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不说什么。师父说:“师弟,没想到你内功已如此了得——烟儿,你看出什么来啦?”
我说:“是,弟子愚见:师父和小师叔以无招入无招,师娘以有招入无招,殊途同归,所以师父和小师叔能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师娘能不逾规矩而随心所欲。”
话一说完,师娘又惊又喜,说:“烟儿居然能看到这一步!”师父说:“确实不错,需得奖赏你点什么才好。”便把随身佩的短剑解下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却是雌雄双股,装在一个鞘里,一柄淡紫,柄上攒着“紫电”两个字,另一柄淡青,名“清霜”。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小师叔在一旁低声说:“不错嘛,很聪明,快赶上我了。”
离了凌云山,便去了灌县玉垒山的都江堰。师父说能造出都江堰,李冰必是个得道的仙人。他带我们到宝瓶口,几丈宽的水道,内江水汹涌而入,水色如碧,浪飞如雪。宝瓶口水最急处,却平滑得有如一面镜子,或是一段铺开的碧绿的丝绸。师父就凝神看着那水,忽然一步迈了下去。
我和师兄还有小师叔都大吃一惊,师娘却笑笑。眼见师父居然踩在那镜子似的水上,轻轻地走到了对岸,然后转身掠了回来,鞋面却连一点水都没有。师父说这步波心法是太师父当年所创,就在这都江堰的宝瓶口。步波心法既是轻功,又是修习内功的妙门,功分九层,第一层口诀二百七十一字,第二层一百三十二字,第三层七十七个字……功夫越高,口诀越少,到最高的第九层,只有“心无杂念”四字,而练到第九层,就能像师父一样踩着水面走过去了。我们三个徒弟立刻缠着师父要他教,师父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行。
我们正在这里纠缠师父,小师叔一个人在那里看水。他突然喊我:“萧紫烟!丑八怪!”我说:“什么!”下意识地飞身去追。他居然一纵身就跳下宝瓶口,我想也没想就跟去了。一脚点在水面上,虽然有很大的力量猛冲过来,但因为水流太疾,落脚感觉居然很坚实,只略略一沉……我想:哎哟!上当了!我怎么跳进水里来了!这下可坏了!念头还没转完,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对岸。却原来是像平时一样地追小师叔,已经在水面踩了一步,借力跃过了宝瓶口,只是鞋子打湿了……
我还做梦似的站着发呆,就听师父在那边厉声说:“你们两个给我过来!”小师叔笑嘻嘻地看我一眼,满不在乎地又像方才一样跃了过去。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步过了宝瓶口,再要让我过去,却没这个胆量了。但是师父在那边,我能不过去吗?我在想师父生气了,可不知要怎么惩罚我呢!心里一怕,可坏了,落在水面就沉了下去。听见小师叔他们在那边喊了一声,好在师父有准备,一把抓住我,带上岸来。我浑身湿透了,又窘又怕,小师叔却在旁边一脸揶揄的样子。师父看着我,一脸的凝重,而一向温和的师娘神情也变了。
师父问:“镜心,烟儿,你们什么时候偷练的这步波心法?”
我急得快哭了,说:“我没有练过——我没有练过!”
还是师娘上前来才把话问清楚了。我说我不知道这是步波心法,是小师叔和我闹着玩的东西。小师叔还是笑嘻嘻地说,他也没当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是小时候练武不认真,读书也不用功,被太师父捉着打,跑又跑不掉的时候,太师母教给他逃跑的法子。他觉得练了这招儿跑得挺快,而在峨嵋山上我的轻功和他相去太远,为了让我和他一块儿玩,才教给了我——既然师兄说不该练,那就不玩了吧!
师娘又是那样笑盈盈的,很欢喜的样子。她说是了,这步波心法本来就是太师父自创的,小师叔会也不奇怪。她在小师叔的头上轻轻凿了一下,问:“你既不知道这是步波心法,怎么就敢往水里跳?”
小师叔说,他只是觉得自己也许大概能跑过去,试一试吧,反正师父师娘在,就算跳不过去,铁定也能被捞上来,最多喝几口水,被笑话一阵罢了。
师娘又凿了他一下:“那你干吗要拉着烟儿?”
小师叔说:“她要不在后面追,我能逃得那么快吗?”
师娘又笑又气地再凿他,说:“不知轻重!”
师娘说,实在没想到我和小师叔已经把步波心法练到第七层,只在水面落一下就过了宝瓶口,到第八层便是足不沾水地一跃而过。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和小师叔玩闹这么些年内功就远远胜过了两位师兄……师娘对师父说:“也不要生气了,他们也不是故意偷着练的,实在是师弟顽皮。功夫已经练了,也是上天保佑,机缘巧合,是他们俩的福分……”
师父嘿嘿一笑说,他不是气我们俩偷着练功,只是觉得我们两个懵懵懂懂,也不明白这事情有多么危险。步波心法虽然是至高的武学,但修炼时若没有内力深厚的高手在一旁护持,稍有不慎,心生杂念,轻则功力尽失成为废人,重则经脉寸断性命不保。当年多少武林豪杰妄练步波心法皆不成,非死即残,江湖便传言这步波心法是大邪大恶的功夫;而师父练到第五层时也花了十年,练到第九层,足足花去三十年,实在是没想到我和小师叔十年不到就练成第七层。
师娘微微笑着:“他们两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杂念?师母敢把步波心法教给小师弟,不就因为他是个孩子么?”
师父叹了一声,说这天下至高的武学不过成了两个小孩子的玩意儿,谁说这不是天意呢?事已至此,就教我们继续练第八层罢……
唉,谁能料到我和小师叔就这么毫不知情地把功夫练成了呢?步波心法第七层,论轻功、内力,都该可以算作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少的,不过是临敌的经验吧?可是,唉,我却一点也不想和什么人动手,武功对我而言,不过是用来和小师叔闹着玩的东西……
到了成都府,师父说要去拜望几位故人。一拜望可不得了,拜帖纷纷送到客栈,什么张大侠李大侠、这个掌门那个掌门,都要请师父去。师父说不去,师娘说还是去看看罢,虽说在峨嵋山十年了,也别太不通人情世故。师父就和师娘、小师叔一起去,嘱咐我们师兄妹三个好好地在客栈等着。我们在峨嵋山上一向吃得清淡,客栈的饭菜却做得辛辣,很不合胃口。袁师兄就上街买了菜,自己动手来做,回来时还带了一篮鲜荔枝。我第一次吃荔枝,觉得真是又香又甜,满脸高兴。袁师兄说他不爱吃这个,把他的那份给了我;秦师兄说他也不很爱吃这个,把他的那份分给我一半。我捧着一堆荔枝回自己的客房,心想这样好东西可不能一口气全吃光了,得留着慢慢吃。可是,等师父他们回来时,那荔枝就不见啦!就只看见小师叔站在门廊下,笑眯眯地当着我的面把红红白白的果子放进嘴里,然后抛了一地的荔枝壳……我气得哭了,质问他:“给你留的有,干吗要偷我的?”
小师叔没想到我居然哭了,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地去撵他。他傻了,说:“别哭别哭,我把我那份赔给你好不好?”
我哭着说:“我不要你的臭荔枝!那是师兄给我的!你的臭荔枝才赔不上!”
师娘听见了,给了秦师兄一些钱,要他带我再去买些。师父也说:“唉,师弟,你怎么和女孩子争东西?”小师叔楞了,他大概才晓得我是个女孩子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看见院子里小师叔踱来踱去的,手里拿着本诗集。我对着窗边的镜子画眉毛,他看看诗,又看我一眼,再看看诗,再看我一眼。他踩的是八卦位,是调整内息的法子,慢慢悠悠地就走到我窗前,听见他念着一首诗,却没头没脑地低声加了一句“峨嵋天下秀”。我心想:这话要你来说!我早就知道!
他随即转身走开,回自己的房里去了。我收拾起梳子眉笔,才猛然醒悟到,他说的是“蛾眉天下秀”……他是在夸我的眉毛好看么?这么一想,手一松,哗啦啦东西落了一地,里面有根簪子又跌断了。我怔怔地把碎成两截的簪子拾起来……他从没说过我好看,他总说我滑稽、丑八怪,为什么他这么含含糊糊说一句“蛾眉天下秀”我就这样高兴呢……院子里正开着一株不知名的红红的花,红得就像,就像我现在很心慌一样。我手一扬,断了的簪子飞去,“铎”地钉在枝干上,但那红花绿叶却纹丝不动。听见那边小师叔笑了一声:“好功夫啊!把簪子都打断了……”
又有人送来请贴,请师父去吃饭。小师叔死活不肯去。他说到了那里先是喝茶,然后摆出一桌子香喷喷的东西,好像是请你吃,又不让你吃个安生,不知什么人和师父罗罗嗦嗦,说不过了,就要跳出些什么人来和你动手,说是比试,却恨不得把你打死,又打暗器啦,又下毒啦……这哪里是吃饭呐!这帖子上还说是什么便饭,啧啧,直接说鸿门宴不得啦?只可惜他们的本事又太差,和他们比太没意思——哎,紫烟,还是我们俩比吧?
我摇摇头,淡淡说:“我不和你比。”
他说:“哎呀,那把你那两把剑借我玩玩吧……”
我把紫电清霜递给他,他拿在手里楞了半天,问:“你怎么真的给呢?我是想你不给,我来偷,然后你来追……”
我把窗户关上了。
师父说十年没走江湖了,师娘说江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意思,明天就走吧,要么去西岭,要么回峨嵋,再过十年,看看这江湖会不会有点长进。师父说,只怕还是没什么变化……小师叔拿了我的剑一溜烟就跑得不见了。袁师兄又上街买菜,问我要不要吃荔枝,我摇摇头……
师父师娘一去就是一整天。太阳渐渐地就偏西了,一片一片的金色镀在墙上,悄悄地挪着,我坐在屋子里,呆看着院子里一树繁花,仿佛是镶嵌在了灰蓝色天空里,又坚硬,又冰冷。风吹过,几朵开过了的花就掉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落在一堆土里。小师叔又背着手走来了。我关上窗户,只听破空声来,来得却是很慢,接着有什么东西噗地穿过窗纸,我手一抄就接住了,却是一根用碧玉雕成的细细的竹枝,还带着两片叶子……唉,这满山的竹子,随便摘根竹枝就把头发挽起来了……这云,这么漂亮,先看一会儿再打……能随心所欲而不逾规矩……
小师叔在外面笑:“这真是断金切玉的宝剑啊,你不来拿就归我啦……”
我知道他要激我去追他,我不去……
我想回峨嵋,一日千年般地练武,但不是为了行走江湖,师父师娘不是说江湖没什么意思吗?我只想看着云海,和小师叔比剑,有空了,就一起到宝瓶口,看自己能不能轻轻地走过水面去,还有,每天早晨,在我画好眉毛后,回过头来,要他赞我一声好看……
晚上下起了小雨,一辆轻便的马车送师父师娘回来,两个家丁提着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唐”字。他们对师父师娘都恭敬得不得了。我帮师娘解下披风,师娘对小师叔说:“师弟,今天你可该去,饭是吃得很好的,还有啊,唐家托了青城山的余掌门来和我提你的亲事。那唐家的大小姐,我见过啦,模样真是不错的。”
师娘的披风差点就落到地上去了。我想:是了,前几天小师叔和师父师娘一起去拜会那些大人物们,也有些武功的切磋,想来他是很出众的……小师叔把紫电清霜在手里轻轻敲着,问:“她的功夫有紫烟好吗?”
师娘笑微微地:“你当天下随便什么人就能把功夫练到和你相当吗?”
小师叔说:“做不成对手,那和她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师娘笑得要弯下腰去:“你当娶了亲来就是为了一天到晚打来打去的吗?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啊。”
小师叔笑嘻嘻地说:“我看你和大师兄打在一块儿多好啊!我就想像你们一样……我要是娶了唐小姐,她要和我们一起回峨嵋吗?”
师娘说:“师弟,你不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成就一番男儿的事业么?难道要和你师兄在峨嵋隐居一辈子?”
小师叔摇头说:“什么男儿事业?什么扬名立万?那有什么意思啊?还是峨嵋好玩……”
师娘抿嘴说:“你就贪玩吧!等你玩腻了,看你还说不说峨嵋好!”
唐家的人转天又来请师父师娘过去叙叙,那想必是江湖上很有名望的家族吧。小师叔在院子里笑嘻嘻地问:“紫烟,你说我要不要去什么扬名立万、成就男儿事业?”
我不言语。
他又问:“那你想不想扬名立万、成就一番……什么女儿的事业吗?”
我勉强笑笑:“我要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他说:“就是啊!我也不想去走什么江湖……你说学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呆了一下,我只是这样用心地学着,从会走路开始就苦苦地练着,就像要呼吸、要吃饭、要喝水一样自然,从没想过为什么。如果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永远在峨嵋呆下去,不为行走江湖,那我学武为了什么呢?
小师叔那那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是看你在学,想能和你一快儿玩,才要师兄教我的;又为了胜过你,才花心思去练……哪想到功夫练成了就要去走江湖……早知这么麻烦就不学了啊!”
我问:“小师叔,你要娶那唐家的小姐吗?”
他说不知道,真不知道。这事他要好好请教请教师兄。
师娘对师父说,不好就这么回绝了唐家,但小师叔对此好像又没什么意思,还真有点难办呢!师父说,没什么难办的,孩子们也玩够了,先回峨嵋,让他自己拿主意,小鹰长大了,自己会飞走,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不会一辈子呆在山上的。
回峨嵋的一路上我都不大和小师叔说话。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刻意地回避他。我和袁师兄秦师兄说说笑笑,一看见他,不由自主地沉默。他总问:“喂!喂!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我默默地走开,跟在师娘身后。师娘说:“烟儿,你有心事?”
我说:“是啊,师娘,在峨嵋住了那么久,从来没想到天下是这么的大……有这么多的事……”
师娘说:“傻孩子啊,这哪里就大了,等你再长两岁,和你的师兄们一起到江湖上去闯荡,去看尽天下的名山大川,也经历人生百态,那才是长见识!”
我问:“有比峨嵋更好的山么?”
师娘说:“峨嵋天下秀……要说什么山比她更好,那也不至于,但是这世上也有很多山和峨嵋齐名。不去看看,那真是在这人世白走了一趟!”
我想:那太好了,我要去找一处和峨嵋一样幽深的地方,自己盖个小屋子,悄悄地住着,谁都不知道,每天就看看日出日落,看看云生云灭……才不要去管小师叔要不要娶唐家小姐呢……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去管了,偏偏止不住地琢磨不停。步波心法第八层,小师叔练得比我好。师父说:“烟儿,你可要输了。”我当然知道我要输了,有时候一运气心脏便一牵一牵地痛,仿佛被一根丝线缚住了,那线就捏在谁的手里,被拽着,不得不停下来。小师叔跳着在前面说:“输啦又输啦!没我聪明吧?”他假装输给我几次,可我还是面无喜色。他想不通,说:“紫烟,丑八怪……”然后瞅着我。
我想:我自然是丑八怪,唐家大小姐可是千娇百媚的,等你去娶呢。我沉着脸:“你再不用这么说,我知道我不够漂亮!”
他看了看我,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