,美弥子则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
“警方来询问时,我立刻查了一下我的日记,上面写着父亲在一月十四日早上去箱根的芦温泉。那段时间,父亲对长笛创作十分热衷,因此,他才会去芦温泉那儿住上几天,以便寻找灵感,父亲是在十七日晚上才回来的。想不到警察去调查后发现,他根本就没去芦温泉。”
美弥子把手帕揉得皱成一团,仿佛要揉掉心中的不安似的。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不愿意说明那几天自己的行踪,惹得警方相当不高兴,那时他的嫌疑很大。”
“后来呢?总算都说清楚了吧?”
“是的!因为父亲没有想到会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警方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终于查清楚,这才洗清他的嫌疑。”
“你父亲那几天到底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父亲没有对家里任何一个人提起这件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椿英辅被怀疑是天银堂命案的嫌疑犯,却在需要提供自己不在场的证明时那么犹豫,可见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你父亲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绝不可能!”美弥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父亲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也许说他有点懦弱更贴切些。从小我就觉得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他除了长笛外,没别的嗜好。像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秘密?真叫我想不通!”
美弥子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却又不确定是不是该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我记得一月中旬,也就是父亲去芦温泉之前,他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似乎非常困扰的样子……怎么说呢?我想应该说是他在害怕什么吧!”
“怕什么?”
“自从战争结束后,他就一直都是这样,今年又特别严重,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想想,倒还真是有点不寻常呢!”
“那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父亲这么困扰呢?”
“不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或许是因为去年底玉虫舅公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所以才……”
“玉虫舅公是谁?”
“他是我母亲的舅舅,名叫玉虫公九,之前他还是个伯爵呢!”
“哦!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拿起放在桌上的便条纸和钢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美弥子:
“对了,你刚才为什么会说密告你爸爸的人就在同一间屋子里?”
美弥子听到金田一耕助这么说,突然有些激动起来。
“那是父亲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二月二十六日那天,父亲虽然洗清嫌疑回到家里,但是家中的人却都对他避而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安慰父亲。那时,天色已晚,父亲在二楼的书房里,安详地躺在椅子上休息,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暗淡,我见到父亲孤寂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伏在父亲的膝上嚎啕大哭。”
美弥子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一张脸扭曲变形得让人害怕。
但是她没有哭出来,只是眨着大眼睛,强忍住泪水继续说:
“那时父亲摸着我的头发说:“美弥子,这个家里有一个恶魔,我就是被那个恶魔害的。”
美弥子的语调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激动,金田一耕助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知道椿美辅身上的秘密了。
“当时我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父亲。他虽然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想应该是和密告者有关吧!因为那个人在密告信里,详细记载着父亲在天银堂事件前后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家里的人,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金田一耕助突然觉得有股凉飓飓的冷风从脊背窜上,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你父亲有没有说这个人是谁呢?”
美弥子黯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你认为这个恶作剧的人会是谁?”
美弥子紧咬着下唇,热泪盈眶。
“我也不知道。不过说真话,我第一个怀疑的人是我母亲。”
“你母亲?”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那浸入骨髓的战栗感又窜上来了;美弥子则默默地盯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再次拿起笔,看了美弥子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