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伯望却不似他殷少阳这般乐观,摇头叹道:“若是能再晚些……”
话未说完,殷少阳却知其意。
太清门如今正值风雨飘摇,虽将会盟各派压下,但并未使其尽服,凝翠园出世,少不得又要引起一番波折!但此园距离本宗如此之近,也断然不能相让!
……
七三七 闹市残庙奉残身,赤心一拜岂堪承(十四)
滕伯望并未将话说完。
眼前这位师侄何等脾性,这些年来早已见得多了,凝翠园出世,他能想到赠与本宗,而不是自行占据,可算大善,再作抱怨,倘若惹得他不快,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许听潮不知这位代执事师叔心头的想法,此刻几位长辈正自摆弄那灵枢印,他却凝神静坐,目光散乱,不知在想些什么。
没了他目光注视,果儿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殷少阳低头一笑,反倒将小丫头吓得更显瑟缩。这老道哈哈一笑,将她塞到许听潮怀中,道:“且把果儿看好了,老道去催一催,好教店家快些上菜。”
言毕,转身迈步而去。
这番做派,倒是很合果儿所想,这丫头看他的目光都变得亲近了些。小狗包子更是机警,殷老道才动,它就赶紧一个箭步窜到许听潮所坐的木椅之下,只探出半个脑袋张望。
这般做派,着实惹人发噱。可惜屋中几人,太虚等只关心那灵枢印,果儿正看着离去的殷老道,喜得两只小眼眯起,也就许听潮留意到,嘴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旋踵,殷老道便自回转,后面跟着满面紧张惊喜,举止毕恭毕敬的朱璁,以及一三十许美妇,两人身后却是一连串手捧托盘的丽妆丫鬟。
引人入座的是青衣小帽的店小二,这些丫鬟也不知从店家从何处唤来,当真稀奇。
“放下之后,就都去吧!”
殷少阳大袖一挥,也不管朱璁和那美妇面上多少失落,径直就在方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见果儿满面垂涎,便笑道:“听潮,也不知你怎生照料的,竟把小果儿饿成这般模样!”
他也只是如此一问,不需回答,取来丫鬟刚刚放下的碗筷,推到果儿面前。
“丫头,想吃什么就与师叔祖说,叔祖给你夹菜!”
果儿常年乞讨,哪里还等得旁人帮忙?回头见许听潮同意,便将手中漆箸大张开来,叉向面前盘中一块方方正正的精瘦蒸肉!奈何她人小手更小,使劲力气,也只将那蒸肉拨得乱晃,死活夹不起来!一时间,急得小脸通红,口中更是吞咽不止!
殷老道哈哈大笑,伸箸轻轻一用力,便将那蒸肉挟到她碗中。
果儿见这老道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本就晕红的小脸更是火辣,低着头,两手分持一箸,一面猛吞涎水,一面在那蒸肉上分拨。
蒸肉酥糜,果儿只轻轻一拨,便分成两半,她又将双箸尽归右手,夹起其中一块,躬身放到早在桌下往来奔窜摇尾的包子面前。
包子啊呜一声,一口便将那蒸肉咬住狼吞虎咽起来。
果儿这才面露笑容,直起身来,也不好意思去看殷老道,低头美美地大嚼起来!五珍楼能在定胡城有这般大名气,做出的菜肴如何会差了?果儿孤苦无依,何曾尝过这等美味?只觉天下间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此!初时囫囵吞咽,及至腹中有些充实之意,方才细细咀嚼品尝,小脸上尽是满足。
殷老道笑容依旧,右手举起,抚弄他那乌黑长须。太虚等也都被这边动静吸引了过来,把果儿举止看在眼里,滕伯望和李渺满面带笑,太虚无甚表情,眼中却也有些笑意。
传菜的丫鬟似乎不知屋中几人的身份,见得果儿如此模样,个个心生怜爱,放置盘碟时,也尽量凑到果儿面前。然后嘻嘻笑着轻盈离去。
她们这般举动,却把赖着不走的朱璁和美妇吓得不轻!但见屋中仙长均都不以为意,才将悬起的心放下,而后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心意。
这几位仙长人情味十足,厚着面皮留下,或者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殷老道果真不再出言驱赶,两人本已沉寂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
精雅的包间中只有果儿和包子的吞咽声,殷老道满面慈爱的笑容,只管给她两个夹菜。
果儿吃得太过专注,半晌之后,方才觉出不妥,猛地抬起头来,见屋中长辈尽都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禁轻呼一声,嘴中含住的一截青色菜蔬就此掉落。
殷老道见这丫头窘迫,赶紧出声招呼:“几位师侄还不快些来尝尝!”言罢,当先携了一箸红红翠翠的凉菜放入口中。太虚等人也是举箸,各自伸向中意的菜肴。
果儿这才不好意思一笑,抬头来看,只见许听潮正将一粒翡翠般的鲜果放入口中。
哥哥在吃,她也放心了,再次埋头大嚼起来。
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停箸。
修行中人,但凡凝成元神,便只以天地灵气为食,就算喜好那口腹之欲的,也都自有烹饪秘法,鲜少会前来凡间大快朵颐。凡人菜肴再是美味,其中也有不少糟粕,吃下肚中还需的运转真气炼化,委实得不偿失。
许听潮前来这五珍楼,也只是为了让果儿好生吃上一顿,毕竟一入修行,就再难有如此便利的机会。这丫头命苦,且年纪尚小,此行就算了却她一桩心愿。当然,其中也不无许听潮有意无意的宠爱。
太虚等人能准确找到此处,却是许听潮先前就已约定在定胡城相见,他将自家气势导入虚空,但有虚境及以上修士前来,自能察觉,循迹而来,自是一找就中。
果儿常年乞讨,受尽人间冷眼,却也炼就了玲珑心思,将众人举止看在眼里,便知几位长辈肚子不饿,只为了照顾自己,方才略略动筷。
且不说如此想法就近对是不对,这丫头想通之后,便没了顾忌,放开手脚大吃起来,满满一桌二十余盘菜肴,不片刻就尽数被她与包子装进了肚皮!
朱璁和美妇看得直咂舌,但既然几位仙长都没有劝阻,他们也就唤来丫鬟侍女,又上了一桌。
果儿与包子就好似两个无底洞,再次见得满桌美味,分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这丫头不过七八岁,包子更是幼小,如何能有这般大的胃口?在座无名修士,一合道,三虚境,最差的都是元神,这等小事,自是难不住人。
果儿吃得欢快,却不知屋中长辈正自相互传音。
“许师侄,恕师叔多言,如此娇惯,只怕不妥!”
许听潮沉吟片刻,方才回道:“果儿心性上佳,只此一次,料来无甚大碍。”
传音劝说的正是滕伯望,听得此言,便不再多说。
不片刻,李渺又问道:“师侄打算何时动身前往那凝翠园?”
许听潮这次回应很快:“两位师叔随同掌门师伯与殷师叔祖自去便是,弟子另有要事,恕不能陪同。”
“如此……也罢。”
“师伯,弟子有一事相求!”
许听潮向太虚传音道。
太虚抬头看来,和声问道:“何事?”
“弟子欲求一门站削减自身修为,又能使舍弃部分不至溃散的法门。”
“我有一门斩元功,你且记好了。”太虚应下后,嘴唇翕动,一篇经文虚虚而出。
这斩元功不过数万字,许听潮用心记忆,只一遍就尽数记住,稍稍参悟,只觉玄妙异常。
他本就极善修行诸般术法神通,太虚又细心讲解,在果儿与包子吃完第三轮时,已将此法炼得小成。
太虚这才停了讲解,告诫道:“此法大成,可坏人根基,师侄须得小心慎用。”
“弟子明白!”
许听潮知晓这位师伯为何会有此说,自己性子桀骜不驯,常与人争斗,而阻人成道乃生死大仇,倘若动用此法多了,不免惹下诸多仇家,如此无论于自身修行,还是宗门弟子,都有极大妨害,不得不慎!且他传法时并未避讳殷老道及李渺、滕伯望三人,这般叮嘱,也未尝没有提点三人的意思。
“果,果儿吃饱了。”
第四轮菜肴呈上,果儿和包子都住了口,这丫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满桌美味,期期艾艾道:“哥哥,我们都带走,可好?”
许听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发:“过儿说好,那便好。”
这丫头闻言欢喜不尽,亲昵地拉住许听潮衣襟,将小脑袋埋入他怀中,闷声道:“哥哥对果儿最好了!”
许听潮将怀中小丫头揽住,视线一转,落到那美妇身上:“劳烦老板娘依样备下十桌!”
美妇不曾料到许听潮会与自己说话,一惊之后,就赶紧应下:“仙长稍待,妾身去去就来!”言罢裣衽一礼,快步走出包间,步伐踉跄,显是心中情绪激荡。
滕伯望看在眼里,眉头直皱,殷老道和李渺却是嘴角带笑,神色间还有些古怪,实在不曾想到这位师侄竟还有如此一面。
许听潮目光一转,落到拘谨的朱璁身上,面色转柔,不似对那美妇一般冷淡。
“此番却是多亏了朱老板。”
朱璁受宠若惊,赶紧躬身回礼:“不敢不敢!能为诸位仙长效劳,乃是草民几世修来的福分!”
许听潮不置可否,只把袖袍一抖,一沓隐隐有霞光缭绕的符纸,三只晶莹白玉瓶,一枚青碧叶片缓缓飘到他面前。
“许某即将离开此界,这些东西,还请朱老板收下。”
……
七三八 闹市残庙奉残身,赤心一拜岂堪承(十五)
“多谢仙长!”
朱璁欢喜接过飘在面前的三件物事,但其神色中尚有不少遗憾。
这位仙长给出的符箓、丹药和长生魔藤叶,于个人来说无疑珍贵万分,但对自家买卖却无甚助益,甚至还可能因此事招惹他人觊觎。
朱璁显然不是那等甘于平淡之人。
许听潮见他如此,只是眉头微微一皱,便抛到脑后,而殷老道、太虚和滕伯望也不大将一世俗商贩放在眼中,根本就不曾多作理会,唯独李渺见此人心有不甘,暗中生了计较。
朱璁诺诺而退,许听潮趁机和几位长辈说起凝翠园详情,诸般情形倒不需赘述,他只着重说了被自家取走的三圃斛辉,以及迁移来维持药圃运转的灵脉两事。
此事关乎利益得失,殷老道虽为太上长老,但不涉实务,因此并不多说;而掌门太虚超然物外,也不会计较此等小节;李渺亦为长老,尚且比不得殷老道,更兼入门最晚,同样缄口不言;唯有滕伯望暂居执事之位,却是不得不说。
这老道只挥袖一笑:“那斛辉如此难养,师侄尽管取去!且此番能得凝翠园,全赖师侄之力,区区一条灵脉,实在无关紧要,又何必特意说明?”
“多谢师叔体谅!”
“听潮无须如此。”
辞让过后,滕伯望与殷老道三人各自交换了个眼神,又说道:“此间事了,我等这便要动身前往那凝翠园,不知师侄有何打算?”
许听潮起身行礼。果儿也随他站起。
“只待将果儿之事处置妥当,弟子就去找寻吕师叔与胡师姑,一同返回巨人界。”
滕伯望笑道:“如此却是巧了。掌门师兄回到门中,便传讯吕师弟夫妇前来相见,及至收到你发来那传音符,便又令其来定胡城相见。你尽可在此等待。”
“弟子理会得。”
许听潮闻言,又是一礼。
滕伯望四人各自一点头,身形便都隐去不见,把果儿和包子吓了一大跳!
“哥哥……”
“果儿不需惊诧,待你须得修行之法,终有一日能够如此。”
果儿顿时满面憧憬,缠着问这问那,许听潮耐着性子一一解答,就是言语简洁了些,把小丫头听得云里雾里。
又过了顿饭功夫,先前离去的美妇带了一干丫鬟回转,人人手中都提着两个食盒。见屋中只余许听潮与果儿两人,只是稍稍惊讶。
许听潮吩咐她们将东西放到地上,打发走了一干丫鬟,方才问那美妇:“老板娘可有所求?”
美妇却不曾料到眼前上仙竟然会有如此一问,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喜极,但要立时提出什么要求来,却也不能。
许听潮不耐多等,略略思忖,便说道:“我传你凡火烹饪之法,只须购来略带灵气的食材,依法施为,所出菜肴将有益气养颜、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之妙用,你可满意?”
美妇大喜,裣衽施礼谢道:“上仙大恩!若得此法,五珍楼必将不拘于凡俗!”
许听潮见状,屈指弹出一团五色清光,径直没入美妇额头。淡声道:“此事利弊皆有,老板娘好自为之!”
一挥袖,五色清光洒下,将桌上菜肴,地下食盒尽数摄走,脚下生出如雪云团,托住果儿与包子,身形就此淡去。
美妇受了那清光,心神尽被收敛,也不曾见得此等情形。及至醒转,屋中哪里还有什么仙人?只桌上放了一长颈圆腹的褐色玉瓶。
“原来仙长还留下了这等恩赐!”
美妇已将那“凡火烹饪之法”尽数记住,正琢磨有了此等仙家法门,五珍楼定能财源滚滚,又见得这玉瓶,更是喜上加喜。
她正想上前,又赶紧对许听潮方才站立的地方恭敬行了一礼,方才走到桌边,将那玉瓶拿起。
拔开瓶塞,只见其中有十数枚豆粒大小的乳白色丹丸,阵阵奇异馨香自瓶口溢出,只嗅得一口,已是口舌生津,浑身清爽!
“仙家灵药就是不凡!”
美妇心头砰砰直跳,将玉瓶小心放入怀中收好,疾步回到自家房间,关好门窗,方才用干净绸缎铺在桌上,将药丸倒出,一粒一粒地拿起来观赏!眉飞色舞,喜动颜色!
也不知多久后,她面色忽然一变,忙不迭将丹丸又数了一遍,数目正好等同自己加上方才前往服侍的丫鬟!
一时间,美妇只觉好似心爱之物被人生生夺走,痛惜不已,但左思右想,还是不敢违逆上仙的旨意。但见她恨恨一跺脚:“罢罢罢!有凡获烹饪之法在手,就不信引不来旁的仙人!这些丹药,暂且先便宜了几个丫头!”
意兴阑珊地将丹药收起,美妇在房间中来回踱步,暗忖便是要将丹药给那些个丫头服用,也只能暗地里行事,万万不可将仙人一事透露出去……
此刻,许听潮已携了果儿和包子来到清源巷中那残破祠庙上空。
祠庙热闹依旧,不过围观的民人不是在清扫尘土,就是在拔草搬土,修理墙垣,那锦衣里正居中指挥,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干劲十足。
果儿愕然不已,不过半天功夫,哥哥的祠庙就变成这般模样!她仰头来看,只见许听潮虽然也看着下方,却是神色淡然,似乎半点也不在乎。
包子吃饱喝足,早蜷缩在云中眯眼打盹儿,对此丝毫不关心。
“哥哥,他们这是作甚?”
许听潮微微一笑:“有前程可奔,自然这般模样。”
果儿茫然。
许听潮也不解说,只道:“从今而后,只靠他们自身了。”
此话没头没脑,果儿更是不懂,愁得把淡淡的眉皱成一团。
许听潮一道法诀打出,除了方圆百丈之内虚空微微一振,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
果儿见得他手中五色清光,也不再去理会那些难以领会的东西,赶紧好奇地瞪大眼睛。
前方虚空之中,一尊通体金光灿灿的佛像蓦然凝成,眉目与哥哥一模一样!
小丫头不禁“啊”地一声惊呼!
许听潮把手一挥,一道淡红色的光芒照射而下,将金身笼罩!他面色立时就微微一白!
果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金身红光,并未察觉许听潮的异状。
红光看似黯淡,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教人颇不舒服。
果儿又皱起眉头。
正当这时,黯淡的金光自金身中丝丝缕缕地散逸而出,在附近汇聚凝结,重新凝成一尊一模一样的虚幻金身!
这金身上气息,果儿十分熟悉!就与那祠庙中的神像一模一样!
“哥哥,他,他……哥哥?!”
果儿欢喜不已,一抬头,却见得许听潮面色苍白,身躯似乎也在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