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柏杨
《资治通鉴·楚汉相争》PART1
《楚汉相争》导读
本册《楚汉相争》，恰恰包括公元前三世纪九○年代的整整十年（自前二一○年至前二○一年），在这十年中，战火烧到全国每个角落。有史以来，中国人还从没有遭受过这么大的灾难。有若干使人目瞪口呆的大事，一个接一个发生：
第一是，日正中天、绝不可能灭亡的秦王朝政府，霎时灭亡，其速度之快，创造空前记录（但不绝后）。第二是，陈胜、项羽两位平民崛起，又立即消失，他们的暴兴暴灭，好像
一部传奇小说，两个人懵懵懂懂，被时代的巨浪推向最高点，洋洋得意之余，开始发飙，可是，只发了几天，就被摔下来，粉身碎骨，留下小民的遍地哭声和后人的掩卷叹息。第三是，流氓出身的刘邦，扫荡群雄后，建立了为期二百一十五年的西汉王朝。
中国历史上最短的一次改朝换代式的战乱，十年之间，即行结束。以后，中国人就再没有这种好运，每次改朝换代，杀戮惨剧，都会超过十年。
柏 杨
一九八三·一○·一五
公元前二一○年 辛卯（1）
公元前三世纪·前二一○年十一月至七月 嬴政的死亡之旅
１ 冬季，十月七日，秦王朝（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皇帝（一任始皇帝）嬴政出游，左宰相李斯陪同，右宰相冯去疾留守首都咸阳。嬴政有二十多个儿子，而他最爱他的小儿子嬴胡亥，所以当嬴胡亥要求随同老爹出游时，嬴政应允。
十一月，嬴政到达云梦（湖北省安陆市南），在附近云梦大泽，遥祭死在九疑山（湖南省宁远县南）的舜帝（黄帝王朝七任帝）姚重华。然后，坐船顺长江而下，观察漂流的木材
，渡过海渚（安徽省枞阳县），经过丹阳（安徽省当涂县西北），抵达钱塘（浙江省杭州市），前往浙江堤岸，观赏波涛汹涌的钱塘大潮，西行一百二十里，从陿中（浙江省富阳县。陿，音ｘｉá【侠】）渡富春江，登会稽山（浙江省绍兴市南），祭祀禹帝（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面对南方海洋，建立石碑，歌颂自己的功德。返京（咸阳）途中，经过吴县（江苏省苏州市），从江乘（江苏省南京市东北）渡长江而北，沿大海到琅邪（山东省胶南市），再到之罘（山东省烟台市北芝罘岛）。在海上看见大鱼（可能是鲸鱼），发箭把大鱼射死。再由之罘沿海西行，走到平原津（山东省平原县西南古黄河渡口），嬴政忽然得病，卧床不起。
嬴政最讨厌听到“死”字，所以没有一个官员敢向他提及或暗示他应该安排身后之事。但嬴政病势日渐沉重，终于发现自己非死不可，这才吩咐宫门守卫宦官（中车府令）兼御印管理官（行符玺事）赵高，下令给身在上郡（陕西省榆林市南鱼河堡）的长子嬴扶苏：“立即前往咸阳，跟丧车会合，然后安葬。”圣旨已经封妥，存在赵高那里，还没有派使节发出。
秋季，大队人马来到沙丘宫平台（沙丘，河北省平乡县。赵王国太上皇赵雍，就饿死在那里。参考前二九五年）。七月二十日，嬴政断气。左宰相李斯考虑到皇帝骤然在首都之外死亡，恐怕皇子们在首都或其他地方发动政变，于是决定秘不发丧。把嬴政的尸体仍放到寝车里，宣称皇帝不过卧病而已，车队仍继续向咸阳进发。由嬴政生前最宠信的宦官驾车，或坐在车旁，每顿饭照常送进去，官员们启奏请示的仪式，也照常举行，而由最宠信的宦官传话批准，瞒得天衣无缝。只有嬴胡亥、赵高和最宠信的宦官五六个人，知道内情。
最初，嬴政对蒙姓家族，非常信任宠爱。蒙恬率领大军在外作战，蒙毅则在中央政府，参与决策，兄弟二人，都忠心耿耿。一些高级将领，甚至宰相，都不敢对他们冒犯。赵高是一个天阉——生下来生殖器就不健全。嬴政听说他强壮有力，又通晓监狱行政和司法审判，就任命他当宫门守卫宦官（中车府令），命嬴胡亥向他学习法律。赵高绝顶聪明，不久就把小主人侍候得对他亲信有加。赵高犯下大罪，嬴政教蒙毅审判，判决死刑。嬴政念及赵高反应灵敏，特别下令赦免，官复原职。
赵高既获得嬴胡亥的支持，而又怨恨蒙家兄弟。现在，大展鸿图的时候已到，他向嬴胡亥建议：请假传圣旨，以嬴政的名义，下令诛杀老哥嬴扶苏，而宣布嬴胡亥当太子。嬴胡亥高兴得吹起口哨。赵高说：“这是一件大事，如果没有宰相参与，不可能成功。”于是共同晋见李斯，赵高说：“皇上（嬴政）颁发给嬴扶苏的诏书跟玉玺，都在嬴胡亥手中。现在，决定谁是合法继承人（太子）在于你我一句话，你看应该怎么办！”李斯大吃一惊，面如死灰，说：“你从哪里学到这种亡国的言词，我们当人家的臣僚，不该讨论这个问题。”赵高说：“好吧，我且问你：你的才能、谋略、功勋、人缘，以及嬴扶苏对你的信任，这五项，哪一项比得上蒙恬？”李斯说：“没有一项比得上。”赵高说：“那就对了，一旦嬴扶苏登上宝座，顺理成章，宰相定是蒙恬。那时候，你即令想怀揣着侯爵印信，退休还乡，恐怕都不可能，这道理十分明显。为什么不拥戴嬴胡亥？嬴胡亥仁慈敦厚，有充分的资格和能力登上宝座，请你考虑。”李斯考虑的结果，认为有理。于是阴谋着手实施，用已经死亡了的嬴政的名义，颁下诏书，宣告立嬴胡亥当太子。再谴责嬴扶苏没有能力开疆拓土，建立战功，却使将士大量伤亡，尤其不应该屡次在奏章上狂言诽谤，抱怨不允许他回到咸阳充当太子。也谴责蒙恬：不知道矫正嬴扶苏的过失，还参与不轨行动。下令二人自杀，把军权移交给副统帅王离。
嬴扶苏接到圣旨，不相信老爹会对亲生儿子下此毒手，但事实俱全，又无法否认，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回到寝舍，打算自杀。蒙恬说：“皇上（嬴政）在外巡视，没有决定太子是谁。派我率领三十万大军，防守边陲，由皇子（嬴扶苏）担任监军，这是天下重任。而今忽然来了一个使节，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们就自己了断，怎么知道不是诈欺？我的意思是，应该奏请查证，等知道确实是皇上（嬴政）的旨意时，再死不晚。”使节在旁连声催促二人行动，嬴扶苏说：“老爹既决心剥夺儿子的生命，何必请求查证。”遂即自杀。蒙恬坚持查证，使节就把蒙恬发交军法处，囚禁阳周（陕西省子长县）。任命李斯的一位随从（舍人）担任大军保护官（护军），监护诸将（监军死，统帅逮，恐军有变，所以有此措施）。然后，回报李斯、赵高。
嬴胡亥得知老哥嬴扶苏死亡，如释重负，准备把蒙恬释放。恰好蒙毅代表嬴政出去祭祀山川神灵求福，事毕回来。赵高想起旧恨，乘机报仇，警告嬴胡亥说：“先帝（嬴政）知道你的贤能，早就要立你当太子，只有蒙毅反对，不如把他杀掉，永除后患。”于是逮捕蒙毅，囚禁代郡（河北省蔚县）。
皇家车队从井陉（河北省井陉县）到达九原（内蒙古包头市）。这时正逢盛暑，嬴政尸
首迅速腐烂，发出奇臭。李斯只好下令每辆车上都要载一石（音ｄàｎ【但】）鲍鱼，鲍鱼也有奇臭，用来掩饰。从超速大道（直道）直返首都咸阳（绕了一个大弯到九原，不可思议），到咸阳之后，正式发丧。太子嬴胡亥继承帝位（二任）。
九月，秦政府把嬴政安葬骊山（陕西省临潼县东南），墓穴极深，把熔化了的铜汁灌入地下，堵塞泉水，内部填满奇物珍宝。又命工匠在各处装置可以自动发射的强弓，对接近的人，立即射杀。墓穴中兴建江河海洋，用水银灌成小溪，设置机械使它流动运转。墓顶如同天空，星辰排列；墓底完全依照风水格局。凡是没有生儿子的小老婆，全部驱入墓穴殉葬。棺木入土之后，有人提醒说，制造机械的工匠，可是知道怎么破解的，一旦泄露，仍有被掘被盗危险。于是，再把所有工匠驱入墓穴殉葬。
柏杨曰：
两千一百年后，嬴政的坟墓，开始从外围被挖掘，水银已涸，强弓已枯，专制帝王自认为铁打的地下江山，成为虚话。迄今挖掘出土的，虽不过一小部分，但仅只充当嬴政卫士的“秦俑”，已引起世界瞩目。等到有一天，把嬴政本人的老骨头挖出来，当另有一番启示。而那么多被活埋的美女以及被谋杀的工匠，可以想像，他们在封闭的墓穴中挣扎哀号，而最后纷纷窒息倒地，尸体纵横，千古含冤。人权被如此摧残，带给我们江海般悲愤。
２ 嬴胡亥打算诛杀蒙毅、蒙恬，嬴胡亥哥哥嬴扶苏的儿子嬴婴劝阻说：“赵国王赵迁杀李牧而用颜聚（参考前二二九年），齐国王田建杀他数世的忠臣而用后胜（参考前二二二年），最后终于亡国。蒙家累世都是我们的重臣和智囊，陛下却打算一次铲除。杀忠良而任用奸佞，后遗症是：在内使官员对政府失去信心，在外使将士们丧失斗志。”嬴胡亥听不进去，遂处决蒙毅、蒙恬。蒙恬临刑时说：“我们蒙家，自祖父至今，为秦王朝立功三世（祖父蒙骜，父蒙武，本身蒙恬），而今我率三十万大军在外，身体虽在监狱，但仍有力量发动反抗。然而，我宁愿死，也要坚持大义，不敢辜负祖先的教导，也显示不忘先帝（嬴政）的大恩。”遂吞下毒药自尽。
《法言》曰：
或许有人问：“蒙恬忠心耿耿，而仍冤死，忠心又有什么用？”扬雄说：“开山填谷，西起临洮（甘肃省岷县），东接辽水（辽河），虽然不能增加国家的防御力量，但却制造出遍地尸体，他的忠心不能抵消他的罪行。”
司马光曰：
嬴政正在荼毒天下，而蒙恬接受驱使，他的残暴，可想而知。然而，蒙恬深切了解当臣属的本分，虽然没有罪而被诛杀，而仍忠贞不移，不生二心，实在足以称道。
柏杨曰：
秦王朝长城，西起临洮，中经高阙（内蒙古乌拉特后旗），东到辽东（辽宁省辽阳市），全长约二千四百千米，是一个伟大而骇人的工程。但它由秦王国长城、赵王国长城、燕王国长城接连而成，并不是秦王朝从东筑到西，从头筑到尾。蒙恬仅只从事接连工程而已，依当时三国长城位置计算，蒙恬兴建的，不过三四百千米。嬴政统一中国后，高级知识分子——诸如贵族们的食客和各王国的皇亲国戚，全都失业，而嬴政又特别垂青法家学派，以致失势的儒家系统，把他恨入骨髓，诟骂、诽谤，最后更索性昧尽天良，诬陷栽赃，一口咬定嬴政和他的部属蒙恬，共同兴建万里长城，就是一个例证。
扬雄大笔一挥，轻松的“西起临洮，东接辽水”，把两千四百千米的账，全部扣到蒙恬头上，这是一种下流手段。然而，问题还在于，即令真的兴筑了两千四百千米长城，也是在为国家抵御外侮，并不是盖皇帝一个人玩乐的花园！蒙恬之忠，连司马光都击节赞叹，扬雄却肆意诬蔑，他这个人曾投降王莽，向王莽歌功颂德，依照儒家法则，可是一项严重的变节。自己奸诈反而诋毁忠良。当他伏案撰写《法言》时，不知道脸烧不烧？心跳不跳？何以司马光硬把他搬上台盘，让他丢丑！
司马光因蒙恬是嬴政的大将，而予以抨击，说明六国反动的余绪，是如何的强烈。嬴政不比战国时代其他国王更坏，但他建立统一中国大业。统一大业如果是一种罪行，则司马光一定赞成四分五裂、群雄割据了。宋王朝向西夏帝国用兵，向辽帝国用兵，岂不也是“荼毒天下”？何以不敢发一字抨击赵家皇上。
在儒家系统中，秦王朝和嬴政成为罪恶箭靶，一有机会，不经过大脑，随手就是一箭。
公元前二○九年 壬辰（1）
公元前三世纪·前二○九年 陈胜称王，遣军四出掠地
公元前三世纪·前二○九年至前二○八年十一月 张楚大将周章西进失败
公元前三世纪·前二○九年九月 刘邦占据沛县
（表略）
１ 冬季，十月十日，大赦。
２ 春季，秦王朝（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皇帝（二任）嬴胡亥向东出巡郡县，李斯陪同。先到碣石（河北省昌黎县北），然后沿海南下，到会稽山（浙江省绍兴市南）。嬴
政往年所立石碑，有的未曾刻字，这次补行撰文，把随从大臣的名字刻到上面，以表扬老爹嬴政的功德。
夏季，四月，嬴胡亥返回咸阳，问赵高说：“人生在世，好像六匹快马冲过缝隙。我既然掌握国家最高权力，面临天下，打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耳朵喜欢听的，看眼睛喜欢看的，竭尽精神，追求欢乐，直到我年寿终了的那天。你认为这样好不好？”赵高赞扬说：“感谢上帝，你的想法完全正确。只有天纵英明的圣贤领袖，才有这种最高层面的认知。一些昏庸暴乱的领袖，永远不懂人生的真谛。然而，你的想法，目前还不能实施，为什么？沙丘（河北省平乡县）之谋，虽然我们做得非常隐秘，可是很多皇子和大臣，已经起疑。皇子都是你的哥哥，大臣又都是先帝（嬴政）任用的干部。现在陛下刚刚坐上宝座，他们正一肚子不舒服，终有一天，会发生变化。我日夜都在心惊肉跳，恐怕死于非命，你怎么能欢乐得起来？”嬴胡亥说：“我们应该怎么办？”赵高说：“我建议制造恐怖，使用最严厉的法条和最残忍的手段，凡是有罪的人，扩大他们的案情，教他们在口供中尽量说出他们亲友的名字，逮捕那些亲友后，再如法炮制，然后一网打尽，这样就可以把重要大臣和重要皇族，全部诛杀。这是打击的一面，还有收买的一面，陛下在普通人之间，对若干穷困的，增加他们的财富；对若干地位低微的，擢升他们的官爵。把先帝（嬴政）任命的高级官员，全体排除，而任用你的亲信。他们自然对你感恩图报，一切灾害和奸谋，就会被完全堵塞，政府官员没有一个人不受陛下的爱护和恩惠，到那时候，你才可以高枕无忧，想怎么寻乐就怎么寻乐，这个方案，请你考虑。”嬴胡亥听得如醉如痴，庆幸他有这么一位既聪明而又善体人意的忠仆。
于是，在法律外衣下，屠杀开始。任何一位大臣或皇子，只要涉及到一点小事，就立即逮捕审讯，审讯时扩大打击面。不久，十二位皇子在咸阳街头被处决，十位公主在杜县（陕西省西安市东南）被五马分尸，家产没收。因口供中出现名字而被逮捕的，更不可胜数。皇子嬴将闾跟同母兄弟三人，被囚禁在皇宫内院，最后才定罪。嬴胡亥派使节告诉这位哥哥说：“你态度傲慢，有‘不臣’（不遵守臣僚的礼仪）之罪，应处死刑，交付刽子手执行。”嬴将闾说：“在政府之中，我从没有任何过失。祭祀大典，我从没有不遵守秩序。皇上交付命令给我，以及向我发问，我从没有说过错话，怎么叫‘不臣’？请告诉我证据，死而无憾。”使节说：“我不管你有没有犯罪，我只管执行命令。”嬴将闾悲痛欲绝，仰头大呼“苍天”三声，说：“我没有罪！”弟兄三人相抱痛哭，拔剑自杀。
嬴姓皇族全体陷于震恐，皇子嬴高打算逃亡，又怕家族被屠，只好上奏章说：“先帝（嬴政）在世时，我去皇宫，则赐给我饮食；离开皇宫，则特准我坐轿。御用的衣服，我得到赏赐；御用的马匹，我也得到赏赐。而今先帝逝世，我本应该殉葬，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