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半在乌鸡岭上召开现场会。”另一个大队干部答道。
人们都抬眼望了望高家岭后面更高的乌鸡岭。
“这样吧,”高良杰放下空碗说道。大队干部们立刻静下来,每次他这三个字一出嘴,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事情就算拍板了。“你们每个人去一个小队,就去。你去葛家岭,你还是去小寨,你还是去西沟,你东沟,还是按过去分工,分头包干。两个任务:一个,说服群众,凤凰岭的树不能砍,有问题再研究。再一个,把劳力集中起来,帮助抢修铁路。能来多少就来多少。多的人,帮助玄中寺清理一下。高家岭这儿的工作,还是我管。”
“好,那我就等你的人了。”董站长放心地下山了。
小红也因为完成了任务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经高良杰分派,大队干部们都毫无二话,把筷子和空碗一合,一手拿着,纷纷站起来各自回家放碗,准备立刻下山奔各小队去。这种一声号令,说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雷厉风行,让高良杰感到一丝痛快和满足。但正是这一丝满足让他更痛楚地感到现在正在失去的一切。他站起来,转身回到家里,放下饭碗就准备往外走。
“砍树闹事能制止住吗?”淑芬问。她正在灶边洗锅刷碗,准备下山,她在大队保健站当卫生员。八岁的女儿芳芳正在扫地。
“难说。”高良杰停住步,看了妻子一眼,答道。
“怎么难说?闷大爷那儿千万别出事。”淑芬停住手。
“现在不比过去,不能靠硬性命令。”
“禁止乱砍滥伐不是有政策规定吗?”
“现在很多政策就是相互矛盾的。”
淑芬吃惊地看着他。她没想过这一层,也没听他说过这一层。高良杰正皱着眉看着墙上挂的那几个学大寨的奖状镜框。他伸手把它们一个一个都摘了下来。
“摘那干什么?”淑芬一下明白了他出于谨慎的考虑,她砰砰哐哐摞着碗,理直气壮地说道,“怕什么?那是历史。谁没历史?”
“别人不一定这么看。”
“你管别人怎么看呢。”
高良杰温厚地笑笑,却透出一丝凄凉来。他性格沉稳,从来不和妻子争吵,但什么事情该怎么办,他还是一定要怎么办的。他把镜框都放到了箱子里。高良杰的目光又落在了炕上的几张人民日报上,上边有些地方被他划着红杠杠。他也收拾起来放进了抽屉。吃政治饭的人知道政治的危险。
“县委书记要看就来看吧,怕什么?”淑芬一边解下围裙上下拍打身上,一边指着窑洞数落道:“让他们来参观参观你这大队书记的穷家。看你干了这十来年支书,是多吃了,还是多占了。是作威了,还是作福了。白天黑夜的干,转业费贴进去了,命也差点贴进去。自己往家里多拿一根秫秸秆没有?凤凰岭五百户人,有几户还比你支书家穷的。”
高良杰看了看妻子,紧闭双唇。眼前这孔大窑洞,便是他的全部家当。窑洞很深,装着玻璃窗,仍很阴暗。靠窗是一个大土炕,贴窗放着一个扣箱,旁边铺着炕席,卷起着打补丁的被褥。贴墙再往里是一溜几个水缸、面缸、咸菜缸。在另一面,贴墙放着一个油漆剥落的旧三屉桌。窑洞当中的空地上放着几个树墩小板凳,更显出窑洞的空荡。他图什么?他心中涌起一阵悲怆,脸色却更为冷峻。“少说点牢骚话。”他看了一眼正在一旁簸土的女儿,低声责备着妻子。
淑芬眼里一下渗出泪花,她一把将女儿芳芳拉过来:“谁跟你发过牢骚?你看看。”她抓起芳芳的手让他看,小手掌上到处是茧皮、水泡、划破的血口子,“孩子手疼得字都没法写。过去,你替集体受了伤,现在谁替你种地?”
高良杰看了看因为劳累更显得干瘦的妻子,轻轻把女儿揽到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女儿很乖顺地贴着他的身体。“手疼吗?”他问。
女儿摇了摇头。他家分了十二亩山地,他断过三根肋骨,又少了一只胳膊,很多活都吃不上劲。淑芬、女儿每天回来就都拿起了锄把。
“过去有错,那是过去的形势。在凤凰岭干这些年,我看你问心无愧。现在该管什么还要管。我相信凤凰岭群众还是拥护你的。”淑芬说。
他感动地看着妻子。是的,他相信群众还是像过去一样拥护他的。他拍了拍女儿的头,稳步出了窑洞,来到盘顶松下。
他临空一站,展望了一下远近山岭,心情更加不平静。
顺着山谷方向刮来的凉风已经把山头的薄雾、山下的浓雾都驱散了。东面山岭上已经亮起一抹淡淡的桔黄。远近几十个山岭都清晰露出了面貌,远远看见山上的点点房舍,蜿蜒小路。下面川谷里,滚滚流淌的黄龙河,黄条带一样的公路,黑线一样的铁路,一排火柴盒一样的小黄房子的火车站,红的灯,紫的灯,空荡荡的站台上寥寥的人影,公路旁凤凰岭大队部空无一人的四方院,都在晨光熹微中历历在目。对面山上,几年前曾用花岗岩块铺砌成两条数百米长的大标语。一条是“农业学大寨”,现时不适宜了,他已经让人拆取了。还有一条,“加强党的一元化领导”,除了“党的”两个字被山洪冲模糊了以外,现在还在。离几里路远远望去,赫然地书写在大山上。他望着,有些时过境迁的感慨。
他看到对面山岭上那一根根一人多高的小木杆,拉开着距离牵着细线向山上延伸着。那是他上任第一年就给三十个自然村首次接通了的有线广播线,给每家,包括独户居住在山旮旯里的羊倌都装了低音喇叭。
他又看到了一根根耸着肩的电线杆,拉着电线爬上远近一个个山岭,沿着山脊向四面延伸着。这是他上任第二年到处奔波做的一件事:他使整个凤凰岭山区第一次通了电,用上了电灯,照亮了世世代代点油灯的昏暗山村。
看着联系着一个个山岭的蜿蜒小路,他不能不感慨。几百年来人们踏出了路,使一个个荒僻的山头与社会有了最初的联系网。而十年来,他就给这几十个山岭增加了两层联系网路。为了改变这偏僻山区的落后面貌,把它建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十年来,他一直在同分散状态、无政府状态、与世隔绝的小农保守意识做不懈的斗争。终于,他把一切都集中过来了,连一家一户鸡下的蛋也集中在他领导之下。有些,现在看来是过头了,过死了。然而,现在政策一松,全部都散开了,难道不也过头吗?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盘顶松树杈上悬吊的一段两尺来长的钢轨上。他用手摸了一下,透心的冰凉,它微微摆动着。这就是他准备要敲的钟,这也曾经是他加强集中采取的重大步骤。他在每个小队的山岭顶上都吊装上了这样的钟,用钟声统一指挥几十个山头上五百户人家的行动。早晨,全大队统一出工。他在这高家岭上一敲上工钟,对面最近的葛家岭、小寨一听见也马上敲钟,再传过去是王虎岭、云寨,他们又敲。就这样,像古代烽火台一样,很快钟声传遍二十里山岭,十二个小队,三十个自然村,五百户人一起上工。不管春夏秋冬。
寒风刺骨的严冬,半夜他一敲民兵紧急集合钟,能使二十多里范围内的几十个山头上的几百名基干民兵,在一个多小时内跑步集中到大队部。
他抬手从松树桠杈上拿下一截搞水利时磨短了的钢钎,这是敲钟锤。
他心中突然有些激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敲过钟了。往日敲钟时那种发号施令、朝气蓬勃的心情,带着一丝陌生和新鲜感,连同强烈的感慨、怅惘一起涌上心头,他此时才感到这敲钟的权力无比宝贵。
他举起了钢钎,却感到手有些紧张发抖。
社员还会听从、响应吗?
第三十四章
泥石流切断了山谷中通往凤凰岭大队的公路,汽车使人前倾地刹住了,高出车窗的泥沙石堆拦在前面。
李向南和常委们下了车。
一辆吉普车也在旁边嘎地停住。跳出一个眼睛特别黑,黑得任何人看一眼都不会忘记这双眼睛的女青年。她正是昨晚在黄龙滩木料夜市上拍照的新华社女记者。她掠了一下随便扎在脑后的卷发,很大方地看着李向南他们问道:“去凤凰岭,过不去了吗?”她那与陌生人说话时毫无拘束的爽快,让李向南感到熟悉和亲切。他注意了她一眼:很漂亮。提着军用挎包,又是军用吉普,大概是凤凰岭再过去的兵工厂的。
当然,去凤凰岭是过不去了。左边几百米高的山坡上,昨天雨后冲下来的一股泥石流,先是冲垮了山谷中的铁路,又冲断了铁路右边平行的公路,然后跌落十几米,一头扎入公路右边的黄龙河。河水被沙石堵得高涨起来,浊汪汪地淤上对岸,贴着对面山脚下的黑岩陡壁,像个问号似地一弯,又湍流而下了。
李向南皱了皱眉,这或许不自觉地和他县委书记的身份有关:十几个养路工正慢腾腾地挥着锹一下一下清理着泥沙石头。他们不认得他这个县委书记,因此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的加油和踊跃。但李向南的皱眉,更多的是因为眼前看到的景象。形成泥石流的山坡遍是砍伐后留下的碗口粗细的松树桩。望到山顶,变成一片密匝匝的白点,可以想像出不久前这里还是一片苍翠。现在秃了,裸了,被山洪切割得沟壑遍布,疮痍满目。
“这就是你前几天批示过材料的那个地方。”龙金生指着山坡对李向南说。
女记者转过脸很注意地打量起李向南来。
这是什么人呢?就是古陵县的县委书记吗?她已听到一些有关他的传闻,知道他叫李向南。她对他的印象不算太好。有个和李向南一起插过队的同学介绍他说:这是个狂妄分子。也有人说他有思想有才干。这都无所谓,她不在乎这些。让她眼里露出一丝自得的是:她已参了他一本。昨天连夜冲洗出照片后,她已经把古陵县滥伐森林的情况写了“内参”发走了。
李向南并没注意姑娘的注视。他现在完全在县委书记的角色中。听完龙金生的介绍,他不由得从牙齿缝里骂道:“愚蠢。”更准确说是愚昧。这种愚昧使李向南眼前奇怪地浮现出一群人赤膊大汗地排成一排,野蛮而疯狂地弯腰向山上大砍大伐的画面,还浮现出潘苟世那哈着腰谄着肩的形象,还有他那瞪着血红眼睛训骂群众的凶相和那充满土王爷气味的“电话票”。中国广大的底层,不少地方还存在着这种愚昧,这种愚昧在对待人和对待自然上都显出着野蛮性。
庄文伊扶了扶眼镜,指着沟沟壑壑的荒坡和被冲得翻倾扭曲的铁轨激愤陈词:“这样乱砍滥伐完全是违反法令的。铁道部明文规定:铁路两边超过十五度的山坡不允许砍树伐荒。”
“光有法令有什么用?没有实际力量来保证,一切还不都是废纸?”李向南说了一句,又挥手道,“好了,咱们丢下车走着去吧。这儿去凤凰岭大队,翻点山,走近路,才几里地。”
“我跟你们一路走吧。”女记者爽快地说,让送她的吉普车回去了。
当他们从左边的岔路插进去往凤凰岭大队走时,李向南扫视了一下左右走的常委们。冯耀祖,永远只让人看到他那油滑的胖脑袋;胡凡,一个忠心耿耿又有点糊涂的老同志;龙金生,一个像黄牛一样勤恳本分的农业干部;小胡和康乐是送婷婷去县里了,那是自己在干部问题上能保持想像力的两个年轻人才;还有就是顾荣了,权谋老练,阴沉沉地蹲在古陵政治中心,让人想到古代大殿里一个铁黑色的大鼎……这就是自己面对的既不过于好也不过于坏的干部现状,平均水平。正好使自己在古陵的试验更有普遍意义。忘了,还有最那边的庄文伊,热情和抱负是一等的,自信和自负也是一等的。李向南心中笑了。他了解这种个性的知识分子。思想上很执拗,顽固难变的思维方式,争论起来有他自己的逻辑,你说你的,他说他的,他总是正确。这是个认真得有些迂执的人,很难说服。但是,自己还要设法说服他。中国的事绝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路边一个背靠着山坡草丛的大布告牌使所有的人都在它前面停住了步子。使人们感到有些触目的,绝不是因为上边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前边是一个国营林场,这样的布告理所当然。赫然醒目的是:在斑驳脱落的红地白字油漆布告牌上,贴着一张不知是水泥袋还是化肥袋的牛皮纸翻过来写的大字报。
字迹大而歪扭,墨汁新鲜,流着汁。
惊(警)告林场看山的。
你们再仗势气(欺)人,阻挡我们砍树,就小心拳头。
凤凰岭大队贫下中农砍伐委员会
刘貌从军用挎包里掏出相机,闪在一边照了一张相。与此同时,那个黑眼睛的姑娘也不引人注意地掏出相机,闪在另一边很快拍了一张照。及至发现对方手里也拿着照相机往挎包里放,两个人都奇怪地看着对方。
李向南也发现了姑娘在拍照。一瞬间也颇为诧异。但他没有多想。眼前这个情况恰恰刺激了他与刚才相同的情绪。光有法令有什么用呢?一张“砍伐委员会”的“警告”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森林法》上,难道不是尖锐的讽刺吗?
他还没张嘴,一辆“解放”牌卡车轰隆隆左右颠晃着从前面拐弯处开出来,上面满载着去了桠杈的大树干。李向南站在路中央,挥手拦住了车。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粗野的瘦长脸,红着眼,嘴里喷出酒气:“干什么你们?”
“你们砍的哪儿的树呀?”李向南蹙着眉打量着他,然后掏出烟,一边低头点着一边很平静地问。
“你们管得着吗?”司机又骂骂咧咧地说道。
车上树木上坐着三五个汗淋淋的农民,也直瞪着眼吵架似地嚷道:“林业局滚蛋。”“开车,别跟他们费嘴。”“这林子不归他们。”“不怕你们,我们想砍就砍。”
李向南打量了一下车上的几个农民,然后看了看车上漆喷的白字:“你是古陵县粮食局的,是吧?”他把目光移向司机。
“是怎么样?”
“那你下来吧。”李向南声音不高,挥了挥手说。
“你是老几?”
“我?”李向南端详着对方,讽刺地哼了一声。
“是赖生吧?”冯耀祖从人群后面走上来,对司机说道,“这是咱们县委新来的书记。”名叫赖生的司机瞠目结舌了,他认得冯耀祖。开了车门,他抓着后脖颈,往下溜滑着下了车。
“这是怎么回事啊?”李向南指了指车上的木头,问道。
“是他们的,他们砍的,要卖给铜矿上当电线杆,我给他们拉拉。”
“你有什么好处啊?”李向南打量着对方继续问。
“我……上边有几根小的,是我要的。”
那几个农民看着事情不对,都扒着车厢一个个下了车。
“你们这是个人砍的,还是集体砍的?”李向南看着他们问道。
他们相互看了看:“个人。”
“你们个人的,送去,铜矿就买下了?”
“……是。”
“你们一共卖了多少了,不止一车两车了吧?”
几个人相互看看,没吭气。
“你们砍的哪儿的树,国营林场的?”
他们又相互看看,其中一个额角有个疤的青年农民不服地争辩道:“那过去就归我们村。”
“你今年多少岁?哪年生的?……1956年生的?这个山林1953年就划出来搞国营林场了,知道吗?还归你是吗?”
“那也有我们种的树……”
“那是国家、集体联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