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陌静默,之后反问:“你不怕我骗你?”如果是他,宁可不知道,也绝不会从别人那里来探知自己的过去。
“你为什么要骗我?”小冰君奇怪。
天陌噎住。盯着她认真无邪的眼,好一会儿突然摇头失笑。他一直担心她太过天真,现在才知道是小看了她。事实上,一路行来,该聪明的时候她不会笨,而该无知的时候她也绝不会自作聪明。想到此,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不骗你。”他说,目光幽深下来,逐渐陷入回忆当中。
“有多久我也记不得。只是知道你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红裙,明明害怕得很,脸上仍然漾着甜甜的笑。”正因为那倔强而温暖的笑容,他决定给她一个机会。否则一个素不相干的女子丧生于血盗马蹄之下,与他又有何干?
“来?”小冰君抓到重点,赶紧插入。
天陌点头,“黑宇殿。”
黑宇殿……小冰君心中疑惑更甚,她自然听过黑宇殿,只是自己为什么会去那里?
“后来呢?”问题太多,只能先弄清主要的,其它可以等以后再说。
“你一直住在黑宇殿里,一年前才离开。”简单一句话。说完,天陌眼中不觉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敢肯定,听罢他的描述,她绝不会比没听前对自己的过去更了解多少。
果然,小冰君脸上一片迷茫,过去不仅没变得清晰起来,反而更混乱了。
“你……说仔细些好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做出这样的哀求。
天陌叹气,终究不忍看她烦恼,便大致将这些年的事说了一下。变乱之前,两人交集较少,也没什么可说的。而这年多,他也只将重点放在变乱上面,至于两人的关系却是一带而过。
小冰君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一脸了然地道:“原来我们认识那么久了,难怪我觉得总想亲近你呢。”
天陌敛目,没有回应这句话,等她继续追问。然而小冰君却安静下来,似乎是觉得差不多了,这让他不由得隐隐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她会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说你知道白头发的哥哥,是真的吗?”等了半晌,小冰君再次开口,问的却是这个问题。
天陌微僵,看着她眼中的期望,心脏莫名一抽,紧得有些难受。
“是。”开口,他喉咙干涩,只吐出一个字便再说不下去。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当她心中装着别人的时候,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那么,若最终她选择不再陪伴在他身边,他真能如之前所认为的那样从容放手吗?
他一直以为她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与一个普通人类平安到老,会比跟着自己一同面对永无止尽的岁月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要快乐。他不忍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被岁月磨去,然后变得跟他们一样无情无绪,却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舍不下。
竟然有一天他也会舍不下一个人族女子……天陌心中苦笑,蓦然站起身往帐外走去。
“天陌,你去哪里?”小冰君一惊,赶紧爬起身追了上去。
垂在月白袍袖下的手微紧,天陌站定,微侧脸,“去找他。你可要去?”那些曾有的顾虑在她心思不再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何妨让她知道自己的怪异之处!何妨让她知道在人类眼中其实是一个怪物!
“现、现在吗?”小冰君愕然,手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仿佛怕他跑了。
“嗯。”天陌神色疏冷,心却因她的小动作一软,有些矛盾起来。“你若不怕……”他补充,突然希望她能放弃。
听到他后面的话,小冰君笑起来,眼中是满满的信任。“我不怕。不过我要去跟恋儿和姐夫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别担心。”
看着她往旁边帐篷跑去的身影,天陌眸中浮起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温柔,低声骂了句:“傻瓜。”什么都不问清楚,便这样跟着他走,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丫头。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明昭成加在哪里,尚需从女儿楼那里获得消息。
明昭成加……想到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笑容的男人,他不觉微皱了眉。若喜欢上那个男人,只怕也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不为她了结这个心愿,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不可能安心。
正矛盾时,小冰君转了回来,身后跟着秋晨无恋一家人。
“八月初十我会到宛阳。若不放心,你们可于该处相等。”没等秋晨无恋开口,天陌道,然后转向子查赫德,“事关草原霸权,地尔图人怎会放过机会。”
子查赫德一点即明,刀削般的浓眉不由皱了起来,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定:“到时子查赫德必于该处恭候大驾。”有的事终究要解决,他不能让妻儿一直跟着自己过逃亡的生活。他太清楚,秋晨无恋虽然不说,心里其实极度渴望安定的生活。
天陌微颔首,然后一把捞住身边小冰君的纤腰,几个起落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却不往云浮城去,而是转向苍莽的山岭。
“马……我们怎么不骑马……”
“……我还没收拾行囊……”
天陌的速度很快,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小冰君不由闭了眼,紧紧攀住他,许久后才想起要行远路,他们却什么准备都没做,不由后知后觉地大声嚷了起来。然而风太大,声音从口中出来便被吹散,连她自己都没听到,更不用说得到天陌的回答了。
第二十八章 (1)
片刻后,天陌在一座高山之巅停下。风虽然仍大,却再不如之前那样刮得人几乎不能呼吸。小冰君睁眼,看到平卧在崇山峻岭间的云浮城,以及如白带样延伸往远方的纳河,不由惊愕不已。
天陌抬手指着远处层云间,道:“我们先去长安。”
长安……软红十丈,繁华三千的大晋帝都。小冰君最先想到是这个,而后才有所疑惑地转过头看向身边之人。“从这里到长安要走多久呢?”她不是不为天陌异于常人的速度感到惊异,但却听说过轻功,也没亲眼见过,只道便是这种,所以没问。
天陌反有些意外她过于平静的反应,呆了呆,才回:“今日傍晚前能到。”说话间黑眸紧紧攫着她的眼睛,想从其中探知她真正的想法。
哪知小冰君对云浮到长安有多远距离并没概念,就算坐船,顺风顺水也要半月有余,轻功再厉害也不可能比船快。她听罢,眼中竟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原来这么快!我还以为要走很久呢。那我们明天不就能回来了?”难怪他不让她收拾行礼。她本来还惦记着没跟阿穆打招呼,这一下顿时没了顾虑。
天陌默然,好一会儿才伸手揽住她的腰。“走。”什么叫有力无处施,他想他终于体会到了。
风驰电掣,疾如闪电,御空而行,腾云驾雾……在穿越重重山岭之时,小冰君脑海中浮现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词语,心由最初的提到喉咙眼儿到后来的新奇有趣不过盏茶的功夫,不得不说她的神经实在强韧。
“轻功都这样厉害么?”终于停下的时候,小冰君顾不得打量四周的环境,开口便问。
看着她晶亮的黑眸中闪烁着羡慕以及向往的光芒,天陌竟不忍戳破她的幻想,只是淡淡地唔了声,然后将话题引到别处。
“你说明天还要回去?”个多时辰的沉默赶路,让他回味起她之前所说话中被忽略了的讯息。
小冰君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给问得有些错乱,片刻后才啊地一声反应过来,理所当然地道:“自是要回去的啊。”
天陌眉微皱,不知是该为她没打算留在明昭成加那里而松口气,还是该为她心心念念要回到秋晨无恋那里而无奈。
“你在这等我。”无声地叹口气,他决定不在这上面纠结。
小冰君应了,看着他身形如电般闪出去,转眼消失不见,这时才发现西面的红霞染了半边天空。她身处于一座塔楼的最上层,古朴雕花的红木栏杆挡在身前,身后是一座鱼篮观音的雕像,布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大约是很久没人上到这一层来了。
从她的位置可以看到塔下车水马龙纵横交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宇以及画舫密布的湖泊。远远的有钟声传来,为这繁华靡丽中添了一丝清逸出尘之趣。
原来这就是长安。小冰君看着浸浴在夕照中的帝都,看着眼前的安定与兴荣,欣羡之余不由想到朝不保夕的冰城,心中不由浮起浓浓悲伤。这十一年间,又是谁步上了她们的后尘?
“走吧。”天陌不知何时回来的,就站在她身后,手中拿着两顶帷帽。
小冰君微惊,回头时眼中仍然残留着一抹忧伤。天陌看在眼里,却没有多问,而是单手为她拢了拢发,然后将帷帽扣上,仔细地拉好纱帷,将她的容貌严严实实地遮住,自己才戴上。
“他叫明昭成加,中原人都叫他白隐。目前住在龙源。”走在街上的时候,他缓缓道。
已是傍晚,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丝毫不见减少,小冰君不自觉拉住了天陌的袖子,害怕被人潮冲散。听着他的话,想着即将见到的人,心中竟越来越平静。
“龙源在南湖畔,离这里……”正说话间,一辆雕金琢玉的马车横冲直撞地驶了过来,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天陌忙一把将小冰君护在怀中,闪到了路边。
“又是那横太岁!”
“怎么就没人管管?”
“谁敢管?大伙儿还是看好自己的脚,别被倒霉地撞上就算运气了。”
周围的人对着马车去的方向指指点点,小冰君抓紧了天陌的手,不再放开。
“我想看看这大晋的都城,咱们走过去可好?”她仰头问。
感觉到她掌心的柔软,天陌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后转开眼,默许。一边走一边看着她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他心中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却又无法具体形容出来。
就在经过一个杂货摊的时候,小冰君目光落在一盒束发带上,脑海中突然浮起一个声音,催促着她走近。恍惚间,她隐约忆起自己似乎曾经想过要给谁买根束发带。像中了魔障般,她拉着天陌往杂货摊走过去,无视摊主由热情到失望的目光,挑了两根月白色的发带。等到要拿钱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
若是平常,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向天陌开口借钱,此时却说不上为什么,竟是一定要自己买下发带。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就在摊主眼中渐渐露出鄙屑,身上同样没带银钱的天陌准备拉她走的时候,她从指上取下戴了多年的翠玉指环。
翠玉指环是她从冰城带出来的,每个合亲的女子都会有一个,其中隐藏着毒针,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可以自救亦能自尽。
将用翠玉指环换来的发带递到天陌面前,她笑吟吟地道:“给你。”是给他。定然是给他。
就算是想不起具体的原因,在发带入手的那一刻,她仍然确定了它的去向。
天陌微愕,看着她执意伸着的手,半晌后才想起接过。掌心的发带仍带着她手上的暖热,他不自觉紧紧握住,心中浮动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情绪。
“为何?”走过热闹的大街,踏上往南湖的青石板路,暮色蒙蒙中,他问。
“想。”小冰君唇角浮起浅浅的笑,不知为何,看他珍而重之地将发带揣进怀中,看冷静睿智的他偶尔也会小小地烦恼,她竟觉得开怀不已。
第二十八章 (2)
明昭成加没什么怪癖,从不拒绝上门拜访之人。只是龙源神秘,加上他行踪飘忽,便是源内之人也常常数月见不到他一面,因此便落得了一个隐字。
不得不说天陌他们运气很好,来的时候他正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住所,筹备着一场不平常的远行,又或者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一趟归程。
相较于整个龙源的雍容典雅,他所住的地方竟是简朴到了极致。
翠山作屏,一溪一桥一茅庐,绿竹两三枝,一篱荆荼。静至极点,亦清至极点。
两人到的时候,暮色已沉,茅庐中射出暖黄的灯光,明昭成加负手站在篱门处,微笑静待。一头银发在初月的淡辉下,笼上了层薄薄的晕芒。
乍然看见他,小冰君眼睛不由一亮,放开天陌的手抢先一步跳过溪石连成的野桥,往对岸跑去。天陌不由自主放缓脚步,夜风吹过他空了的手掌心,带走上面的余温,也带走他心中因束发带而染上的暖意。
“哥哥,我终于能和你说话了!”来到银发男子面前,小冰君一把抓下头上的帷帽抱在胸前,满眼满脸的欢喜。
明昭成加目光落在她绝美的脸上,唇角依然挂着温和的笑,眼中浮起一抹思索,而后笑容蓦转愉悦。
“是你!”
小冰君愕然,“你知道我?”她虽然觉得明昭亲近,但也清楚他应当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因此反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自然,那几年不是总跟着我。”明昭笑。
小冰君啊地一声,惊得后退两步,“你……你真的知道?”
明昭笑而不语,越过她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天陌,拱手道:“宇主子大驾光临,实令蓬荜生辉!”当年为龙一的事,两人早已见过。
“明昭先生客气。”天陌淡应,无情无绪。
将两人让入屋内,又斟好茶,明昭这才转向小冰君,银眸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那时若不是有你这丫头相伴,或许不会有现在的明昭。”他的语气中带着少见的亲昵,不若与其他人在一起时总保持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
小冰君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闻言,有些傻,“我叫秋晨冰君……明昭哥哥,你莫不是……莫不是认错人了?”
明昭唇角笑意加深,“若是错认,今日你又是为何而来?”他绝不会自恋到认为是宇主子来找他喝茶。
他为寻小五,几乎走遍了整个草原。最初那几年年纪尚幼,脾性不稳,在寻人不着吃尽苦头的时候,在四望无人孤独疲惫的时候,心里也会控制不了生起对族人的怨恨。若不是感知到身旁有一个小家伙的灵体常伴左右,那种不含丝毫杂质的纯净温暖减去了他胸中的戾气,只怕便要行差踏错。
闻言,小冰君终于重绽笑靥,欢喜地道:“难怪那时你总喜欢自言自语呢,原来是对我说话来着。”
“为何隔这许久才来寻我?”明昭端起茶杯向静默一旁的天陌示意,语气和暖,却带着些许责怪之意。
要知道当年她突然消失不见,他还曾为此担忧难过了好一阵子,本来早就该离开草原,怕她寻不到自己而又多耽搁了两年。找到小五之后,无从探知她的生死安危便成了他心中唯一的遗憾。如今,这个心愿终于了结。
纵然记不得原因,小冰君也知自己定是身不由己,然而被他这么一问,突然就愧疚起来。
“明昭哥哥……”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有些局促地直揉手指。
看到她的动作,明昭带笑的银眸中浮起一抹兴味。
“她忘记了这些年的事。”自进来后就不曾说话的天陌突然插口,解围的意图明显之极。
小冰君感激地看向他,而后赫然发现自己揉的竟是他的手指,不由大窘,慌忙收回手,雪玉般的脸蛋已嫣红如桃。
明昭大笑,突然发现很久没这么畅快过了。找到小五时虽然欢喜,却因为她的身体而无法真正开怀,每每忆起无法保她周全,他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觉。医皇又如何,终究无法一手回天。
“过来。”他笑容未敛,向小冰君招了招手。眼利地注意到天陌手指微动,又僵硬地停住,心情越发好起来。
指甲饱满而干净的手指搭上小冰君的腕,眼睫微垂,掩住一眸银辉。片刻后,他放开手,扬眼看向天陌,正欲开口,一个娇腻柔媚的声音竟先一步从门外传了进来,在这宁静的夜色中如同轻绽的晚香玉,施施然地引诱着人。
“二哥呀,什么事这样高兴,也说给小五听听可好。”
说话间,香风刮入,一个红衣女子娉娉袅袅地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