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丈低头一阵沉思,然后迟疑地说:“那天夜里……大慨二更将尽、三更欲起了,打
鱼的人白天劳累,一靠到床上就像—只死猪,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抬头涩然地笑一笑:
“我也是一样,正在好梦方甜的时候,我那讨厌的老婆子就三呼四叫的把我给叫起来,好不
容易呵!等我起来了,等我问清楚了情由,声音已经沉寂下去了,因为我家离麦先生的居处
比较近,老婆子说她听见麦先生那边有吆喝声、有打斗声,但是,我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就继续找寻我的好梦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们赶着上学,
说是麦先生走了,麦夫人也不在了,我这才知道当天夜里麦先生家里出了事。”他又顿
住了,脸上含有自谴的味道。
有亲切、有感慨,也有一份淡淡的落寞泛上了姓麦少年的心头,陈老丈虽然叨叨地说了
不少,但对方所说的与自己已经知道的是完全相同,别无特出!
他们谈着、谈着,不知日头已经偏西了,不知倦鸟纷纷归了林,炊烟四起,暮色苍茫了。
麦姓少年及时惊觉下,但他似假还真,讶然说:“哎呀!糟糕,时间怎会过得这么快,看样
子今晚我是回不去了!”
其实,他是专程而来,原来就不想回去,欲趁夜间到他昔日的“家”去好好看看,也许
会老天爷见怜,被他看出什么蛛丝马迹呢!
“小哥儿住在哪里……”
“暂时住在吴兴街的一家客栈里,我是出来游学的。”姓麦的少年人随口的说着,胡乱
的编着,这无伤大雅。
陈老丈又抬起头看看摇摇欲坠的乌金:“这么说今晚果真是赶不回去了。”他感到满心
不安地说:“是我多嘴,一高兴就打翻了话匣子,说个没完……”
“哪里的话,这是我不好,听故事听得入了神,竟然忘记了辰光已晚。”
“那……”
陈老丈迟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该怎么办才好,心中慌乱,了无主见!
“老人家,不知道你们村子里可有客栈?”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外客,哪里会有客栈呢?”
“那可否有借住—宵的地方呢?”
“打渔人家胼手抵足,既脏又乱,哪一家都是一样。”陈老丈想了—想说:“我家旁边
倒是有一个栈房,是栈渔货用的,虽然也不干净,但里面却摆有—张床铺,有时候,渔贩们
买卖做得过了时,就会在那里耽上一宵。”
“那我……”
陈老丈知道那个年轻人要说什么,他就按上了。
“当然可以。只是地方太过简陋,委屈了小哥儿。”
麦姓少年玉脸展开了,他欢然说:“怎么会呢?倒是麻烦陈老丈了。”
“那也没什么,我这就回去嘱咐老婆子过去拾掇。”陈老丈站了起来,迈出脚步走了,
他热忱,他好客,乡下的人多半是这样子的。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一起过去……”
“咳!不在乎的,你就留下来看看湖边的风景好了,等会我再过来邀你回家用晚饭,我
们喝它二杯!”
“多谢老人家。”
麦姓少年背起了双手,踱向太湖之滨,他并不是欣赏风景来的,如今是假戏真做了。
抬望眼,太阳已经被西山吞掉了—半,还有—半,染得晚霞狼籍凌乱,血出腐烂,惨不
忍睹。
猛低头,沿岸芦苇迎风摇曳、连绵迤逦,生意盎然,碧波浩淼万倾,金光粼粼,渔唱应
和,又是一个丰收的日子!
夜,毫不迟疑、毫不畏缩的来到了人间,二更天,在渔村中早已经是更深人静、万赖俱
寂的了。
这个时候,陈老丈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却步出了一条人影来,这条人影略一观望,就走向
矗立在湖旁的一幢屋子前停了下来,那就是以前麦先生所居住的家屋。
他徘徊一会,踱蝶一会,然后振身纵过了围墙,施施然的落在院子里面。
里面的院子并不太大,已经是野草从生、砖瓦散落。
一阵吁嗟,一阵感叹,有倾,缓缓地伸手推开了斑剥苍白的客厅大门,厅门久未开启,
一经震动,积尘纷纷散落下来,凝目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中央的一幅肖像:文武夫子。
下面,一条长长神柜,再下面,八仙桌子危危在矣!
八仙桌子的二侧,各有一张太师座琦,到处都是蛛丝,到处都是灰尘,又星—阵叹息,
然后是心酸。
那个人影期期艾艾地迈了进去,他巡视了每—个房间甚至橱房,意料之中,当然一无所
获,但他并不存有奢望,故也不见泄气,原本只是过来看看罢了。
默默地退了出来,突然,他的眼中神光连闪,仿佛已有所见,那是八仙桌子上有一只翻
倒的茶杯!
茶杯翻倒了并不能去示什么,旁边不是尚有一个茶盘吗?茶盘中不是另有几只同样的茶
杯么?不错,但他所注日的并不是那只茶杯,而是茶杯旁边的八仙桌子上的灰尘!
嘿!灰尘就是灰尘,天底下的灰尘不全部一样?
也不错,天底下的灰尘全都一样,但那只翻倒的茶杯旁边的灰尘就有些不一样,它特别
黑、特别浓。
那个人影略一思维,陡地一口吹了过去,霎时之间,满屋子尘飞灰扬了……
他倒掠出厅,停立在屋檐之下的石阶上面,仰窥蓝天,下弦月正静静地挂在空中,像是
银河中荡漾的船,那么的悠闲、那么的安祥。
屋角中忽然窜出下一只硕大的老鼠,它一见到摆动中的人影,又迫不及侍地草中隐去,
朝墙边逸去。
那个人影感慨又起,人们富庶连老鼠也发福了,难道说它们也是靠天吃饭吗?应该是,
不过间接一些罢了。
尘埃落定,他又缓步走了进去,以池的功力,凭他的造诣,八仙桌上已然被他给吹得清
洁溜溜,光亮一片,而奇怪的是,那只倒翻的茶杯却仍然故我,并未梢或移动分毫。
果然,果然桌子上面有字,这字乃是用手指蘸着水所写上去的,年深月久,灰土掩盖,
就像胶漆烤在上头,一如墨汁进入卓面,真是入木三分!
那个黑影藉着屋外照人的月光,清晰地看出了那三个大字,“地狱门”!
他怔住了,“地狱门”?心里想着,口中念着,这是什么意思?是斯时来人所属之门派?
抑或足他父亲去了地狱门?地狱门的门派却从未听说过,地狱门的地方也不知又在何处?不
过,这总也是—条线索。
那个人影抬眼四里,这应该是他们的家园,这曾经是他们的家园,虽然他从未来过,他
一无印象,但是,他还是感到亲切,还是有着依恋。
月之船已经划别西天了,不知道它载的是那一位神仙?三更将尽了,他竟然在这寥寂的
厅房中、在这荒芜的废院里耽搁了那么久!
叹息之后还是叹息,惆怅之后却是伤心,忽然又是一个鹞子翻身,他又隐入夜幕里了……
第二天,麦姓少年尚在蒙头大睡的时候,村子里突然传出了一阵铜锣声把他给吵醒了,
他如今是客,客人当然不谙这里的村俗规矩.是迎神?是庙会?还是在庆丰收?
麦姓少年悃慵地打了一个呵欠,张开跟,下了床,胡乱的洗了一把脸,探头朝门外看看,
太阳已经挂得老高老高了,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陈老丈—脸严肃一脚高一脚低地跑了进来。
“小哥儿,你怎么不睡了?要耽在这里呵!千万不能出去。”
“怎么?莫非出了什么事?”
陈老丈一脸忧伤地说:“村子里来了—帮水贼。”
麦姓少年听了一怔:“是太湖中的?”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陈老丈怔怔地说:“太湖里水贼有好几帮,有的住在四洞庭山,
也有的住在尚未命名的湖中小山上。”
“那这一帮呢?”
“这一帮乃是住在西洞庭山上的最大一帮,以往,他们都是天将黄昏的时候才来,因为
黄昏时候村民们带回了满船的鱼虾,满身的疲劳,他们坐享其成,而今天……”
“而今天却是白天来了?”
“可不是?”陈姓老丈愤忿地说:“现在他们胆子大了,胃口也大下,竟然还来个狮子
大开口!”
“要什么?莫非要银子?”
“给你猜对了,他们正是要银子。”陈老丈说:“因为这几年渔村里日日丰收,每家每
户多少都积有一些银子,他们却眼睛红了,要知道这是村民用血汗换来的,每天早起晚睡、
风雨无阻,平时胼手胝足、省吃俭用……”
“那村子里作何打算呢?”
“乡团长已经招集了四五个壮丁前去跟他们说话了、交涉了,村子里的少壮一早都到湖
里干活去了,剩下的也只有这么四五个人,而水贼却来了十几、二十个,看样子不依他们的
要求是不行的了。”
“他们在哪里?我出去看看。”
“就在前边的广场中,刀枪无眼,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陈老丈一片好意,满怀关心
地说着。
“没关系,我只是过去看看,碍不了事。”
麦姓少年举步走了出去。
“哎!等一等。”陈老丈在后面招手了:“何必这么急?划口泡饭再出去看还来得及
呢。”
麦姓少年转头笑了一笑:“不了,等我看完热闹再回来吃好了。”
身后传来了数说声、埋怨声,无非是年轻人好奇啦!不吃早饭会伤身体啦!出自善意,
出自至诚!
广场里—上午是不晒鱼网的,是以空荡荡、望望然,好像是更大丁。傍湖的那一边果然
有二十来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集在一堆,他们有的带着刀、有的背着剑,雄赳赳、气昂昂,声
势还真是吓人!
站在对面三丈处,也即是靠村子的那一边,也有六个人携着刀剑对立着,两相比较,看
起来是那么单薄、那么不相称。
麦姓少年却不听陈老丈的劝告,他缓步走了过去,只听水贼群中一个手内捧着刀、身穿
夹背心、胸脯暴露、满足黑茸茸浓毛的人狞声说:“我们头领说要一千两银子,你们就去如
数搬出来吧!”
他是这帮水贼群中的头目,也可以说是副头领。
村子这边站在中间的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这个汉子长得也颇为威武。
“桑头渚村子忒小,一千两银子哪里筹得出来?这样吧!我挨家挨户地去劝说,去收取,
凑上三百两好了。”
漫天讨价,就地还值,这个中年汉子大概就是桑头渚中的乡团长了。
“不行!头领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说一不二!”小头目说得斩钉截铁!
乡团长为顾大局,他说:“我答应你们五百两,要知道这五百两银子,全村的民众必须
埋着头,流血、流汗苦干好几十月才积得下来……”
小头目并不领情,他沉声说:“一千两就是一千两,这又不是做买卖?别敬酒不吃吃罚
酒呵!”
乡团长也抗声说:“拿不出来又有什么办法?你们也太强人所难了!”
小头目不由面色一变:“你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弟兄们,我们搜!”
“荷……”
一阵漫应,一阵鼓噪,水贼们抡刀的抡刀,挥剑的挥剑,一窝蜂似地涌了过来。
“等一等!”乡团长举着宝剑又叫了起来:“由我负责,我负责给你们六百两!”
他委屈求全了,咬着牙替村民们做了主。
奈何水贼们像是金口难改,忝不知足,只听小头目冷哼—声:“上!”
“我还有话说——”
乡团长一手高举,他沉下声音猛喊着。
“除了银子,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小头目嘶吼着,似乎在他的眼目中只有银子,只有“孔方兄”。孔方兄乃是铜钱,乃是
通宝。
“我要说的就是银子。”
“好,那你说吧!”
“一千两银子的数目实在太大了,我不知道村中是否能筹得出来,就算有吧!那村民们
也必定珍蔽在各自的秘密处所,这样吧!”乡团长用上了缓兵之计,他婉转地说:“等晚上
村人们打渔回来,我晓之利害,叫他们忍着痛把银子给挖出来也就是了……”
“你的意思可是叫我们明天再来?”
“是的。”
“哈!”小头目冷冷地哂了一声说:“你的心计白费啦!大爷们倒并不是怕你聚集人手,
只是老子却没有这份耐心,也没有这多的闲工夫,干脆些,乖乖将银子如数搬出来吧!不然
的话,惹得大爷们性起,杀你们一个鸡犬不留!”
乡团长的脸色变了,他低声下气了半天,其心境正如对方所说,聚集人手,桑渚村村小
人不多,果然未必是这帮水贼的对手,但是,有—夜时辰缓冲,守望相助,即能遣人分头向
邻村求援,当可改变不利的形势,奈何对方狡滑,非但不为所动,而且还洞悉了他们的意念,
事巳至此,难以挽回,情况所*.也只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
“你们这群吃人吸血的蟊贼,既然是无理可喻,我就同你们拼了!”乡团长毅然地挥动
了手中的兵器。
“这是你们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大爷们心地不仁。”小头目说:“弟兄们,上!”
潮水又开始翻滚了,万马又开始奔腾了,泮着尘土,映着光华……
双方的实力简直太过悬殊了,一方似泰山之倒崩,—方犹螳臂挡车,压都能压死,踏也
会踏扁,还淡什么交锋?还论什么抵抗?
水寇们早已经谋定,他们是势在必得。
但是,乡团们乃职责所在,义无反顾,何况他们也是村中的一份子,血汗所得,谁不痛
惜?再说,善门一开,例子一破,嗣后对方食髓知味,那桑头渚不就成了俎上之肉,盘中之
餮,为人予取予求,再也难以更改、再也难以翻身了。
“住手!”
在两边的人潮尚未短兵相接的时候,忽然间,一道白影回旋在长空,它一似灵鹤,它又
像玉龙。紧接着,旱雷当顶响起,震人心扉,敲入耳鼓,在场之人,不由个个惊得楞在当地,
不知所以。
待惊魂蒲定,水贼们凝目一看,见掠入场子中间的只不过是—个文文弱弱的年轻人,小
头目顿时转过了一口气,他疑惑地说:“小鬼,刚才是你在鬼叫?”
“不错,正是区区。”
“你想干什么?”小头目似乎仍旧不太相信,他盯着那个年轻人道:“莫非你也有活
说?”
“也不错。”年轻人谈淡地说:“我劝你们听取良言,还是回去吧!”
“回去?就凭你这句话?”小头目的狂态复萌了,他轻蔑地说:“哈!不怕被风闪了舌
头?”
“我却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大的风。”
“那是你以前运气好,今天就要遇上了。”小头目脸一拧,声一沉,说:“上去一个,
扇他一扇!”
“是!”
一个大汉握着钢刀上去了,但是,那个大汉的钢刀甫才举起,也不知怎么搞的,右腕突
然像是被蜜蜂螯了一下,“噹啷”一声,钢刀立即掉落在地上了。
小头目的牛眼睁了一睁,说:“你是谁?报上名来!”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
“哼!打倒了你,看你说不说!”小头目狠声地说:“再上去两个!”
“是!”
又是两个并排的上去了,只见那个年轻人身子模糊地晃动了一下,二柄钢刀也已经平平
地躺在尘埃上了。
这次小头目吃惊了,他挥手、他吼叫……
“大家一起上!”
“嗄——杀——”
水贼们同声吆喝着,同步蹈迈着,扬起兵刃,分别朝那个年轻人攻了过去。
灵鹤再度飞舞了,玉龙再次翻滚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