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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夸耀自己的财富而隐瞒自己的贫穷,是因为人们倾向于同情我们的快乐而不是悲伤。我们不得不在公众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贫穷,并感到我们的处境虽然在公众面前暴露无遗,但是我们受到的痛苦却很少得到人们的同情,对我们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为耻辱了。我们追求财富而避免贫困,主要不是出于这种对人类情感的关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辛苦和劳碌是为了什么呢?贪婪和野心,追求财富、权力和优越地位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是为了提供生活上的必需品吗?那么,最低级劳动者的工资就可以提供它们。我们看到工资为他们提供食物、衣服和舒适的住房,并且养活整个家庭。如果仔细地考察一下他的经济,我们就会发现:他把大部分工资都花在生活便利品上,这些便利品可以看成是奢侈品;并且,在特殊的场合,他甚至会为了虚荣和荣誉捐赠一些东西。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对他的情况感到嫌恶呢?为什么在上层生活中受过教育的那些人,会把被迫跟他吃同样简单的伙食、住同样低矮的房屋、穿同样破旧的衣服——即使无需从事劳动——的生活,看得比死还坏呢?是他们认为自己的胃更高级些,还是认为在一所华丽的大厦里比在一座茅舍里能睡得更安稳些呢?情况恰恰相反,而且实际上是显而易见,谁都知道的,尽管没有人说出来过。那么,遍及所有地位不同的人的那个竞争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按照我们所说的人生的伟大目标,即改善我们的条件而谋求的利益又是什么呢?引人注目、被人关心、得到同情、自满自得和博得赞许,都是我们根据这个目的所能谋求的利益。吸引我们的,是虚荣而不是舒适或快乐。不过,虚荣总是建立在我们相信自己是关心和赞同的对象的基础上。富人因富有而洋洋得意,这是因为他感到他的财富自然而然地会引起世人对他的注意,也是因为他感到,在所有这些由于他的有利地位而很容易产生的令人愉快的情绪之中,人们都倾向于赞同他。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仿佛充满了骄傲和自满情绪。而且,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爱自己的财富。相反,穷人因为贫穷而感到羞辱。他觉得,贫穷使得人们瞧不起他;或者即使对他有所注意,也不会对他所遭受的不幸和痛苦产生同情。他为这两个原因而感到羞辱。因为,虽然被人忽视和不为人所赞同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正如微贱使我们得不到荣誉和赞许的阳光照耀一样,感到自己不被人所注意必然会抑制非常令人愉快的希望,使得人类天性中最强烈的愿望落空。穷人走出走进无人注意,同被关闭在自己的小茅舍中一样默默无闻。那些微末的照料,以及其处境招来的令人难堪的关心,并不能提供挥霍寻欢的乐趣。他们不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即使他的极度痛苦使他们不得不注视他,那也只像是从他们中间藐视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客观对象。幸运和得意的人对陷入不幸境地的人竟敢在他们面前傲慢无礼,并以其令人讨厌的惨状来扰乱自己的从容享受幸福,会感到惊奇。相反,享有地位和荣誉的人举世瞩目。人们都急切地想一睹他的风采,并想象(至少是抱同情态度)他的处境必然在他身上激起的那种高兴和狂喜。他的举动成为公众关注的对象,连一句话、一个手势人们也不会全然忽视。在盛大集会上,他成为他们注视的中心人物;他们似乎把全部激情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以便得到他给予他们的鼓励和启示。如果他的行为不是全然荒诞可笑,他就时时刻刻有机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使自己成为众人观察和同情的对象。尽管这会产生一种约束力,使他随之失去自由,然而,人们认为,这使大人物变成众人羡慕的客观对象,并补偿了因追求这种地位而必定要经历的种种辛苦、焦虑和对各种欲望的克制;为了取得它,宁可永远失去一切闲暇、舒适和无忧无虑的保证。
当我们以想象力易于描绘的那些迷人情调来考虑大人物的状况时,这几乎都是对一种完美和幸福状态的抽象的想象。正是这种状态在我们所有的空想和虚幻的梦想之中,被概略地描述成自己一切欲望的终极目标。因此,我们对那些处于这种状态的人的满足抱有一种特殊的同情。我们赞同他们的一切爱好,并促成他们的一切希望。我们认为,任何损害和毁坏这种令人愉快的状态的举动都多么令人遗憾!我们甚至希望他们永存于世;并简直不能想象死亡会最终结束这种完美的享受。我们认为,强迫他们从显贵的地位落向那个卑贱的、然而却是好客的家——这是神为他的孩子们提供的——是残酷的。“伟大的国王万寿无疆!”是一种恭维,虽然这是一种东方式的奉承,但如果经验没有使我们懂得它是荒谬的话,也会欣然作出这种荒谬的举动。落在他们头上的灾难,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在旁观者心中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恨,比起他对那些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同样事情的感受来要多得多。只有国王的不幸才为悲剧提供合适的题材。在这方面,它们和情人们的不幸有些相象,两者都是在剧场里吸引我们的主要情节。因为,带有偏见的想象喜欢这两种情况有一个胜过其他一切的幸福结局,尽管所有的理智和经验可以告诉我们相反的东西。妨害或制止这种完美的享受,似乎是一切伤害中最残酷的一种。人们认为,企图杀害君主的卖国贼是一个比其他任何凶手更为残忍的人。内战中所流的全部无辜的鲜血所引起的愤恨,尚不及人们对查理一世之死所产生的愤恨。一个不熟悉人类天性的人,看到人们对地位低下的人的不幸漠不关心,看到人们对地位比他们高的人的苦难感到遗憾和愤慨,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地位较高的人同地位较低的相比、前者对痛苦更难忍受,他们在死亡时的痉挛也更令人可怕。
等级差别和社会秩序的基础,便是人们同富者、强者的一切激情发生共鸣的这一倾向。我们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所表现的顺从和尊敬,常常是从对他们的优越境遇的羡慕中、而不是从对他们给予善意的恩赐的任何期待中产生的。他们的恩惠可能只给予少数人;但他们的幸运却吸引了几乎所有的人。我们急切地帮助他们去实现一系列如此接近完美的幸福;并希望尽力使他们的虚荣心和荣誉感得到满足,而不想得到任何报答。我们尊重他们的意愿并不是主要地、也不是全部建立在重视这种服从的效用、考虑到它能很好地维护社会秩序这种想法的基础上。即使在社会秩序似乎要求我们反对他们的意愿的时候,我们也无法这样做。国王是人民的仆从,如果公共利益需要的话,服从他们、抵制他们、废黜他们或惩罚他们,都合乎理性和哲学的原则;但这不是神的旨意。神会教导我们:为了他们自己而服从他们;在他们崇高的地位面前战慄不已并屈从他们;把他们的微笑看作一种足以补偿一切服务的报酬,并担心他们有所不满,即使没有其他不幸接踵而至,我们也会把这种不满当作极大的耻辱。要做到在各方面像一般百姓那样对待他们,并在普通的场合同他们辩论,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很少有人仅凭别人的宽宏大量就有这种勇气,除非相互之间还非常亲密和熟识。最强烈的动机、最强烈的激情、恐惧、憎恶和愤恨,几乎都不足以抵消这种尊敬他们的自然倾向;他们的行为无论正确还是不正确,在人民以暴力来反抗他们或希望看到他们被惩罚、被废黜之前,必然已经引起所有这些非常强烈的感情。甚至当人民已经产生这些强烈感情的时候,也每时每刻会对他们产生侧隐之心,并且很容易回到尊敬他们的状态,人民已惯于把他们看作天生高于自己的人。他们不能忍受对自己君主的伤害,同情很快地代替了愤恨,他们忘掉了过去的激怒,重新奉行旧的忠君原则,带着曾经用来反对它的那种激情,为重新确立自己旧主人的已被破坏的权威而奔走出力。查理一世之死使王室家族得以复辟。当詹姆斯二世被平民在逃亡的船上抓住时,对他的同情几乎阻止了革命,使革命比以前更难继续下去。
大人物看来是否意识到:他们是以低廉的代价博得了公众的敬佩?或者是否想过,对他们来说,这必须同别人一样用汗水和鲜血才能换取?年青的贵族是靠什么重大才能来维护他那阶层的尊严,使自己得到高于同胞的那种优越地位呢?是靠学问?勤劳?坚忍?无私?还是靠某种美德?由于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他养成了注意日常行为中每一细节的习惯,并学会了按照极其严格的礼节履行所有那些微小的职责。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引人注目,人们是多么愿意赞同他的意愿,所以在无足轻重的场合,他的举止也带上这种意识所自然激发出来的翩翩风度和高雅神态。他的神态、举止和风度都显出那种对自己地位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生来地位低下的那些人从来不曾有过的。这些都是他打算用来更轻易地使人们服从他的权势,并按照他的愿望去支配他们的意志的伎俩;并且他很少受到挫折。这些靠地位权势推行的伎俩,在一般情况下足以左右世人。路易十四在他统治的大部分期间,不仅在法国而且也在全欧洲被看成是一个伟大君主的最完美的典型。然而,他靠了什么才能和美德才获得这种巨大的声誉呢?是靠他的全部事业的无懈可击、一以贯之的正义吗?是靠随之而来的巨大危险和困难,或者靠推行他的事业时所作的不屈不挠和坚持不懈的努力吗?是靠广博的学问、精确的判断或英雄般的豪迈气概吗?路易十四获得巨大声誉根本不是依靠这些品质。首先,因为他是欧洲最有权力的君主因而在诸王中间拥有最高的地位;其次,撰述其经历的历史学家说:“国王壮实的身材,威严俊美的容貌,胜过所有的廷臣。他的声音庄严动人,赢得人心。但他在场时却令人生畏。他有一种独特的风度举止。这种风度举止只和他本人以及他的地位相称,在任何别的人身上,就会显得滑稽可笑。他使对他讲话的人局促不安,这使他暗中十分得意,并因此感到高人一等。有个老军官在他面前慌乱发窘,结结巴巴地恳求给予恩赐,他最后讲不下去了,说:‘陛下,我在您的敌人面前不会像这样哆嗦的。’这个人毫不费力就得到他要求的东西。”靠他的地位、无疑也靠某种程度的、似乎并不比平凡的人高明多少的才能和美德推行的这些微不足道的伎俩,使这位国王在他这个时代得到人们的尊敬,甚至从后人身上得到对他死后声誉的巨大敬意。在他那个时代,在他的面前,同这些相比,其他美德似乎显不出什么优点。学问、勤勉、勇气和仁慈在它们面前都大为逊色,并失去了全部尊严。
然而,地位低下的人希望自己出名所靠的必然不是这种伎俩。礼貌全然是大人物的美德,它不会使他们以外的任何人受到敬重。通过日常行为中的上等礼节来模仿大人物的举止和冒充显贵的纨
袴子弟,所得到的只是自己的愚蠢和放肆所招来的加倍的轻视。为什么那个非常注意自己神态举止的人,当他昂首挥臂摆出一副权贵的派头穿过房间时,人们都认为他根本不值一顾?显然,他做得过头了;他过分地显示出对自己重要性的注意,这种重要性是无人能够苟同的。最完美的谦逊和质朴,加上同对同伴的尊敬一致的不拘小节,应该是一个平民的行为的主要特征。如果他强烈地希望自己出名,他就必须依靠更重要的美德。他必须有相当于大人物的扈从的侍从,可是除了自己的体力劳动和脑力活动之外,他没有其他的财源来支付这些仆人的工资。因此,他必须培育如下美德。他必须具有较多的专业知识,十分勤勉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必须吃苦耐劳,面对危险坚定不移,在痛苦中毫不动摇。他必须通过事业的艰难和重要,以及对事业的良好判断,通过经营事业所需要的刻苦和不懈的勤奋努力,来使公众看到这些才能。正直和明智,慷慨和直率,必然被用来描述他在所有普通场合的行为的特征。同时,他必定被推举去从事所有这样的工作、这些工作需以卓越的才能和美德恰当地进行,但能光荣地完成它们的那些人会得到高度的赞扬。富有进取心和野心而为其处境所抑制的人,是怀着什么样的急切心情到处寻找能使自己出名的好机会呢?没有什么事情能向他提供这种机会,似乎使他很不愉快。他甚至带着愉快的心情期待国外战争或国内冲突产生;暗自高兴地通过随之产生的一切骚乱和流血事件,观察出现那些有希望大显身手机会的可能性,抓住那种时机,他就可以引起人们对他的注意和赏识。相反,有地位和有声望的人,他的全部声誉存在于日常行为的合宜性之中。他满足于由此得到的微末名声。他没有才能去博得其他东西,也不愿让随同困难或危难而来的事情麻烦自己。在舞会上出风头,是他的巨大胜利。在风流韵事中取得成功,是他的最大成就。他对嫌恶公众的一切骚乱,这不是出于对人类的爱,因为大人物从来不把地位比他低下的人看做同胞;这也不是由于他缺乏勇气,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大会胆怯;而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不具备在这类情况下所需要的美德,意识到公众的注意力肯定会从他身上转到别人身上。他也许会冒某一微小的危险,从事某一迎合时好的运动。但是,当他想到某种需要连续和长久地努力保持耐性、勤勉、刚毅和操心的境遇时,就会害怕得战慄起来。在出生高贵的那些人身上几乎见不到这些美德。因此,在所有的政府中,甚至在君主国中,在中等和下等阶层生活中受教育的人们虽然遭到所有那些出身高贵的人的妒忌和愤恨,但是由于自己的勤勉和才干而得到提拔,通常占据着最高的职位,管理着行政机关的一切事务。大人物见到他们,先是轻视,继而妒忌,最后以卑贱地表示屈服为满足,这种态度本来是他们希望别人向自己表露的。
正是丧失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从容不迫的绝对控制,使高贵地位的降低变得如此不能忍受。当马其顿国王一家被保卢斯·埃米利乌斯在胜利中带走的时候,据说他们的不幸使得罗马人的注意力从征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