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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
政治性冤狱是恐怖政治中最极致的一种,把恐怖推向人生尽头,在中国传统权力运作中,冤狱比屠杀更能发挥镇压功能,但有计划的大规模推动,却由嬴胡亥首开其端。我们不相信嬴胡亥全无人性,只是无限权力使他的人性丧失。这种人不会尊敬蒙恬之忠,只会嘲笑蒙恬之蠢。嬴将闾显然跟嬴胡亥感情至笃,所以才囚禁内宫。最后审判已定,嬴将闾申诉他并未犯罪,当然不会发生作用,政治性冤狱最大的特征是:无罪不能无刑。不过,任何错误的决策和任何人为的罪恶都有个终结,都要付出代价。只是谁也没有嬴胡亥终结之日付出代价之日,来得那么迅速。
嬴胡亥下令继续兴筑阿房宫(陕西省西安市西)。征调各地勇士五万人,组成首都警卫兵团(屯卫咸阳),加强战斗技能训练。皇家豢养的狗、马、奇禽、异兽,每天所需饲料太多,供应不足。嬴胡亥下令全国郡县,输送各种豆类、杂粮、干草到咸阳。运送的车辆人夫,都自带食物。又下令咸阳三百里之内的谷米,人民不准食用,一律缴给政府。
3 秋季,七月,阳城(河南省登封县东南)人陈胜、阳夏(河南省太康县)人吴广,在蕲县(安徽省宿州市南)聚众起兵,反抗秦政府暴政。当时,秦政府征召第四梯次(第一梯次是罪官、赘婿、商人。第二梯次是曾经当过赘婿、商人。第三梯次是祖父母、父母,曾经当过赘婿、商人。第四梯次是左邻【左闾】。还没有发展到第五梯次右邻【右闾】,秦亡)兵役男子,前往渔阳(北京市密云县)加强边防。其中一支九百人的补充兵部队,由陈胜、吴广分别担任部队长(屯长),中途经过大泽乡(安徽省宿州市东南)。偏偏天降大雨,桥断路绝,计算时间,赶到目的地时,已超过原定限期。依照秦政府的法令,超过限期的,不管什么原因,一律诛杀。陈胜、吴广自知难逃一死,为了自救,又为了民众日增的愁苦和怨恨,于是,铤而走险,袭杀补充兵部队司令(将尉),召集大家宣布说:“你们已经超过期限,非杀头不可。即令宽恕,边疆荒凉,十之六七都会丧生。大丈夫不死则已,要死,也应该举大事、成大名。王侯将相,全靠自己夺取,难道只那几个人才可以干呀!”大家欢呼听命。
陈胜、吴广,宣称嬴扶苏、项燕并没有死亡(秦王朝人民一直尊敬嬴扶苏,怜他冤死,参考去年【前二一○年】。故楚王国人民怀念前二二四年阵亡的大将项燕),设立祭坛,全体盟誓,称大楚国,陈胜当将军,吴广当民兵司令(都尉),攻陷大泽乡,再攻陷蕲县。夺取蕲县后,派符离(安徽省宿州市东北)人葛婴,向东方进军,夺取城市,一连攻陷铚县(安徽省宿州市西南)、酂县(河南省永城县)、苦县(河南省鹿邑县)、柘县(河南省柘城县)、谯县(安徽省亳州市)。一面作战,一面招兵买马,军队像滚雪球般迅速扩张。等到
抵达陈县(河南省淮阳县),战车已有六七百辆,骑兵千余,步兵数万人,遂进攻陈县,陈县代理县长及警察官(尉)都不在,只留守的主任秘书(丞)率军抵抗,在城门下作战,兵败被杀。陈胜遂进入陈县。
4 最初,大梁(河南省开封市)人张耳、陈馀,感情最笃,是刎颈之交。魏王国覆亡时,秦政府听说过二人贤能,用重赏缉拿。张耳、陈馀,改名换姓,逃到陈县,充当街道栅门管理员(里监门),糊口度日。陈馀曾因犯了小过,被街坊官吏鞭打,陈馀大怒,要起来反抗,张耳用脚踢他,要他忍耐。官吏去后,张耳把陈馀拉到郊外桑树下,责备他说:“我从前对你说些什么,今天为了一点点侮辱,就跟那个小小官崽拼命,因小失大,怎么值得!”陈馀十分感谢。陈胜既率大军进驻陈县,张耳、陈馀前往晋见。陈胜久仰二位大名,对他们热烈欢迎。陈县的父老子弟,请求陈胜当楚王(陈县是故楚王国领土,前二七八年至前二四一年,且做楚王国首都)。陈胜征求张耳、陈馀的意见。二人说:“秦政府残暴无道,消灭别人的国家,虐待人民。你所以冒万死的危险,起兵反抗,目的是为天下除害。而今刚得到陈县,就当国王,岂不是暴露了你的私心?我们盼望,你万万不要称王,而应立刻率军西进,派人四方寻访六国国王的后裔,帮助他们复国,一方面给秦政府增加敌人,一方面为自己树立党羽。敌人多则力量必然分散,党羽多则兵力一定强大。如此,郊野不致发生战争,郡县不必防守,就可推翻残暴的秦王朝政权。然后进驻咸阳,号令各国。各国本来已亡,却告复兴,用恩德相结,那是皇帝的大业。而今在一个小小的陈县当王,恐怕引起反感,人心离散。”陈胜听不进去,于是自称楚王,号张楚国。
当时,各郡县民众苦于秦政府的法令残苛,纷纷诛杀官吏,响应陈胜。
秦政府派往东方的礼宾官(谒者),回到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把叛徒们声势,据实报告给嬴胡亥。嬴胡亥不愿听任何使他心里不舒服的消息,于是大发雷霆,把他们囚入监狱。不久,大家就学会了因应之道,当嬴胡亥再询问东方叛乱事件时,都异口同声回答:“什么叛乱?我从没有听说过。不过一些偷鸡摸狗之辈,经过地方官吏下令逮捕,早已完全肃清,不值得理会。”嬴胡亥遂大为高兴。
陈胜封吴广当代理张楚王,督促各路将领,向西推进,攻击荥阳(河南省荥阳县)。
张耳、陈馀,再向陈胜建议,请出奇兵,夺取故赵王国(河北省中南部)土地。陈胜这次接受,派老友陈县人武臣(武,姓)当统帅、邵骚当大军保护官(护军),任命张耳当左翼指挥官(左校尉)、陈馀当右翼指挥官(右校尉),拨出三千人,向北方赵王国故土挺进。陈胜又派汝阴(安徽省阜阳市)人邓宗,向九江郡(安徽省寿县)夺取土地。此时,张楚国(陈胜)军队,数千人为一个单位的,不可胜数。
东征军统帅葛婴抵达东城(安徽省定远县),立襄彊当楚王。后来听说陈胜当王,遂杀掉襄彊,回陈县报告,陈胜大不愉快,斩葛婴。
陈胜派周福(周巿)率军进入故魏王国(河南省东部),夺取土地,任命上蔡(河南省上蔡县)人、房君(爵位)蔡赐,当上柱国(故楚王国官号,上将级武官)。又听说周章贤能,懂得军事,于是发给周章将军印信,命他西征,直接进攻秦王朝本土。
武臣一行,从白马(河南省滑县)渡过黄河,进入赵王国故土,派人到各县市,游说当地有力量的绅士豪杰,他们都纷起响应,北伐军团已增加到几万人,尊称武臣当武信君。一连取得十余个城市,但其他城市却都坚守。武臣率军再北进,准备直接攻击范阳(河北省定兴县)。范阳人蒯彻(蒯,音kuǎi)说:“看你的气势,似乎要在战胜之后才夺取土地,夺取土地之后才占领城市,我以为这是一项失策。如果采纳我的意见,不必战胜就可以夺取土地,不必攻坚就可以夺取城市。一篇文告,就可以平定千里,你以为如何?”武臣说:“你有什么办法?”蒯彻说:“范阳县徐县长,既怕死,又贪赃枉法,大军一到,他准投降。假如你仍像前面那十余个城市一样,对于秦政府的官员,一律铲除,把他也杀掉,恐怕边疆所有城市,全成了铜墙铁壁,使你攻不胜攻。假如你不但不杀那个县长,反而封他一个侯爵,教他乘坐豪华的车辆,奔走于燕赵王国故地,有他这个活榜样,燕赵王国故地上的城市,势将全部投降。”武臣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派出安车(古人乘车,都是站着,安车却可以坐下;普通只用一马,特殊礼遇时,可用四马)一百辆、骑兵二百名,命蒯彻带着侯印,前往说服徐县长。传息传出,燕赵王国故土上,投降的有三十几个城市。
陈胜既派出周章,认为秦政府已经崩溃,油然而生轻蔑之意,不再防备。咨询官(博士)孔鲋警告说:“我听说过《兵法》:不仗恃敌人不来进攻,而仗恃我们不怕进攻。而今大王却恰恰相反,只仗恃敌人不来进攻,却不仗恃自己的准备。一旦兵败,后悔就来不及。”陈胜说:“我的军事行动,先生不必辛苦担心!”
周章沿途征集壮士,到达函谷关(河南省灵宝县东北)时,拥有战车千辆、步兵数十万
,已成一强大兵团。等进抵戏水(陕西省临潼县东北,与首都咸阳航空距离四十千米),战火已逼近都门,掩饰不住,嬴胡亥才猛然震惊,召集御前会议,商讨对策。嬴胡亥六神无主,只问:“怎么办?”宫廷供应部长(少府)章邯说:“强盗已到门口,人数众多,战斗力强大,征调附近驻军,已来不及。幸而骊山(陕西省临潼县西南)做苦工的囚犯为数不少,请陛下下令赦免,交给他们武器,前往迎击。”嬴胡亥遂下令大赦,派章邯集结骊山的囚徒和所有家奴,以及家奴生的儿子,迎战张楚军。张楚军大败,向后撤退。
张耳、陈馀这时抵达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听到周章撤退消息,又听到陈胜派出夺取土地的将领,回陈县之后,很多人受谗言陷害,被陈胜处死。于是,建议武臣自己称王。
八月,武臣称赵王,任命陈馀当最高统帅(大将军),张耳当右宰相,邵骚当左宰相,派人报告陈胜。陈胜大发脾气,打算屠杀武臣等全家,发兵攻击新建立的赵国,上柱国(上将级武官)蔡赐说:“秦政府还没有推翻,而先杀武臣等全家,是又制造出另一个秦政府。最好是顺水推舟,向他祝贺,使他向西进军。”陈胜接受,把武臣等家人接到皇宫居住,封张耳的儿子张敖当成都君,派使节前往邯郸,祝贺新王即位,并催促向函谷关进军。张耳、陈馀对武臣说:“你当赵国的国王,不是张楚王(陈胜)的本意,所以派特使前来道喜,不过是一种谋略。张楚国一旦把秦政府推翻,必然对我们攻击。所以大王应考虑是不是要直接向秦政府挑战?我们认为,大王最好先向北发展,夺取燕(北京市)代(河北省蔚县)地区土地,再向南收回河内(河南省武陟县),使国土扩张。那时候,赵国(武臣)南临黄河,北有燕代,张楚国(陈胜)即令消灭了秦政府,对赵国也束手无策。张楚国如果不能消灭秦政府,则赵国的分量,也同时加重,乘着张楚军及秦军筋疲力尽,我们就可以横行天下。”武臣认为看法正确,遂不西进,而派韩广到燕王国故土,李良到恒山(河北省正定县),张黡(音yǎn【眼】)到上党(山西省长子县),分别夺取土地。
九月,沛县(江苏省沛县)人刘邦,在沛县聚众起兵。下相(江苏省宿迁市)人项梁,在吴县(江苏省苏州市)聚众起兵。狄县(山东省高青县东南)人田儋,在齐王国故土聚众起兵。
刘邦,又名刘季,鼻梁高耸,前额宽阔,面部线条分明,左腿上有七十二颗黑痣,喜爱朋友,慷慨大方,胸襟坦荡豁达,常怀大志,不愿从事家人赖以为生的耕田生涯。最初,当泗水村(江苏省沛县东)村长(亭长)。单父(山东省单县)人吕文,精于面相,看见刘邦面貌,大为惊奇,就把女儿(吕雉)嫁给他。不久,刘邦奉派押解囚犯到骊山做工,中途有些人逃亡,不知去向。依照逃亡的情况推测,到达骊山时,已全部逃光。走到丰县(江苏省丰县)西方泽中亭,住宿,晚上,索性把囚犯们统统释放,说:“你们快逃,我也从今天开溜。”囚犯中有十余个壮汉,愿追随他流浪。刘邦曾经喝得酩酊大醉,半夜,穿过草泽地,遇到一条大蛇当道盘卧,刘邦拔剑一挥,把大蛇砍成两段。晚间,一位老太婆在那里哭说:“我的儿子是白帝的儿子,变化成蛇,卧在道路上,却被赤帝的儿子所杀。”说罢,忽然间不知去向。
刘邦因纵放囚犯而逃亡,一直藏匿在芒山、砀山之间(两山相距四千米,位于河南省永城县东北),不断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沛县青年们互相传播,很多人想向他归附投靠。稍后,陈胜起兵,沛县县长打算响应,行政官(主吏)萧何、监狱管理员(狱掾)曹参说:“你是秦政府任命的官员,今天却打算背叛政府,万一沛县人反对,岂不进退失据。你最好把潜逃在外的亡命之徒找回来,可能有好几百人。在胁迫之下,大家就不敢不赞成。”县长就命樊哙去寻找刘邦。这时刘邦身旁已有十几个人,有时甚至多到一百人。而就在这时候,县长忽然警觉到,这些亡命之徒如果回来,可能无法控制,于是改变主意,拒绝刘邦回城,下令关闭城门,指挥民兵守御。为了断绝内应,还打算诛杀萧何、曹参。二人恐惧,翻城逃跑,投奔刘邦。刘邦和他的一伙流氓就在城下扎营,把书信绑到箭上,射进城中,向父老们剖析利害。父老们遂率领子弟击斩县长,大开城门,迎接刘邦,尊称他当沛公(故楚王国王子大臣,多数都封公爵。沛县原故楚王国属地,所以称公。此时陈胜已称张楚王,且刘邦初起事时,力量微弱,称公已很满意了)。萧何、曹参集结沛县子弟,有三千人,响应抗暴行动。
项梁是故楚王国大将项燕的儿子,曾经因杀人的缘故,跟侄儿项羽,逃亡到吴中(江苏省苏州市)一带,吴中一带贤能有名望的知识分子,都愿跟他们结交。项羽少年时,学习文学不成,再学习剑法,又学不好。项梁向他发脾气,项羽说:“学文有什么用?不过记记姓名。剑也不过抵抗一个敌人,也没有什么好学。要学,学万人敌。”项梁就教他兵法,项羽对了胃口,可是又只看个大略,不肯深入研究。
项羽身长八尺余(这是古汉尺,一尺约合二十三厘米,八尺约合一八四厘米),力大无穷,可以两手举鼎,才干也超过常人。会稽郡(江苏省苏州市)郡长(守)殷通,听到陈胜起事,打算起兵响应,命项梁跟桓楚担任统帅。当时,桓楚正逃亡在荒泽之中,项梁说:“桓楚躲藏的地方,谁都不知道,只有项羽知道。”于是,教项羽全副武装在堂外等候,项梁进去跟郡长殷通对话,建议说:“请郡长召见项羽,面授命令,教他去寻找桓楚。”殷通答应说:“好!”项梁命项羽进去。一会工夫,项梁向项羽使一个眼神,说:“可以了。”项
羽闪电出击,砍下殷通人头,项梁手提郡长人头,佩上郡长印信。一霎时郡政府惊恐大乱,项羽奋勇进击,斩杀好几十个人——或许一百人,郡政府伏尸满地,大家慑服,不敢反抗。项梁这才召集他平时结交的郡政府高级官员,宣布他所以这样做,只为了举大事、起义兵。(这是一场典型的夺权流血,跟抗秦无关,殷通本来就是要起兵响应陈胜的,和项梁的目标完全相同。)于是率领郡政府所属正规军以及征召来的外县市的平民子弟,共集结精锐部队八千人。项梁当会稽郡郡长,项羽当副将(裨将),率军夺取不肯归附的县市。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