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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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箱子-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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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不回答,接着唱:我说你鸡公。
  你说我鸡婆。
  鸡公鸡娘爱情好。
  儿孙遍山坡……
  哎呀小妹妹的山歌唱得可真好,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过来,推开那男人,去去,这小妹妹喜欢跟我走。她拍拍女孩的肩膀,哎呀小妹妹,你家没人来接你吧,坐我的车走,别随便跟男人走,男人都是很危险的……
  是呀,男人是很危险的,女孩点点头。
  是呀是呀,女人打量女孩子,小妹妹就是聪明,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咱们女人的体己话儿,一点就通。
  可是女人有时候也很危险,女孩认真地说,就说我,就杀过人。
  女人笑了,小妹妹可真会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女孩说,我杀的人,就在这箱子里,女孩子指指箱子,我还能听见他唱歌,他在哭呢。你听见没有?
  女人看看箱子,一怔:你是说这箱子?可是我刚才看见,是警察叫两个人抬出来的……
  是呀,是那个警察叫人抬出来的,那个警察哥哥,还和我说了好多话呢!女孩笑,可是,我说,这箱子里有个人,被我杀死了,还会哭,他们谁都不相信。
  女人上下打量着女孩子,有些明白了什么,笑了,点点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不相信可我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小妹妹,不管这箱子里装什么,你跟我走吧?
  如果你不怕这箱子里的死人,我可以跟你走,女孩说。不怕不怕,你都不怕我还怕?女人急忙朝远处招手,快来帮小姐搬箱子!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青年过来搬起箱子,一咧嘴,好沉啊,什么宝贝? '一个死人,女孩说,小青年吓了一跳,忽悠一下差点掉下箱子,什——什么?
  看吓死你!女人使劲推小青年一把,人家小姐逗你乐呢,快走快走!
  可是我没钱给你们啊,女孩子说。
  女人和小青年都站住了。什么,你说你没钱?
  我的钱都在这箱子里,在这死人身上,女孩子指指箱子。
  你可以打开箱子问他要嘛,女人挤挤眼睛。
  我没有钥匙,钥匙也装在他兜里呢。
  女人和小青年互相看看。小青年猛然放下箱子。
  你找别人搬吧,小青年大步走远。
  现在又剩下女孩子和箱子单独站在广场上。但她已经引起了关注。那个女人,走到那群三轮摩托司机面前,对着这里指指画画。几个男人收起了扑克,看着这个女孩和箱子,低声议论着。一定是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因为过了一会儿几个男人走过来,那个女人作为这协议的一部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个络腮胡子问女孩:这箱子是你的?
  女孩子看看他们,翻翻白眼不说话。
  你说这箱子里面装了个死人?
  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信,女孩鄙夷地说,所以我懒得告诉你们。
  我们信,我们相信。络腮胡子挤挤眼睛,你一个女孩子,搬着这么个死人到处跑可不方便,把他交给我们吧。
  不行,女孩断然说,他离不开我。他会哭的。
  几个男人和那女人互相使眼色。
  正是这样,我们才要把他带走,男人说,男人应该和男人在一起,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
  两个男人搬起那箱子就走,女孩追了上去,抢人呀?抢入呀?她喊,抢人啦!抢人啦!快来人呀!强盗抢人啦!
  女孩扑上去揪住一个男人的衣服,那男人使劲甩开女孩子。女孩身子一缩出溜到地上便抱住另一个男人的腿,几个人拉住了女孩想把她扯开,五六只手横七竖八纠缠着,突然,女孩张开了嘴,白白的牙齿一闪便朝某一只手咬去,一声惨叫过后女孩的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拳:我操!
  女孩终于松了手软软地瘫坐在地上,两个男人把箱子扔到一辆三轮摩托里,跳上车子发动了引擎,排气管噗噗放了两个屁车轮便向前一冲,女孩子挣扎着从地上爬着去抓那车轮子却扑了空,她趴在地上号啕大哭使劲捶打着地面,喊道抢人呀,强盗抢人呀!
  广场很快空了,一大群车子和人眨眼就不见了,大家都跳上各自的车子,追着那辆装着箱子的三轮摩托跑远了,一些人拿着锯子,还有人拿着斧子。女人那辆车子跑在最后面,她拿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凿子,她一边追一边和女孩一样尖声叫着:等等我,等等我!你们想独吞呀!这群疯子,强盗!
  女孩子将头埋在土里呜咽着,慢慢地她止住了哭,一翻身坐了起来。她的两条腿很不雅观地簸箕一样朝前伸着,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抓着土,抓起来,再慢慢撒下去。她的头发披散着沾满了尘土,她的脸和嘴唇肿胀着也沾满了尘土,泪水冲出的沟渠在脸上横七竖八,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制作粗糙的泥人。这泥人不再哭叫,似乎陷入了沉思,唯有那双红红的眼睛还在转动,睫毛上的尘土随着转动噗噗掉落,她茫然望着那些车和箱子消失的方向。那里有一方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下已经看不到一辆车,唯有一团尘土还在路上飘荡,像个徘徊不定的旅人。女孩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就在那群车子消失了的地方,那团烟尘后面,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嚣,那是许多人发出的惊慌的叫喊,那是子弹一样四散奔逃的人群。接着,两个男人出现了,从那尘土中钻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络腮胡子,他的头发恐怖得竖立起来,两只手在天空挥舞,他一边喊叫着什么,一边踉踉跄跄地朝车站这个方向冲来。
  女孩子哈哈笑着,一边笑一边拍打着地面仿佛那是一面大鼓。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我早说过了,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这群傻瓜。
  14  你们说这男人根本不是阿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给阿宝的信就在他的箱子里,他不是阿宝是谁?你们说这个人不是阿宝,真正的阿宝已经死了,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在工地上,因为一起斗殴?而这个人是和阿宝一起打架的那伙人的一个,叫王强人?我不知道。我只看见我给阿宝的信,根本没看别的……什么,你们刚才说阿宝已经死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静静看着这个躺在地上的男人。流了那么多血之后,他的脸变得白哲而恬静,温和年轻了许多。傍晚的阳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我突然觉得,这张面孔竟然有些像我见过的,那张火塘边照片里的人。这男人可能是阿宝。这男人极有可能是阿宝。这男人就是阿宝。老天,怎么会这样。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不知事情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折磨我的人,几乎杀了我的人,凶恶的像魔鬼又可怜得像孩子的男人,竟然就是我的阿宝,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开的玩笑,最最不可笑的大玩笑。我现在知道母亲在梦中对我要说的是什么了。我触怒了神灵,我害死了母亲,所以上天来惩罚我了。我现在知道我命运的谜底是什么了,那就是作为一个杀人犯而死去。我知道不出几天,最快明天,最迟几天后,警察就会找到我,一颗子弹在那里等着我,现在它已经从某支枪管中飞出,呼啸着向我奔来。我无处躲避。杀人者偿命,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道理,老天不会因为我是一个受过那么多苦的发廊妹就对我例外。我现在知道我犯的罪孽,比我的姐姐比那些欺负我的人甚至比这个不知是不是阿宝的男人还要大得多。我杀了人。天哪,我杀了人。
  我就这样哭啊哭,万念俱灰,昏天黑地。不知不觉,眼前一片迷蒙,我又恍惚了。恍惚间我好像不是在这屋子里而是在深深的水里,碧绿的水草抚摩着我,清洌的水围着我,我想我已经死了,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真安静啊……就在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悠悠的,到了我眼前,这是那两尾鱼,红鲤鱼和黑鲤鱼,它们是那么亲密,你碰碰我的嘴我碰碰你的尾巴……我一个激灵醒了,心脏嗵嗵跳着,那个念头就这样产生了:带着他走,带着阿宝走。带他回到家乡或者去看姐姐。
  我擦干了眼泪,同时擦干净了他身上的血。很多天来他第一次显得洁净,而且年轻。我觉得我的阿宝相貌还不坏。他的骨架子结实,比照片上那个人要结实多了,我想这可能是他长期打工的缘故。他的右手心有很深的一道伤痕,那是新留下的,是一道烫伤,很可能是那一天在外面留下的,说不定他是到外面去打工挣钱了,就是这道伤口让他抓不紧刀,在关键时刻让那把刀落在了地上。他根本就不想杀我,他只是想拿刀吓唬吓唬我,若是他真想杀我他怎么都把我杀了,根本轮不到我在后面砸他那一下,可怜的阿宝啊,想到这里我又哭了起来。
  我就这样哭哭停停,直到半夜才把他收拾停当。我把他装进了那只大箱子。我不知我是怎么装进去的。从表面看以我的力气是不可能的。但我真的装进去了。我锁上了箱子。箱子的锁已经生了锈,我使劲按,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才听见了那咔哒一声响。我锁上了箱子,才发现,我手里根本就没有钥匙,能打开箱子的钥匙。
  我还记得在锁箱子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模样。我的阿宝蜷缩着躺在箱子里的模样是那么无辜,像躺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我看见了他的脚。他脚上的鞋子,那只旧布鞋上已经沾了血。我将那鞋子脱下来,从自已身上取出那双鞋垫,我亲手绣好的鲤鱼鞋垫,放了进去。鲤鱼鞋垫,一条红鲤鱼,一条黑鲤鱼。真巧,那鞋垫放进去,不大不小,正合适。
  15  现在替笛响了起来,忽闪着红灯的警车冲到女孩身边停了,那个年轻的警察和络腮胡子以及另外两名工作人员从车上跳下来。年轻警察已经戴上了帽子,甚至系着皮带挎着手枪,显出一个警察应有的威风。他一个箭步来到女孩身边对她严肃地说:你被逮捕了。
  但是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因为那女孩已经睡着了。她蜷缩着身子躺在尘土中,侧脸枕在自己合起来的手臂上,身子缩得那么小那么小,面带恬静的微笑。
  现在我又看见那对鲤鱼了。一对鲤鱼,红鲤鱼和黑鲤鱼,正在水塘中游来游去。乳白的月光洒在它们身上,它们修长的身子精灵般柔滑,舞蹈般轻巧。插在廊柱上的野艾轻烟袅袅,远处坝子上传来芦笙和人们的歌声,我和姐姐坐在竹楼上的吊床上,姐姐搂着我的胳膊十分温暖。火塘熊熊燃烧着,父亲正往火中添着柴火,母亲正在缝着绣花围裙。一个挑着担子的年轻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进来,他的脸颊在月光下模糊不清。姐姐贴近我耳朵,悄悄对我说:你把他带回家,爸妈一定喜欢。
  2006。11。19北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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