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脸色阴沉地搐动了一下。对杨茂山的处分是不是太急峻了一些?他又看到了那低垂的白发稀疏的头顶。然而,他知道,这个处理是完全必要的。
龙金生开始讲话了:“你有意见可以提,也可以保留。是不是撤销你的职务,那是县委考虑的事情。”他依然不紧不慢,“如果你要撂挑子,要挟党,那你不光可以辞职,还可以主动退党。”
整个会场一下安静了。
“大家对处理杨茂山同志的决定,还有什么意见吗?”龙金生看着人群问。
人群都不做声。
“有意见,会下还可以再提。现在,我代表常委宣布第二个决定。”
人群都注视着。
“从今天起,各大队、各公社回去后,立刻调查清楚你们那儿的乱砍滥伐情况,采取措施,刹住这股风。在半个月内,还有哪个大队没彻底刹住这股风的,撤销大队一二把手的职务。在一个月内,哪个公社还刹不住这股歪风的,撤销这个公社党委一二把手的职务。如果今后两个月内,不在古陵县彻底刹住乱砍滥伐风,县委书记向南同志他要自动辞职,并要求上级党委给予党纪处分。这是他已经向地委打的报告,向地委立下的军令状。这也是他向大家立下的军令状。大家都听见了吧?”
人群很静。龙金生的喑哑的声音在人们头顶上回响着。
“向南,你还讲点啥吧?”龙金生转头问道。
李向南点了点头。他面向人群,几百双眼睛看着他。“大家对古陵都是有感情的。”李向南缓缓说道,“有同志可能知道,我也生在古陵,咱们对古陵都应该是有感情的。咱们一起把古陵建设成一个能对子孙后代交待得过去的地方。”
人群一片寂静。新华社的那个女记者和刘貌都在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老杨,”李向南看着人群中的杨茂山,用对长辈的口吻劝慰道:“你要理解。我知道你血压高,身体不好。”
花白的头低垂着,迟钝地慢慢点了点。
“对你的处分,有些同志可能不太理解。从1938年参加革命到现在,你为人民工作了四十多年。战争年代,光受伤就有十几次。庙村公社这方圆几十里山区,哪一道山梁上没有你流的血和汗?土改到现在,这二十个大队,三百个自然村,没有一条大牲口没被你摸过的,是吧?更不用说人了。”他停顿了一下,“几十年来,你做的工作,人民怎么会忘记呢?”
会场寂静得连挪脚的声音都能听见。
“你是个好同志。”李向南继续说道,“但是在新形势下你没能及时有力地解决新问题,造成庙村公社范围内这样严重的森林被破坏,这样严重的损失,这就是不能原谅的失职。现在,制止乱砍滥伐不力的当然也不止你一个。可是,如果不严格要求,就不能刹住这股砍树风,那这个严格要求应该从一个一般化的同志开始呢,还是应该从一个一贯的好同志开始呢?”
停顿和安静。
“撤销了你的职务,你还可以做工作。到下面多跑跑,搞搞调查,到底应该怎么样制止乱砍滥伐?应该如何解决山林管理的政策问题。我今天专门为你带来了几个典型材料,讲林场、林业队、林业户几种承包经验的,供你参考。”
花白的头微微点了一下。
“希望你通过自己的工作,能帮助古陵县解决这样一个涉及子孙后代的大问题,用你的教训和经验,在六十岁的时候,为古陵县做一件重要工作。”李向南放低了声音,“也希望你能给县委一个最后撤销对你处分的机会。”
花白的头垂着,微微有些抖动。
第三十五章
钟声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三下一顿,高家岭小队社员集合钟的特定节奏。钟声在清晨寒峭的山岭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远近传来回音。敲完最后一下,松杈上悬挂的钢轨还在嗡响着,清晰地透出钢的声音:冰冷坚硬、森严激昂。高良杰觉得这冰冷的钢音透入他的身心,他和钢的声音渗透交融在一起,冰冷中透着坚硬。
社员们应该从各户各院纷纷出来了,该一边抬头向盘顶松下眺望,一边三五成群往场院聚集了。过去这是八分钟的事。这不是,下面院里就有人从窑洞里拍打着衣服出来了。一刹那,他眼前浮现出以前每次敲钟后,人们纷纷扰扰沿着各条小路向他身边流来的情景。那每次以他为中心的人群集中都让他感到亲切。今天还会这样的。
下面院里出来的人是马富海。宽宽大大的身躯,晃着肩膀,一年四季戴着顶烂呢子帽。高良杰过去对他很冷蔑,因为他在傅作义的队伍里当过兵,历史不那么纯,又有那么点油滑匪气。可今天,他对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这是第一个响应他钟声的人。马富海笑着大嗓门打着招呼,露出一颗金牙:“良杰,怎么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高良杰温和地笑道,“集中起来,去帮助抢修铁路。”
“噢,”马富海极不屑地一摆手,“那我不去,我还要卖豆腐去呢。”
高良杰被戗住了,这才看清马富海一直忙活着收拾当院放的豆腐挑子,理着箩筛上的绳子,这会儿一蹲身担了起来,哼着戏曲,晃着肩膀悠悠地走出院门下山去了,连头也没再抬一下。院门在他后面嘎吱吱来回摆着。高良杰看着他的背影,绷住脸,目光铁一样冰冷。
受到自己轻蔑的人的嘲弄,尤其使人倒憋气。
对面山上远远有黑点人影在往这儿松树下瞭望,想必是钟声引起了他们的诧异。但下面高家岭村里家家院院却没什么动静。缕缕炊烟还在飘着,扫院子的婆姨抬头看了一下盘顶松,看见树下站着的高良杰,也没再问啥,又低下头接着扫院子。左右咣啷啷晃着水桶又下山去担水的年轻后生柱子,扭回头朝上打着招呼:“良杰哥,咋又敲开钟了?”
“有事啊。”高良杰连忙笑着说。
“有啥事?……集中起来谈?……噢,噢。”柱子一边溜溜达达摆着水桶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对答着,自顾自哼起歌往山下去了。
又是一口凉气。
西边山坡上有五六个老汉正牵着各自的驴马站在一处,议论着牲口的皮毛、膘情、牙口,有的还掰开驴马的嘴,侧着头看牲口的牙齿,指点着,评价着。听见钟声,他们只是先后往盘顶松这儿望了一眼,又相互说了点什么。
钢的声音早已在山岭上消失,连一丝回音也没有了。
高良杰脸色冷峻地站在松树下。钢的冰冷和坚硬都凝冻在他心里了。他站了一会儿,再次毅然举起钢钎,这次把集合钟敲了两遍,也敲得更响更坚决。他的手都震麻了。整个村子没有反应。那几个遛牲口的老汉正在朝更远处走去,听见钟声,只是在快拐过山坡的时候回头朝这儿望了望。驴和马伸长着脖子低头啃着草,被缰绳牵着拐过坡去了。
“良杰哥,是你敲的钟?我还以为是小孩瞎敲的呢。”一个年轻妇女的声音,是下面另一家院子里的月琴在朝他打招呼。她穿着一件肩上打补丁的蓝花褂子,头发有些蓬乱地在脑后挽个髻,蜡黄憔悴的瓜子脸上露着善良又有些腼腆的笑容。见高良杰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麻利地抻展了一下褂子,“是有事吧?”她仰着脸问道。
“是。”
“敲了这么多遍,咋还没人来啊?”月琴关心地问。因为替高良杰着急,她的腼腆消失了。
“好长时间不敲了,人们不惯了吧?”
“我帮你去各家叫人吧。”
“不,不用。”高良杰连忙说道。
看着月琴那憔悴的脸色和肩上那块深蓝色的补丁,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二十年前,高家岭只有他俩在县城中学上学,高良杰念高中,月琴念初中。从村里到县城几十里,每次来回,两个人都相跟着。遇到雨后蹚水过河,他就卷起裤腿背她过去。她双手搂着他的肩,不好意思却又信赖地把头趴在他肩上。她那温馨的少女的身体,她在他耳根旁的呼吸和撩着他发痒的头发,都曾让高良杰感到冲动、亲昵。1963年,高中毕业了,他参军去了。她眼里噙着泪,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戴着红花上了马车。几年的部队生活,擦亮了高良杰的阶级眼光:月琴的父亲过去是国民党县政府的文书。1968年回村探亲时,他下决心和她谈了:他不能。月琴倚在树旁无声地哭了。她没有怨他,很快就和别人结婚了。她的条件很简单:只要对方成分好。她母亲早亡,父亲做主,给她招了个外地来落户的进门女婿。等高良杰回村担任支书后,领着清理阶级队伍,发现月琴父亲历史上还有疑点:有三个月的时间没账。马上立案,隔离审查。老头实在记不清也说不清几十年前的事儿,胆小,上吊自杀了。当然是“畏罪”。接着又查出她丈夫隐瞒成分,不是贫农,是富农子弟,她丈夫经不住批斗,跑了,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她一个年轻寡妇咬着牙劳碌着,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弟弟,一直熬到现在。高良杰对自己过去所作的一切从没有歉疚过。但每次看到月琴在困苦中挣扎而对他无怨无恨,始终对他还怀着一种特殊的情分,他心中总是袭上一种复杂的情感,往往扰乱了他对以往自己所作所为的安然。
“姐,”月琴的兄弟大成,一个已经二十岁的清瘦小伙子,听见她和高良杰说话,从窑洞里出来气冲冲地嚷道,“你磨蹭什么呢,不吃早饭了?”他冷眼瞥了一下站在窑顶上的高良杰,“放凉了吃不烧心是不是?”
“队里要开会,良杰……”看着被自己拉扯大的兄弟发火,做姐姐的小心地解释道。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开你的会。他们愿意开谁的会,就开谁的会。”
月琴抬起头很不安地看了看高良杰,想说什么,又看了看横眉怒眼的兄弟,低下头,迈着贴地面的小碎步悄悄回家里去了。二成叭地把一瓢水泼在当院,转身回窑洞去了。接着是砰的一声关门响。
高良杰目光冷凝地站在那儿。
村里再也没有什么对钟声的响应了。这就是自己拼死拼活为凤凰岭干了十几年的结果。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倒是少年时的那点情谊显得长久一些。这让他感到悲凉。他又一次感到左臂的空袖笔直地垂在身边,沉重地坠着。他感到后面有人,脊背上受到了目光的注视。他慢慢转过身来。准备下山的妻子淑芬牵着背书包的女儿站在后面,她无以安慰地看着他。他也默然地看着她。复杂的目光中,最后透出的是冷毅。逆境造就强者,这是他上中学时就记住的一句格言。
他转身离开了盘顶松,顺着小路下到村里去。敲钟不灵,这不算什么。这既然是现实,就敢于承认现实。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工作,就需要什么样的手段。
一到下面村里,他发现气氛不对。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人,院子空落落,门虚掩着,有的干脆挂着铁锁,狗在窑门前舔着舌头趴着,懒懒地看着他。但在表面的安静下,他却感到有一种不安宁的骚动。他没看见,似乎也没听见,但是他似乎闻见了,或者是皮肤在空气中感到了,脚跟在地下感到了。
一声关门响,两个人正从上边的一个院子里顺着陡坡路急匆匆下来。老的一个是“小炉匠”,那是那些年根据《智取威虎山》里的角色起的绰号,小干瘦,罗圈腿,哈哈腰,鼠眉鼠眼的,其实是个木匠。年轻的一个是小白脸,细细眼,叫白庆余,他的徒弟。两个人噔噔噔好像急赶着什么事似地下着坡,和高良杰打了个照面,站住了。
“又出去揽活?”高良杰问。
一瞬间师徒俩脸上都掠过一丝畏惧,那是高良杰过去熟悉的,也是让他感到满足的。“啊,啊……下去一趟。”小炉匠的畏惧瞬间便消逝了,他应酬地笑了笑,含糊其词地朝山下指了指,就顾不上多说地让开高良杰又匆匆下坡了。白庆余也跟着走了。高良杰冷冷地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人们现在的眼神都变了,都像喝了酒似的,充着血,放着光。一个钱字,把人们憋得上足了发条一样紧绷绷的。师徒俩是去哪儿呢?他们不是向左拐出村而是向右拐了。
他突然隐约感到了整个村子骚动的方向,立刻转身跟着向下走去。
贴着围墙一拐弯,差点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撞上。一看,原来是母亲。她和高良杰的哥哥一同住在高家岭靠山下。
“妈,您这是去哪儿?”他问。老太太穿着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青布新褂子,伛着腰,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两瓶芝麻香油。
“我上玄中寺去。”老太太牙已经掉光了,说起话来嘴唇往里凹着蠕动着,叨叨唠唠的不大清楚。
“妈,您又去拜佛烧香。”高良杰有些生气了,这些年,封建迷信也泛滥开了,真不知道以后要闹成什么样子。老太太自己平时连粒芝麻也舍不得吃,可这几斤几斤的香油就送到寺里给佛灯添油去了。“您真的相信佛就灵吗?”母亲有些耳背,他大声说道。
“心要诚,佛就灵。”
“怎么叫诚啊?”
母亲生气地不理他,低下头就要走。
“妈,您这烧香拜佛为的啥呀。”
老太太站住了,用拐棍颤巍巍地戳指着他:“为你。……我还能活几年?为了保佑你。保佑你别遭报应。保佑你们子孙后代。”说着老太太用拐棍拨开他,一脚轻一脚重地走了。
高良杰愣住了。自从听说他分到家的几只羊半夜被人偷走后,老人就一直不安神,说那是老天收走的,成天唠叨着高良杰这几年做事心太硬,伤害下人了,老天要报应。报应什么?老天的报应并不存在,人的报应却是现实而危险的。但他不怕。看着母亲一颠一颠地下山走远了,他收起恍惚的目光,毅然地转身朝山下这一片村里走去。
骚乱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很快寻到了高家岭骚动的中心。
这是高家岭小队的小队部,一排六孔窑洞,三面土围墙,围着窑洞前方方正正的一个场院。听见院里一片人声鼎沸。一进院门,哄嗡震耳的嘈嚷声浪迎面扑来。他站住了。院子里聚满了激动叫嚷的人群。围成大大小小的几十堆,挤着,拥着,喊着,振着胳膊,涨红着脸,瞪着眼吵着,头发奓着,脖子梗着,青筋暴露着,有人还互相拽着衣领子骂着。高良杰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在分木器厂的财物。今年包产到户了,会木匠活的社员都各自出去揽活了,木器厂停了。小队里一直思谋着把财产分了,高良杰当然不同意。没想到今天他们瞒着大队先斩后奏了。一圈圈人群中,地上堆着电刨、电锯、成套的木匠家具、油漆、架板、圆木、板材,还有平车、手扶拖拉机、胶轮大车……一律拍卖给个人。这时,只听见这一堆人在“五块”——“六块”——“六块五”——“七块”地“抬”着喊价,那一堆人是在“六十块”——“六十五块”——“七十”——“七十三”——“七十五”地“抬”着喊价,几十堆“抬”的喊嚷响成一片。
只见小炉匠和徒弟白庆余从一堆人中满头大汗地挤出来,欠起脚四处张望着,喊着:“会计,会计。”
会计是个红胖脸的年轻后生,高高站在胶轮车上,左手拿着账本和算盘,右手拿着笔,汗津津地四面招呼着,一会儿手拢在嘴边大声嚷着,一会儿手放在耳朵上吃力地听着。听见白庆余的喊叫,他用压倒其他喊声的嘶哑嗓子嚷道:“好,那套木匠家具,白庆余喊到头了。他出八十块,听见没有?八十块。还有人再抬价吗?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