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余美增见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医生和这肺病患者的关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风闻。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没有眼光罢?
川嫦早虑到了这一点,把她前年拍的一张照片预先叫人找了出来压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弯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没有问:〃这是谁?〃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馆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图的下端,可是没有。她含笑问道:〃在哪儿照的?〃川嫦道:〃就在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馆拍照,一来就把人照得像个囚犯。就是这点不好。〃川嫦一时对答不上来。美增又道:〃可是郑小姐,你真上照。〃意思是说:照片虽难看,比本人还胜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郑先生,为了怕传染,从来不大到他女儿屋里来的,也上楼来了。他浓浓喷着雪茄,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气,反倒把话题引到余美增身上。众人评头品足,泉娟说:〃长得也不见得好。〃郑夫人道:〃我就不赞成她那副派头。〃郑先生认为她们这是过于露骨的忌,便故意的笑道:〃我说人家相当的漂亮。〃川嫦笑道:〃对了,爹喜欢那一路的身个子。〃泉娟道:〃爹喜欢人胖。〃郑先生笑道:〃不怪章云藩要看中一个胖些的,他看病人实在看腻了!〃川嫦笑道:〃爹就是轻嘴薄舌的!〃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
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说些什么?〃郑先生道:〃你的钱你爱怎么使就怎么使。我花钱可得花个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爹!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教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太丢了人。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耶诞卡上印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的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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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下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一部黄包车。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主似的,仿佛她是〃科学灵乩〃里的〃碟仙〃,自己会嗤嗤移动的。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忍不住道:〃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川嫦把手一松,两股辫发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她在枕上别过脸去,合上眼睛,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郑夫人慌问:〃怎么了?〃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后来又拿不动,放下了。现在川嫦却又伸过手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郑夫人凑近些又问:〃怎么了?〃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起来道:〃娘,我怎么会……会变得这么难看了呢?我……我怎么会……〃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样磁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响,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造房子〃;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磁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但是川嫦说:〃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
她死在三星期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