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高个子人的深蓝布长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点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蓬一蓬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钥匙开门进去,先到电铃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号的牌子掉了下来了。主人昨天没在家吃晚饭,让她早两个钟头回去,她猜着他今天要特别的疙瘩,作为补偿。她揭开水缸的盖,用铁匙子舀水,灌满一壶,放在煤气炉上先烧上了。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黏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着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门背后取下白围裙来系上,端过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为她生得矮小。
〃百顺!──又往哪里跑?这点子工夫还惦记着玩!还不快触祭了上学去!〃她叱喝。她那秀丽的刮骨脸凶起来像晚娘。百顺脸团团地,细眉细眼,陪着小心,把一张板凳搬到门外,又把一只饼干筒抱了出来,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盘,静静等着。阿小从冰箱上的瓦罐子里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说:〃哪!拿去!有本事一个人把它全吃了!──也想着留点给别人。没看见的,这点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还多!〃
窗台上有一只蓝玻璃杯,她把里面插着的牙刷拿掉了,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递与百顺,又骂:〃样样要人服侍!你一个月给我多少工钱,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债!还不吃了快走!〃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昏!这么热的天,绒线衫!〃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他做的一个小国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道:〃哈啰?……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话!〃
主人已经梳洗过,穿上衣服了,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还有些混浊。他问道:〃哈啰?〃然后,突然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哈啰哦!〃又惊又喜,销魂地,等于说:〃是你么?难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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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阿小,因为这一声迷人的〃哈啰哦!〃听过无数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厨房里去。昨天〃黄头发女人〃请客,后来想必跟了他一起回来的。因为厨房里有两只用过的酒杯,有一只上面腻着口红。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从来不过夜的。女人去了之后他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个生鸡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他只在上面凿一个小针眼,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冰箱现在没有电,不应当关上的,然而他拿了鸡蛋顺手就关了。她一开,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她取出|乳酪、鹅肝香肠、一只鸡蛋。哥儿达除了一顿早饭在家里吃,其余两顿总是被请出去的时候多。冰箱里面还有半碗〃杂碎〃炒饭,他吃剩的,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她晓得他并不是忘记了,因为他常常开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说一声〃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罢,〃她也决不去问他〃还要不要了?〃她晓得他的脾气。
主人挂上电话,检视备忘录上阿妈写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打了来,留下的号码;照样打了去,却打不通。他伸头到厨房里,漫声叫:〃阿妈,难为情呀!数目字老是弄不清楚!〃竖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摇晃着。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干红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有多余的面包票给了她一张,她去买了来的。主人还没有作声,她先把脸飞红了。苏州娘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尤其是阿小生成这一副模样,脸一红便像是挨了个嘴巴子,薄薄的面颊上一条条红指印,肿将起来。她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也难找,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查问,只说:〃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肉。〃阿小说:〃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主人点点头。阿小说:〃还要点什么呢?〃主人沉吟着,一手支在门框上,一手撑腰;他那双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时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块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说:〃珍珠米,也许?〃她点头,说:〃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小道:〃没有面粉。〃他说:〃就用鸡蛋,不用面粉也行。〃甜鸡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头发女人的照片给收拾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来总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人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够好看──当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啰?……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敲门进去,说:〃主人,电话
。〃主人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人不要听,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啰〃说得最漂亮,再往下说就有点乱,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会再打来?〃那边说〃谢谢,〃她答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欢喜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再会主人!〃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大小手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阳,洗了怎么得干?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误了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口说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女人替这个女人难为情。〃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什么号头。……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没听见他说……〃
黄头发的女人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人送还给他。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头发女人〃声音甜得像扭股糖,到处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的,含羞带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问:〃什么时候你派来阿妈?现在我去菜场,九点半回来也许。……谢谢你密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迫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的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么大请客过,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些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肉,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人么?〃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的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裸体美人。题著『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柱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Ru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楞楞的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淫,好像小孩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Ru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交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淫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斯,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边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的说:〃会得喜欢他!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隔家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
大盆衣裳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色落得一塌糊涂,他这也不说什么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么?〃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日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么,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哦?〃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情。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胶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干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