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的乌发,就用簪子松松地挽了,只插了一朵浅绿色的珍珠缀纱的花儿,耳垂上明晃晃两颗珍珠,愈发衬得人俏生生,倒是比未怀孕时更多了几分柔媚的味道。
春云正踩了梯子上去,手上举了一根鲜嫩的柳枝往屋檐上插。底下三个小丫头替她扶着梯子,嘴里头不住地叫“小心”。
金秀玉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眼睛如同月牙儿一般,颊边深深两个梨涡。
春云终于将柳条插了上去,欣喜地叫着“好了!好了”,手脚轻快,一溜烟就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往金秀玉跟前一站,笑得一脸春光灿烂。
她拿手一指,高声道:“少奶奶瞧,我插得多好看!”
金秀玉也笑道:“有那么多小厮不使唤,偏要自个儿上去,若是摔了,瞧你怎么哭呢!”
真儿附和道:“她就是爱淘气,粗手粗脚的,摔了也不打紧。”
春云如今对她的调笑是没有半分在意了,只“嗤”了一声,对金秀玉笑道:“少奶奶可都收拾妥当了?咱们这就出门去罢!”
金秀玉点头道:“你派个人去长寿园那边,瞧瞧老太太和阿平、阿喜都好了没。”
“哎。”春云高声应了,找了人去。
金秀玉扭过头来就跟真儿说道:“老太太还是舍不得阿平阿喜两个,拖到今日,总算是松了口了。”
真儿点头道:“可不是,年前就说分院子,从过年拖到元宵,从元宵拖到春分,到了今日,才算是点了头。等过了今儿的清明节,阿平阿喜两个就该领着人到自个儿的院子去住了。”
这事情前前后后拖了几个月,老太太总说天气还冷着呢,等暖和起来再说,如今总算是放手了。
本来早就替李越之和李婉婷各自准备了院子,李越之住的是槐院,李婉婷住的是竹院,都是因院子里头的槐树和竹子取名。
金秀玉当时还笑呢:“松竹梅三君子,竹君何等清奇傲骨,不料竟将被阿喜这大俗人给玷污了。”
那会儿李婉婷还不依呢,又怨嫂子取笑她。
今儿是清明,依着往年的旧例,李家一家子是要出城去扫墓,又要去家庙上拜祭祷告,一来一去,也就做了踏青之行。
商行也放假,李越之不必上差。
一大早,李家便套了马车,一家子出城去也。
金秀玉如今胎很稳,马车少许颠簸,一点也无碍的,况且真儿、春云等人都在马车上铺了厚厚的毡子,又特意叮嘱车夫驾车要稳,因此老太太也放心得很。
李氏一族的先人们都葬在一处,其余几房自然也是要去扫墓踏青的,因此等到出了城,四房的车马都已经汇聚到了一起。前后拉开也能有一里地,这才是真正的浩浩荡荡呢。
官道两旁的其余行人,都对李氏一族的繁盛赞叹不已。
李越之如今已经不坐车了,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行在队伍之中,小小年纪竟已经有了玉树临风的雏姿。看的李婉婷眼热不已。
她原本也是想骑马的,连骑马装都穿上了,却被老太太和金秀玉勒令,换了端庄的衣裳,只许坐车,不许骑马。
还不是因为今儿出城人众多,她一个大家闺秀,可得注意着仪态才成。
李婉婷没奈何,不愿同老太太坐,如今也嫌她罗嗦了,便跟嫂子金秀玉同坐了一辆。于是车里头,便是金秀玉、她,还有真儿、春云,再加上一个银碗。
金秀玉刚进府的时候,银碗还是个貌不惊人、瘦瘦小小的小丫头,如今也长开了,不过跟李婉婷这个主子不一样的是,她不做事的时候总是文文静静的,倒像个小家碧玉的模样。
金秀玉就正指着她对李婉婷道:“你瞧,银碗比你还像个小姐呢。”
李婉婷这会儿正歪靠在软榻上,因着姿势的缘故,衣裳也有些扭了,她撇嘴道:“这是在车里,谁也瞧不见,何必做那些个周正模样儿,松快些不是更好?”
金秀玉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十分无奈。
她撩起车窗的帘子,放眼望去,见官道两旁原野青翠,树枝上都抽着嫩绿的芽儿,行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好一派乐游原的景象。
李越之正骑着雪白的马儿,得得得得从车窗边经过,她叫了一声,小伙儿放慢了速度,与车子并排而行。
“嫂子叫我何事?”
他微微侧过脸来,一双桃花眼显得有些狭长,鼻梁下巴都显出了一些英挺的轮廓,阳光打在他脸上,竟像暖玉一般。
这孩子越长越像他哥哥李承之了——金秀玉赞叹一声,小小地思念了丈夫一把,忍不住便起了一丝调戏的心思,开口道:“阿平你瞧,这春光明媚,多好的景色,不如赋诗一首,以增游兴如何?”
李越之脸色微微一僵。
金秀玉和真儿、春云,还有歪在榻上的李婉婷,便忍不住想笑。
正在这时候,还真有行人吟起诗来,远远地传过来,还有其余行人赞美的声音。
李婉婷道:“阿平也跟着师傅学了好多年的学问,肚子里的墨水可不比人家少,便是眼下做不出来,吟诵一首古诗也是可以的。”
李越之本来就对诗词歌赋无兴趣,这会子见金秀玉和李婉婷都期盼地看着他,便只得硬了头皮,吟了一首前人的诗。
“耕夫召募爱楼船,春草青青万项田;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他是少年如玉,乌发红唇,白马银袍,富贵锦绣。
眼下吟了一首诗,虽不是自己所做,但声音清朗,温润悦耳。
金秀玉和李婉婷都扒着车窗望去,果然有几家年轻的小娘子,往这边望了过来,见了吟诗的是这样一个美少年,竟真有腮边泛红,欲语还休之态。
李越之也发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张俊脸也泛起了酡红,现出窘态来。
金秀玉和李婉婷正想看他这般模样,不由都捂了嘴,嘻嘻笑着。
正是少年气盛,自尊心强的时候,李越之立时便瞪起了眼,脸也板了起来,反而惹得姑嫂两个愈发莞尔,连着真儿、春云和银碗也都偷笑。
一车人正笑得欢乐,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嫂嫂好兴致!”
金秀玉倏地收了笑容,扭头一看,只见一匹棕色马儿得得赶上来,马上一个男人穿了月白的长衫,眼带桃花,灼灼逼人,果然又是李勋这厮。
第一百七十二章 柳弱云的身世
金秀玉对李勋这人,实在是很微妙的心态。
他几次三番的纠缠,自然让她生厌;不过他也三番两次吃了李越之和李婉婷的亏,不是挨打,便是淹水,倒也可怜的很。
如今觉着,这人心术不正,又无德无能,不过就是顶了一层好皮囊,投了一个好身家,这才做了准安城中闻名的无赖儿、纨绔子。尤其被李越之和李婉婷整了两次之后,金秀玉对他便没了惧心。
李勋巴巴地赶上来,就是为了看金秀玉,这会儿见她脸如满月,眼似月牙,那一对梨涡明晃晃,他心里头就像有把钩子,一勾一勾的。
“勋问嫂嫂好。”
金秀玉见了他那涎皮的笑脸,立刻又想起被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了的贾瑞,忍不住就有点恶念,想如法炮制,将这位仁兄也给涮上一涮。
不过想想铎大奶奶那嘴脸和本事,只得把心里这个念头给按捺下去。
“勋哥儿好呀,我瞧见四老太太和铎大奶奶的车子都在后头呢,怎么你一个人跑到前头来?”
李勋笑道:“远远瞧见嫂嫂的车儿,特意赶上来同嫂嫂问声好。”
金秀玉忍住皱眉的冲动,说道:“勋哥儿必是想问老太太好的吧,老太太的车子就在前头,你赶上两步就能见着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对前面的车夫喊了一声:“给勋少爷让个道。”
车夫应了一声,果然就将马车住旁边让去。
她都这么说了,李勋自然不好不去跟老太太打招呼,只得笑道:“等勋给老太太问了安,再来同嫂嫂说话。”
他轻轻夹了一下马腹,得得地往前去了,靠到老太太车子边上,果然那车帘掀起来,应该是老太太在同他说话。
趁这会儿,李越之将马趋近车子,牢牢地靠在了金秀玉的车窗边上。另一边,李婉婷又招手让一个骑马的家丁靠过来。两边两骑,将她们这辆车子一夹,就算李勋回过头来,也再难靠近。
就这么一路上,李勋便再没机会接近金秀玉。
到了目的地,李家四房都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将事先准备好的纸马香烛都取出来,将先人们都祭拜了一通。
然后又各自上车上马,往李氏家庙而去。
家庙所在的庄子名叫小王庄,虽然跟大王庄只有一字之差,却隔着老远,它的地势高,并没有受到准安大水的影响。当初李婉婷就是被送到小王庄来清修养性,如今柳弱云被罚在家庙洒扫,住所也在小王庄内。
家庙里头除供佛,还有供奉了李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妾室是不能进庙的。
李家四房人在庙外停车下马,各房长辈打头,按辈分排序,鱼贯进入庙中祭拜祷告。
金秀玉是长孙媳妇,自然走进得了家庙的,她就跟在老太太身后,由真儿和春云扶着,往那台阶上走去。
台阶两边,站的是看守家庙的下人们,其中有个修长单薄的身子,低垂着脑袋,她虽然跟其他人一样躬身肃立,金秀玉却一眼便瞧出来,正是柳弱云。
她印象中的柳弱云,想来是容貌精致,袅袅婷婷,花儿玉儿一般的人物;如今竟只着一身灰色缁衣,脚下是一双青色布鞋,头上光光的,只打着一根常常的辫子,一色的首饰全无,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哪里看得出半分秀丽姿态。虽是低着头,却能看到她的下巴,尖瘦得只刹下骨架轮廓。
可见清修洒扫极为辛苦,金秀玉想着,只有真的辛苦,才能达到惩罚的意义。
祭拜祖先自然十分肃穆,金秀玉、李越之和李婉婷跟着老太太,清香叩拜,寂寂无声。
四房之中,等人人都祭拜完毕,也花费了半个时辰。
这小王庄是大房的产业,在庄子里也有自家的别院。也是往年的惯倒了,祭拜完先祖,四房便一同到别院里头歇息,用午饭。
李家也早早就有人到别院里头,布置妥当一切,只等主子们到来。
金秀玉捧着肚子往那椅子上坐了,到底还是长舒了一口气,虽说如今胃口也好,身体也健朗,不过顶了这么大个肚子,做什么都不是轻松的事儿。这一路车马叩拜的,着实有些累了。
底下人进了茶水来,真儿掀起壶盖瞧了瞧,才斟了一杯茶,递到金秀玉的手里。
金秀玉拿了茶杯在手里,却并不喝,只是用食指慢慢地摩挲着杯沿,慢慢地出神。
虽只几个月,但方才见了柳弱云,却恍若隔世,变化之大,让她吃惊。贪墨和放印子两件事,就像是一根鱼刺,虽然拔出来了,却仍有些隐隐作痛。
还记得施粥那日,在金家,母亲金林氏曾经提起,丫鬟莲芯在方记米铺,同方老爷见面。自那以后,她愈发留心起来,将柳弱云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总觉得尚有遗漏。于是便派人出去,再次打探,连日下来,竟真的顺藤摸到了瓜。
真儿迟疑着,开口道:“少奶奶……可是在想柳姑娘?”
金秀玉挑了挑眉,笑道:“你可真是我的知音了。”
她话音州落,门帘外头就有小丫头禀报,说是柳姑娘求见。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柳弱云掀帘进来,给金秀玉福了一福:“大少奶奶安。”
金秀玉抬了抬手道:“何事求见?”
柳弱云刚站直的身体,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给金秀玉磕了个头,说道:“贱妾谢大少奶奶恩典。”
金秀玉不解道:“何出此言?”
“贱妾原是带罪之身,意外与表亲方老爷相逢,得蒙怜惜,愿替贱妾赎身。日前,得知大少奶奶已开了口,贱妾感激少奶奶恩德。”她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金秀玉凝神望着她,淡淡说道:“你抬起头来。”
柳弱云抬了脸,金秀玉却心里发了堵。
被主子卖给别人,难道会是一种恩典么?为什么柳弱云脸上竟是这样的云淡风轻?她到底在满意什么?她到底在得意什么?
她目光凝重,慢慢蹙起了眉。
“柳氏。”
金秀玉突然开了口,声音竟是从所未有的低沉。
柳弱云心头一跳,一丝不安如同墨汁滴入水中,慢慢晕染开来。而金秀玉叫了她一声,却没有任何下文,她心头那一点不安,便愈来愈浓重。
一声浅浅的叹息,从金秀玉口中逸出。柳弱云只觉这叹息,仿佛吹在了自己的心尖子上。
金秀玉一字一顿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柳弱云垂下颈项,轻声道:“贱妾不知,少奶奶此话何意。”
金秀玉微笑道:“柳家,原也是淮安的老姓人,但你的父亲,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小商人,直到娶了你的母亲,凭着妻子丰厚的嫁妆,才将生意渐渐做大,慢慢成为淮安有名的商号。你母亲陪嫁来的珠宝生意,甚至已经做到了京城,就连京中的达官贵人,也爱买你们柳家铺子里的首饰。”
柳弱云又惊又疑,对方将她的家世如数家珍,却不知是何用意。
“柳家开始富贵,你一出生便是千金小姐,锦衣玉食婢仆环绕。你原是多么娇贵的身子,本该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做正妻嫡房才是。你的母亲是那样珍视你,你对你的母亲也是那样的孺慕,你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的命运实在是难以预料,谁又能想到,你的母亲正直壮年,竟突然便暴毙身亡了呢!”
柳弱云心头一颤,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金秀玉像是没有看见,她只是在说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你还没有从丧母之痛中恢复,你的父亲柳老爷,却很快便娶了新的夫人。这位新的柳夫人,美丽,聪明,更有好手腕,她的肚子也争气,进门没多久就怀上孩子,为柳家添了第一个男丁。你的父亲一定很高兴,柳家有后,这是在你母亲手上并没有完成的事,却由这位新夫人完成了。于是,她得了你父亲的宠,她的儿子得了你父亲的爱,你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开始渐渐淡了,渐渐弱了。那些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和荣耀,也开始离你远去。”
金秀玉的眼神迷离,仿佛身临其境,就连真儿,都慢慢将自己代入了这个故事之中。柳弱云,深深地垂着头,额前长长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脸。
“你原本也想,父亲终归是父亲,就算有了弟弟,他一定也跟以前一样爱你。然而,你的父亲不久竟也去世了,就像你的母亲一样,走的那么突然。你说,上苍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夺走了你的至亲,却留下了你的仇人?”
金秀玉双眼紧紧地盯着柳弱云。
柳弱云依旧垂着头,沉寂得如同一块石头,半晌,才沉沉出一句话。
“继母和弟弟,也是我的亲人。”
金秀玉眼中泪光迷离:“将你母亲陪嫁来的产业据为己有,将你从嫡女的位置上踢下来的,也是你的亲人么?”
柳弱云虽然极力稳定着自己的心绪,但这个时候,肩膀轻微的颤动却泄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父亲不在,弟弟年幼,自然是继母当家,柳家的产业属于柳家的子孙。”她的声音又薄又轻,像是一缕雾,一吹就能散了。
“是么?”金秀玉眯起了眼睛,“那么,将你送给管如意,也是亲人所为么?”
柳弱云浑身一颤,一只手抓在地上,指甲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可怜,可恨
柳弱云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死死地咬着下唇。
金秀玉的心也软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对干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最深的伤害,也会是终身的阴影。
当初的柳弱云,不过是一介弱女,这样的遭遇,对她实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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