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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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夜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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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万不再回头也就听出这是顶憋赖的傩巴声音了。故作还不注意的万万,并不停止他歌喉,一面唱,一面斜斜走过去,刚刚走到傩巴身边时,猛伸手来扳着傩巴的肩只一掼,闪不知脚还是那么一拐,傩巴就拉斜跌倒,大众哄然笑了起来。
  傩巴爬起便扑到万万身上,想打个猛不知,但精伶便捷的万万只一让,加上是一掌,傩巴便又给人放倒到土坪上了。
  傩巴可不爬起了,只在地下蓄力想乘势骤抱万万的脚杆。
  “起来吧,起来吧,看这个!”一个退伍副爷大叔从他皮兜子内夹取一个银角子,高高举起给傩巴助威。傩巴象一匹狮子,一起身就缠着万万的腰身。
  “黑小鬼,你跟老子远去罢,”万万身一摆,傩巴登不住,弹出几步以外又躺下了。
  “爬起再来呀!看这里,是袁世凯呀!”袁世凯也罢,鲁智深也罢,今天的傩巴,成了被孙大圣痛殴的猪八戒,坐在地上只是哼,说是承认输。真是三百斤野猪,只是一张嘴,傩巴在万万面前除了嘴毒以外没有法宝可亮了。
  大叔把那角子丢到半空去,又用手接住,“好兄弟,这应归万万——谁来同我们武士再比拚一番吧。”
  “慢一点,我也有份的!”不知是谁在土堆上故意来捣乱,始终又不见人下。
  “来就来,不然我可要去吃夜饭去了。”因此才知万万原是空肚子来专门告众人的癫子消息的。
  “慢一点,不忙!”但是仍然不见下。
  不久,一个经纪家的长年唱起橹歌来,天已全黑了。在一些星子拥护业已打斜的上弦月的夜景中,大家俨然如同坐在一只大麻阳乌篷船上顺水下流的欢乐,小孩子们帮同吆喝打号子,橹歌唱到洞庭湖时,钩子样的月已下沉了。
  五虽然说,癫子本身有了下落,证明了他是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面。但是不是在明天后天就便可以如所预料的归来?
  这无从估定。因此这癫子,依旧远远的走去,是不是可能的?
  在这事上毛弟的娘也是依然全无把握的,土地得了一只鸡,也正如同供奉母鸡一只于本地乡约一个样:上年纪的神,并不与那上年纪的人能干多少,就是有力量,凡事也都不大肯负责来做的。天若欲把这癫子赶到另一个地方去,未必就能由这老头子行使权势为把这癫子赶回!
  但是,癫子当真可就在这时节转到家中了。
  癫子睡处是在大门楼上头,因为这里比起全家都清静,他欢喜。又不借用梯,又不借用凳,癫子上下全是倚赖门柱旁边那木钉。当他归来时,村子里没一人见,到了家以后,也不上灶房,也不到娘房里去望望,他只悄悄的,鬼灵精似的,不惊动一切,便就爬上自己门楼上头睡下了。
  当到癫子爬那门柱时,毛弟同到他娘正在灶房煮那鸡。毛弟家那只横强恶霸花公鸡,如今已在锅子中央为那柴火煮出油来了。鸡是白水煮,锅上有个盖,水沸了,就只见从锅盖边,不断绝的出白气,一些香,在那热气蒸腾中,就随便发挥钻进毛弟鼻子孔。
  毛弟的娘是坐在那烧火矮凳上,支颐思索一件事,打量到癫子躲藏峒中数日的缘故,面部同上身为那灶口火光映得通红。毛弟满灶房打转,灶头一盏清油灯,便把毛弟影子变成忽短忽长移到四面墙上去。
  “娘,七顺带了我们的狗去到新场找癫子,要几时才回?”
  娘不答理。
  “我想那东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里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声。
  “娘,我想我们应当带一个信到新场去,不然癫子回来了以后,恐怕七顺还不知道,尽在新场到处托人白打听!”
  娘屈指算各处赶场期,新场是初八,后天本村子里当有人过新场去卖麻,就说明天托万万家爹报七顺一个信也成。
  毛弟没话可说了,就只守到锅边闻鸡的香味。毛弟对于锅中的鸡只放心不下,从落锅到此时掀开锅盖瞧看总不止五 次。毛弟意思是非到鸡肉上桌他用手去攫取膊腿那时不算完成他的敌忾心!
  “娘,掀开锅盖看看吧,恐怕汤会快已干了哩。”
  是第七次的提议。明知道汤是刚加过不久,但毛弟愿意眼睛不眫望到那仇敌受白水的熬煮。若是鸡这时还懂得痛苦,他会更满意!
  娘说,不会的,水蛮多。但娘明白毛弟的心思,顺水划,就又在结尾说,“你就揭开锅盖看看罢。”
  这没毛鸡浸在锅内汤中受煎受熬的模样,毛弟看不厌。凡是恶人作恶多端以后会到地狱去,毛弟以为这鸡也正是下地狱的。
  当到毛弟用两只手把那木锅盖举起时节,一股大气往上冲,锅盖边旁蒸起水汽象出汗的七顺的脸部一样,锅中鸡是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的。浸了鸡身一半的白汤,还是沸腾着。
  那白花鸡平平趴伏到锅中,脚杆直杪杪的真象在泅水!
  “娘,你瞧,这光棍直到身子煮烂还昂起个头!”毛弟随即借了铁铲作武器,去用力按那鸡的头。
  “莫把它颈项摘断,要昂就让它昂罢。”
  “我看不惯那样子。”
  “看不惯,就盖上吧。”
  听娘的吩咐,两手又把锅盖盖上了。但未盖以前,毛弟可先把鸡身弄成翻天睡,让火熬它的背同那骄傲的脑袋。
  这边鸡煮熟时那边癫子已经打鼾了。
  毛弟为娘提酒壶,打一个火把照路,娘一手拿装鸡的木盘,一手拿香纸,跟到火把走。
  当这娘儿两人到门外小山神土地庙去烧香纸,将出大门时,毛弟耳朵尖,听出门楼上头鼾声了。
  “娘,癫子回来了!”
  娘便把手中东西放去,走到门楼口去喊。
  “癫子,癫子,是你不是?”
  “是的。”等了一会又说,“娘,是我。”
  声音略略有点哑,但这是癫子声音,一点不会错。
  癫子听到娘叫唤以后,于是把一个头从楼口伸出。毛弟高高举起火把照癫子,癫子眼睛闭了又睁开,显然是初醒,给火炫耀着了。癫子见了娘还笑。
  “娘,出门去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你瞧你这人,一去家就四五天,我哪里不托人找寻!你急坏我了。… ”
  这妇人,一面絮絮叨叨用高兴口吻抱怨着癫子,一面望到癫子笑。
  癫子是全变了。头发很乱,瘦了些。但此时的毛弟的娘可不注意到这些上面。
  “你下来吃一点东西吧,我们先去为你谢土地,感谢这老伯伯为了寻你不知走了多少路!你不来,还得让我抱怨他不济事啦。”
  毛弟同他娘在土地庙前烧完纸,作了三个揖,把酒奠了后,不问老年缺齿的土地公公嚼完不嚼完,拿了鸡就转家了。
  娘听到楼上还有声息知道癫子尚留在上面,“癫子,下来一会儿吧,我同你说话。这里有鸡同鸡汤,饿了可以泡一碗阴米。”
  那个乱发蓬蓬的头又从楼上出现了,他说他并不曾饿。到这次,娘可注意到癫子那憔悴的脸了。
  “你瞧你样子全都变了。我晌晚还才听到毛说你是在老虎峒住的。他又听到西寨那万万告把他,还到峒里把你留下的水罐拿回。你要到那里去住,又不早告我一声,害得我着急,你瞧娘不也是瘦了许多么?”
  娘用手摩自己的脸时,娘眼中的泪,有两点,沿到鼻沟流到手背了。
  癫子见到娘样子,总是不做声。
  “你要睡觉么?那就让你睡。你要不要一点水?要毛为你取两个地萝卜好吗?”
  “都不要。”
  “那就好好睡,不要尽胡思乱想。毛,我们进去吧。”
  娘去了,癫子的蓬乱着发的头还在楼口边,娘嘱咐,莫要尽胡思乱想,这时的癫子,谁知道他想的是些什么事?但在癫子心中常常就是象他这时头发那么杂乱无章次,要好好的睡,办得到?然而象一匹各处逃奔长久失眠的狼样的毛弟家癫子大哥,终于不久就为疲倦攻击,仍然倒在自己铺上了。
  第二天,天还刚亮不久娘就起来跑到楼下去探看癫子,听到上面鼾声还很大,就不惊动他,且不即放埘内的鸡,怕鸡在院子中打架,吵了这正做好梦的癫子。
  这做娘的老早到各处去做她主妇的事务,一面想着癫子昨夜的脸相,为了一些忧喜情绪牵来扯去做事也不成,到最后,就不得不跑到酒坛子边喝一杯酒了。
  六显然是,癫子比起先前半月以来憔悴许多了。本来就是略带苍白痨病样的癫子的脸,如今毛弟的娘觉来是已更瘦更长了。
  毛弟出去放早牛未回。毛弟的娘为把昨夜敬过土地菩萨煮熟的鸡切碎了,蒸在饭上给癫子作早饭菜。
  到吃早饭时,娘看癫子不言不语的样子,心总是不安。饭吃了一碗。娘顺手方便,为癫子装第二碗,癫子把娘装就的饭赶了一半到饭箩里去。
  娘奇诧了。在往日,这种现象是不会有的。
  “怎么?是菜不好还是有病?”
  “不。菜好吃。我多吃点菜。”
  虽说是多吃一点菜,吃了两个鸡翅膊,同一个鸡肚,仍然不吃了。把箸放下后,癫子皱了眉,把视线聚集到娘所不明白的某一点上面。娘疑惑是癫子多少身上总有一点小毛病,不舒服,才为此异样沉闷。
  “多吃一点呀,”娘象逼毛弟吃出汗药一样,又在碗中检出一片鸡胸脯肉掷到癫子的面前。
  劝也不能吃,终于把那鸡肉又掷回。
  “你瞧你去了这几天,人可瘦多了。”
  听娘说人瘦许多了,癫子才记起他那衣扣上面悬垂的铜夹,觉悟似的开始摸出那面小圆镜子夹扯嘴边的胡须,且对着镜子作惨笑。
  娘见这样子,眼泪含到眶子里去吃那未下咽的半碗饭。娘竟不敢再细看癫子一眼,她知道,再看癫子或再说出一句话,自己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了。
  饭吃完了时,娘把碗筷收拾到灶房去洗,癫子跟到进灶房,看娘洗碗盏,旋就坐到那张烧火凳上去。
  一旁用丝瓜瓤擦碗一旁眼泪汪汪的毛弟的娘,半天还没洗完一个碗。癫子只是对着他那一面小小镜子反复看,从镜子里似乎还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的样子。
  “癫子,我问你— ”娘的眼泪这时已经不能够再忍,终于扯了挽在肘上的宽大袖子在揩了。
  癫子先是口中还在嘘嘘打着哨,见娘问他就把嘴闭上,鼓气让嘴成圆球。
  “你这几天究竟到些什么地方去?告给你娘吧。”
  “我到老虎峒。”
  “老虎峒,我知道。难道只在峒内住这几天吗?”
  “是的。”
  “怎么你就这样瘦了?”
  癫子可不再做声。
  娘又说,“是不是都不曾睡觉?”
  “睡了的。”
  睡了的,还这样消瘦,那只有病了。但当娘问他是不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时,这癫子又总说并不曾生什么玻毛弟的娘自觉自从毛弟的爹死以后,十年来,顶伤心的要算这个时候了。眼看到这癫子害相思病似的精神颓丧到不成样子,问他却又说不出怎样,最明显的是在这癫子的心中,此时又正汹涌着莫名其妙的波涛,世界上各样的神都无从求助。怎么办?这老娘子心想十年劳苦的担子,压到脊梁上头并不会把脊梁压弯,但关于癫子最近给她的忧愁,可真有点无从招架了。
  一向癫子虽然癫,但在那浑沌心中包含着的象是只有独得的快活,没有一点人世秋天模样的忧郁,毛弟的娘为这癫子的不幸,也就觉得很少。到这时,她不但看出她过去的许多的委屈,而且那未来,可怕的,绝望的,老来的生活,在这妇人脑中不断的开拓延展了。
  她似乎见到在她死去以后别人对癫子的虐待,逼癫子去吃死老鼠的情形。又似乎见癫子为人把他赶出这家中。又似乎见毛弟也因了癫子被人打。又似乎乡约因了知事老爷下乡的缘故,到猫猫山宣告,要把癫子关到一个地方去,免吓了亲兵。又似乎……天气略变了,先是动了一阵风,屋前屋后的竹子,被风吹得象是一个人在用力遥接到不久就落了小雨。冒雨走到门外土坳上去,喊了一阵毛弟回家的毛弟的娘,回身到了堂屋中,望着才从癫子身上脱下洗浣过的白小褂,悲戚的摇着头——就是那用花格子布包着的花白头发的头,叹着从不曾如此深沉叹过的气。
  毛毛雨,陪到毛弟的娘而落的,娘是直到烧夜火时见到癫子有了笑容以后泪才止,雨因此也落了大半天。
  一九二七年六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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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夜间沈从文
  子高住在铜钱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吃了晚饭就去河沿走慢步,是近日的事。天气热,河沟里的水已干,一些风,吹来微臭的空气。子高在河沿,一旁嗅着臭气一旁低头走,随意看着坐车过路的车上人,头上是白白的月。淡档的悲哀,在肚中消化食的当儿,让其在心上滋长,他不去制止。向南走到骑河楼,就回头,一会儿,又到汉花园的桥上了。
  一对从身边擦过去的白衣裙女人。人是过去了,路上就只留下一些香。这些香,又象竟为子高留下的一样,因为路上此时无别个人。
  子高就回头。回头时,一对白的影子走进铜钱巷去了。
  “是个娼妇吧?”他心想。
  其实,是个娼妇,或者不,在子高,又有什么法子来分别这两种人的人格呢?在子高心中,总而言之是女人:女人就是拿来陪到男人睡或者玩,说好一点便是爱。一种要钱的,便算娼;另一种,钱是要,但不一定直接拿,便算是比娼不同一类的人。前者有毛病,使人笑话的地方,也只不过为了她干脆而已。或者,为了她把关系全部维系在金钱与性欲上面而已。不愿意,但要钱来生活,不得不运用着某一类女人天赋的长处,去卖与人作乐,这是娼所造的罪。但是比娼高一等的时髦小妇人,就不会为了虚荣或别的诱引献身于男子的么?一个男子他能想想他将一个女子的爱取得时所采的手段,他会承认女人无须去分出等项,只是一类的东西。她们要活,要精致的享用,又无力去平空攫得钱,就把性欲装饰到爱情上来换龋娼妓是如此,一般妇人也全是如此。过去既这样,此时自己也就不会觉到这是不正当的活法了。娼的意义,若是单在性欲近乎太显然直接贸易所生的罪恶上,成为一般人对之卑视的观念,这观念,在另一时期,会无形失去,可能的。目下的一般妇女,所谓时髦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在经济方面,撒赖于男子身上,十人之中可以找出有九 个,另一个,则是可以得母家遗产。这类女子可耻的地方,实在就比娼妓要更多,要女子想起这是羞耻,几乎是决不可能的事。也许以后永久也就没有一个女人会将这种羞耻观念提起吧。
  “娼是可耻的营生,但一个平常女人,其可耻的事情并不比娼妇为少。”这是子高常想及的事。但是,此时,子高却以为自己也是可耻的。女人在天赋上就有许多美处尽男人受用,天下女人又是那么多,自己不能去爱人,就是用少许的钱做一两件关于人的买卖也是办不到,懦弱到这样,就只单在一 些永不会见到梦里以意为温柔,不是可耻吗?
  “你就学一个流氓跟着这对女人走走吧。是娼妇则跟到她到家,做一个傻事,难道这就不算爱情么?”然而女人已经去远了,待到子高追进铜钱巷时已不能知女人去处了。依稀若有些余香,在巷口徘徊,子高又回头向骑河楼走去。
  月亮更白了,还有好几粒星子。风,是有的,不大也不冷。
  这样的天气,不知公园僻静处,就有多少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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