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站起身走到玉蟾身后,幽幽地说:“采桑耕织,不需国色,一颗素心即可。”他轻抚玉蟾双肩,说:“我已在城外购置田产房屋,门前临清溪,屋后种桑麻,居于此,当与卿终老此生。”玉蟾双泪长流,不禁簌簌而哭。
位于城郊的房屋园圃果然雅逸古拙,园里遍种蔬果,并无奇花异木。玉蟾却在窗下种植芭蕉,想起那些曾经的雨夜,是那滴沥声碎伴她到天明。
今夜又逢雨,她与萧郎燕婉良时,再听得雨打芭蕉,恍然此景就是哪天的一场春梦。她抚住他的双眉,心想,难道这真是一梦吗?
沙馥的仕女画我并不是太喜欢,写沙馥的画实在是因为他的题画词写得娇悄妩媚,画意与词意相生,便也开始喜欢他笔下的仁女。“记得去年今日事,绿窗红豆打鸳鸯。”只因这一句题词,便觉画者的绵缈深挚,温柔缠绵,那画里面藏着一段怎样的幽柔岁月呢,让人如此浮想。
深爱清代人物画,一半是因为它大开仕女新风,与人生的底色更相亲和,一半是因为那画中的词意点缀。沙馥为晚清的人物画家,曾师学于任熊,任熊去世后,他又与其弟任薰关系甚密,应属近代海上仕女画家之列。沙馥是苏州人,他初慕陈老莲,后与任氏兄弟师学缘源,因自愧画学不如任薰雄伟恣肆,遂弃老莲法,转学改琦、费丹旭,并专攻仕女、花卉,遂自成一家。
十二 逢谢媚卿(图)(1)
八十岁还在纳妾的张先,一生诗酒风流,许是一切太顺遂,便鲜见有哪一段铭心的曲婉深情可以流传。可是唯有这位与之邂逅于道观,且终生只有一面之缘的谢媚卿,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清媚的词中。日长人静时候,他每每想起佳人面,宛如中庭轻曼无影的杨花,沸沸地扰在人心里,悠悠扬扬地挥之不去,落不下,也抓不着。人之最惊心处,就在这不经意的一顾,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两下里铭心,却不刻骨。
昨夜,那梦里的女人可是媚卿?与伊“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梦里执着佳人手,窃窃地说不完。你的桃花面,柳叶眉可就是我梦里的样子,那种袅娜态度,半羞半喜,欲去不忍,又回首切切依依,温婉如软语茶香,幽韵撩人,让人温情难禁,爱意流连。
浙江吴兴人张先,少年时就游学于京都开封,京都帝里风光,少年才子落拓风流,在这样的氛围中,子野(张先的字)天姿俊发,一放而不可收。读他“走马天街,辚辚绣轩”,便即刻想起谢家诸儿郎,风采神俊,含而不扬,“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及第的张子野相必也如谢家子弟一样,站于人前衣冠磊落,翩翩如芝兰玉树。他的诗词含蓄工巧,上承前辈蕴籍之格,却添一层清辉淡色,又加几分幽情深致,愈发觉得他的人深蕴俊逸,在京城那种浓厚的士人文化格调中,他得到了前辈诗人仕人的爱赏。陈廷焯也说他“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
宋仁宗天圣八年,他考取进士后,开始了他尘香拂马、诗酒风流的仕宦之路。
仁宗时期,是宋朝最最鼎盛的时期,无外侮无内患,那个时代的文人也元气饱满,襟怀落拓,心无去境离国之悲。诗词也是那样清明爽丽,即使柳永的浅酌低唱,也似是他自己为人落拓,仁宗听而不用,他似是小子跟老子闹别扭耍性子一样,在他的词中能看见仁宗拂袖而去的愠怒,他也象个嘻皮一样,把头一扬,自嘲地说奉旨添词,自是“白衣卿相”。他是那个闲逸时代的一点叛逆,简淡处的一点墨色。他刚肠似火,却色笑如花,于时代是一曲别调的点缀,让世人凭添了许多风雅俊赏的谈资。
街头巷陌,井水处的碧梧阴下,邻家女儿即能歌柳词。
这样风情恣意的世风与天运相感,才出得了张先、苏轼。
春日花发西园,草薰南陌,宋人有踏春之习,逢三月初八日,上巳节令,洛阳王孙士女,倾城玩赏。郊外紫气薰薰的花陌上,书生广襟长衫,得以在艳阳下晒晒被书濡染的霉气,临一脉溪流照影,可以看得见自己,惊动或迟滞或放纵的心。明白自己衣袍的颜色。
那日,春色秾艳,子野骑马游春,郊外的陌上浅桃深杏,袖带飘摇,佛门道院的迟日疏钟,在晴好的天气中也没有了幽寂的道气,宛若一点天地之初的清乐,让人有悠悠人世之感。神仙高士也跟凡世中人一道热腾腾地赏春,人间天上一团和气。或走卒负贩或骑马乘轿,人与桃李相约,似是赶庙会一样,可以相互打个招乎,然后挤身而过,因与人是平等的,也似是有一种尊严,与人相亲而不相犯。
赏春不是只为看眼前的一株桃杏,是人走在春色里,感觉地气,感觉天韵,在自然里面人亦是点缀,人与桃李相忘,所以不会攀折,更不曾亵渎。王国维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与天意与自然若能存有以物观物,物我两忘之心,才可能长久相伴,长久相依。
即便是偶尔有谁家小儿,恋那树间花色,折上一枝,因这郊外的地域宽博,春色深厚,折一枝也只是淘气,损不了这田陌地畔可以滴艳的圆满春意。
宋代是一个繁丽的时代,宋人的游赏长卷,红妆春骑太过盛艳,城内又柳暗巷深,人事沸扬,这春本就是画意难于描摹。张子野的一首《谢池春慢》,将那一城春色尽收于一阕词中,将这帝乡晕染得深婉和雅,仿佛能闻缭墙重院内女子的阵阵轻笑,又疑似是邻家翠楼上的琵琶语。
十二 逢谢媚卿(2)
佳人含笑一粲,便觉蕊气扑人。子野诗词亦如画,可以观也。皆因媚卿一顾,
歌伎谢媚卿的艳名,子野早已闻得,只是无缘相见。心中不免总有一种憾,眼前万千春色,随手攀摘,却总不如谢家那一枝有无尽曲意。那日打马就奔了玉仙观,名为瞻拜先真,实则为了赏春。出了城,他马行缓慢,这春日的撩绕飞花,让人无端的心意缭乱。谁知无意间一顾,就看见了那香车里的一枝秾艳,人儿肤白发乌,脸上桃腮带晕,看在眼里,让人爱意满胸,陡然间铺天盖地都是和暖的风。所谓“草色有佳意,花枝稍含荑”,一切慧畅美满。马行踏踏,跟随伊人车后,有一缕香风醉人。真想如刘阮一样就携了她入了天台山。没有这人生的种种羁绊,那怕是柴户荆扉,与佳人消磨也自是‘却扇承枝影,舒衫受落花’。那一定会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神仙地,乐时光阴匆匆,逍遥快活地忘记了甲子春秋。再回头时,已过了七代。
他情不能禁,使身边小童去问伊人芳名小字。这机灵的小童定也是编个什么理由接近了那姑娘,才问得个姓甚名谁。
昆曲中屡屡有这样的场面,读书的公子在外面游赏,无意间就看到了墙内的伊人,伊人也正美目流盼,倚墙而望,两下目光相遇,眉情目意想互纠缠,便各存了一段眷心。这公子就遣那随从扮作卖线的卖花样子的,悄悄地递上撩人心意的诗去: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
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那佳人的脸色顿时就羞成了杏花,一色红千里。不管结局怎样,总是一场让人心意起伏难定的相遇,总不枉将这残春轻抛,转眼间都付予莺莺燕燕。
侍童几番来去,互报了家门。两人再相视时,已是目光殷殷。一切不需要言语,是月到梨花上,心事两人知。
《绿宿新话》载:“两人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柳永懂得此境的美与凄,他说“寸心万绪,千里咫尺”,这种幽柔婉转,是让人欲诉不能,欲罢不忍。
谢媚卿本是京都姬人,歌艺双绝,一曲琵琶更是弹得惊风泣雨。一个才名溢溢,一个艳名昭昭,本就相惜,何况在这样的撩人的天光里邂逅,虽是不相识,却因这种陌生的隔,便有一种人间天上的美感。怎么看那车中伊人都似是仙,那身边侍女梳着双髻,也似是九天玄女身边那个执拂尘的,自有一种慧静不俗,可望不可及。两人目色相接,谁也舍不得丢下,话不说也装在心里,满满的,望之而解其意。不说是相知,更是为了相敬。两人心知肚明那话的意味,只是说出来时,这轻重份量,也是难以掂量。
有些话,不说也似是说了,说了也等于没说。
于是缄默。缓辔而行。
在你的后面注视着你,一起走上一段路也是好的,因这人世千丝万缕的相牵相绊,能这样尾你而行,我已心满意足,直到这条路的尽头,因人生的负重,我们不得不就此歧路而别。但你我知道,不论在哪里,喊一声,我们都能叫得应对方,今此一别,唯有来日“更待风景好,与君藉萋萋”。
子野打马而去的时候,那团团杨花如云起,落英飞扬如一路紫烟,当真就是看花归后马蹄香。媚卿望着他的身影,自是有一种得见意中俊人的欣然。见他打马远去,她也像是看着情人,别了自己,奔赴长安道。她眉间心上忽然就有一种暖,像是春阳照在枝头上。
子野归后却总是怅然若失。他不知自己当时怎么一句话也不留,就跃马而去了。他采得名花无数,惟独这一枝,他是如此怯怯地隐忍,无端地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恼这春色,恼这从远处传来的琵琶调。怅怅失意中他提笔写下了《谢池春慢》:
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十二 逢谢媚卿(3)
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写完这首诗时,他真想,回头就能看见媚卿:深院闲静,蝴蝶漫飞,媚卿正立下院中梧桐树下,持一卷书,凤眼低垂,意度娴雅,目落处,似有所思。那脸上一抹浅晕,粉妆照人,可是那日花色入颊?
十三 小红低唱我吹箫(图)(1)
提笔要写低唱的小红,确发现是这样的词意难说。不为这首姜夔的词,而是为二人一世的命运。男则饱读诗书,空怀千古志,却屡试不第,终生不仕;女则锦肤花貌而一世飘零,辗转沦落他人手,一生不得一夫。
姜夔生活的时代正是宋金两相对峙的时期,他的词中常常流露出去国的麦秀黍离之悲。那样的世风离乱,一切已没有了秩序。怎样满腹才情,在铁骑来犯的黯淡国运中,也失了意思。他仕途坎坷,屡试不第,一生布衣,依附幕僚清客为生。
小红原是范成大家养的青衣歌女,那年冬意将尽之时,雪意冲开了枝上梅,姜夔访于范园,范成大将小红赠于姜夔。此图正是描摹姜白石带着小红乘舟离开苏州范园之景。
雪夜里,伴着一支清箫,橹声欸乃里两人乘着小舟幽幽驶过垂虹桥,极目处正寒水迢迢,一切茫茫然不可知,唯有眼前小红双颊晕红的胭脂,如一抹春色,让人如此的心意热络。小红可低眉浅唱,小红可执手清宵话语,小红可相拥温昵。身外事渐成烟波,此情此景不如添一曲新词。于是幽然吟出:
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白石这样的语气,是为小红亦是为自己。文人与歌女,因为相知,自古以来便是对着相怜相惜。
读此图时,周身觉得冷,似是有无尽的寒意袭来。坐在船头的小红,这样柔弱堪怜,在雪夜里,她衣单袖薄,唱着:
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她是那春来燕,年年是客,空恋旧巢,不知明岁谁家画梁可栖。
说起范成大,便想起他清新妩丽、奔逸俊伟的诗词。想起同时代的杨万里、陆游。南宋朝廷虽偏安苟活,名士文人却一样是襟怀洒落,志气不堕。范成大当时在南宋政坛也曾是挥洒自如的风流人物。
范成大原是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的进士,别号石湖。宋金议和后,曾以政殿大学士身份出使过金朝,为改变接纳金国诏书礼仪和河南“陵寝”地事,慷慨抗节,几近被杀,终是不辱使命而归,并将使金过程写成《揽辔录》。孝宗继位后,因与其政见不和,便辞官回乡,隐于家乡石湖。也曾是怎样的激昂意气置生死于不顾的节义臣子,也得按下那一腔如火的刚烈,褪下官服,悄然地乘一素轿,回到故乡。时局多变幻,保得全身而退,也是一种豁然。虽不是鲜花著锦而归,却终也经历过政治的云际变幻。所以亦可安心。
晚年他更是结交文士、一心问诗。
姜夔与范成大本是文人相羡,诗词往复,互为酬答。庭内宴前度曲作歌时,便隐约有小红倩影徘徊流连,如那雪里一枝梅花,点缀其间,缕缕暗香,清味幽渺。
姜夔此时正游历安徽而归,他是在从合肥的归途中,受范成大之邀来到苏州的。正好是个冬末春初。范家的一园梅花正吐芳露蕊。范村是范宅之南一圃,原是他人七十间房舍,购置后将房屋尽拆除,以其地三分之一植以梅树,并构以亭台堂榭。范石湖将此圃名为范村,取意于唐人杜光庭的《神仙感遇传》。姜白石来时,年已六十七岁的石湖老人正病着。白石便常常悠悠踱于范村,此时范村正潇潇雪意,那梅在雪中放出光华,点点红艳,正是赏梅的好时节。范成大殷殷授简索句于姜夔,欲求梅园之新词别调。姜夔著名的《暗香》、《疏影》、《玉梅令》便于此时精心而作。范成大索回这几首词后,大加赞誉,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词间意象自是有一种才情风流。姜夔在词前小序中记述: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徵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石湖宅南,隔河有圃曰范村,梅开雪落,竹院深静,而石湖却畏寒不出。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十三 小红低唱我吹箫(2)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石湖依词度曲,令歌女传唱。
姜白石已不是第一次来诣见范成大,淳熙十四年初夏,他经杨万里介绍,从杭州到苏州,已访过石湖老人,那次是为贺范成大六十二岁生辰而来。想必在文人的饮宴雅集中,他已见到过小红,听过小红的檀板清歌。
《暗香》中描述,梅花吐幽的月下清夜,他曾在树下吹笛,这悠悠一缕笛音,使玉人忘记清寒,寻声而来:
那样的夜里,你立于我的面前,我分不清你是梅花还是袅袅笛音,你轻寒翠袖,歌舞于月下,歌罢你回首嫣然一笑,折梅而去,我只当是隋人的罗浮一梦,在这样的清夜里使我长相回忆……而今再见,我已渐老,两鬓早生华发,眼前梅花精神依然,而我却依旧家国无着,看着眼前的你也依然是在瑶席前怯怯而歌,端起那樽酒,双眼不觉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