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戏匣子他喜欢。背着在山上转,能听个戏,没有戏,也能随便听个响,解闷。更重要的是,常常能听到广播保护山林的事,那最紧要了。可今天,天不对,可能要下雨,自己的老寒腿酸疼疼的。算了,不带了,淋坏了。他把半导体收音机也瑟瑟地放进了箱子。
可他又看见那柜上靠墙立着的十几个奖状镜框了,被儿子都碰歪了。他上去一个一个把它们立好,排齐。左右端详了几遍。他不识字,可知道这都是奖他种树、看林、绿化的。有的镜框早漆皮剥落,隔着玻璃,奖状纸也变成焦黄了;有的玻璃早碎裂了,他用布条面糊歪七斜八地粘着;有的是新楚楚亮闪闪的。奖状不管是新是旧,下面都盖着圆红大印。他知道,这圆红大印是比钱还实在管用的东西。那些把奖状双手递给他的公社、县里、还有更上边的领导们,都笑咪咪地和他握过手。他别的事记不住,给他发奖状的人他一辈子忘不了。
他总算出了草房门。
篱笆院四周的绿树上雾气缭绕,鸟鸣一片。他在草房前后的青石板上撒了几把小米高粱。那是他每天离开草房前留下喂鸟的。他一边撒一边低着头粗声瓮气地和树上的鸟叨唠着:“给你们把食留这儿了,看见了不?”
拉上篱笆门一出院子,他就警觉地抬起头,雾气弥漫中,下面上山的小路上传来说笑声。不一会儿,几个小伙子扛着两支猎枪从雾气里慢慢露了出来。
“闷大爷,这雾今天啥时散?”小伙子们问道。这里有几个是山下凤凰岭火车站的铁路工人,大多认识他。
“今天雾散就是下雨了。”闷大爷回答,心中有些紧张,他最怕人上山打猎。
“得了,那还打什么劲啊。”一个一口地道北京腔的年轻人对同伙说。
“老头,这山上有什么打的没有?”这是个留着小胡子戴着鸭舌帽的小伙子。
“没有,没有。”
“连个兔子、狐子都没有?没个活的?”小胡子怀疑地看着闷大爷。
老汉的样子再忠厚不过了:背几乎驼成直角,头不得不很吃力地抬着,头和背又是一个直角。穿着一身黑衣服,整个身子的姿势就像个墨写的“句”字。完全的秃顶,浑浊的小眼睛愣怔地瞅着人。
“前两天倒是来过个豹子。”忠厚人急了,也顺口诌开瞎话了。
年轻人吐着舌头,互相看了看。
“不怕,六七个人,两杆枪还怕个豹?”小胡子充硬汉地说道,“山上还有啥?”
“就是蛇多。我这草房顶上,见天蛇吊着尾巴。”
年轻人搔着后脑勺,毛了。
“得了,回吧,不是地儿。”老北京说。
“白来了?”小胡子说。
“不白来,不白来,”闷大爷唠叨着推开篱笆院门,“把我这山上种的豆角、黄瓜摘上点吧。”能送这几个后生赶紧下山,把几畦菜都赔上他也心甘情愿。
老北京摆了摆手:“算了,我们再找个地儿打吧。”说着掏出烟来,给伙伴一人扔一支,又摸出火来。
闷大爷急了,指了指路边写着“护林公约”的木牌,“后生们,下山抽吧。”
“没事。”
“下山抽吧。”
“算了,算了。下山再抽吧。”老北京对同伙们挥手劝说道。
看着年轻人提着枪往下走入雾气里,小路上传来碎石滚动的声音,闷大爷松了口气。刚才编瞎话吓唬了年轻人,他既有些模模糊糊的疚悔,又有些隐隐约约的满意。算了,顾不上多思谋了,今晚的事要紧。
他像个墨黑的“句”字穿过雾霭,在崎岖的小路上走着。为了保持平衡,两个胳膊朝身后伸着,背篓也尽量靠后。低挂的树梢湿漉漉地拂着他的脸,清凉凉的。树上的露水滴落在他的秃顶上也是清凉的。雾气带着松的清香、柏的清香、槐的清香、草的清香,沁入肺腑,他更觉得爽快。他看了看自己小腿上紧紧捆住棉裤裤腿的绑腿,腰里扎的红布带,脚上穿的回力球鞋(只有鞋他承认花钱买的比自家做的好,耐穿),浑身又利索又吃劲,到天黑赶上三十里山路,不算个啥。
鬼愁涧旁他站住了。这是去凤凰岭的咽喉之路。尺半宽的小路,一边是长满枣刺荆棘的陡坡直上半空,一边是嶙峋怪石黑森森直下深涧。他看着阴沉沉的涧底,踟蹰地停住了。不是涧深路险让他发憷,这使一般人发抖的路,他闭着眼也敢摸过去,他是看见涧底的一堆东西了。那一篓旧衣服和破烂,儿子都扔在涧底了。那条破棉裤挂在了半涧腰。什么东西都是一扔,一扔,太糟蹋。城里人的垃圾堆,他看着最不顺眼,有多少家底也得扔穷了。可现在下涧去,天黑前能赶到地方吗?他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不舍地往涧底瞅瞅,走了走,又停住,往涧底望了望;最后是下了决心,往起背了背篓,不回头地朝前走了。等明天再来捡也不迟,东西在涧里,总丢不了吧?
前面路和山涧分了岔,涧斜着黑龙一样游走了。路宽了,能过辆平车。左右两边是V字形的布满荆棘的陡坡。渐渐,路又窄起来,被乱石烂土、枣刺堆堵的过不去人。闷大爷一边用镰刀拨拉着枣刺困难地往前走,一边往两边坡上张望着,心中充满得意。这些堵路的石头烂土都是他从坡上成年累月放下来的,枣刺也是他成年累月砍下堆在这儿的。一层枣刺一层土块石头,堆得一人多高,砍柴的,伐木的,是人是马,谁也别想过。不是说封山育林吗?这就是他封的山。
哧啦一声,他低下头,黑棉裤在膝盖处被挂破了,露出了白白的棉花。他既心疼新棉裤,又埋怨逼他换衣服的儿子,可也有些得意。裤子是被露出土的一截铁蒺藜网挂破的,那是他从山下铁路旁拾到,拖了几里山路拖上来的。他绝不知道精卫填海的故事。但他填这沟,像是着了魔似的,只要见了带棘刺、蒺藜的东西,是远是近都像宝贝似地拾来扔在这里。天长日久,这半里长的挺宽坦的路填得没人能走了。他看了看陡坡上长满的丛丛枣刺,他今天没时间割,“下回再来补上吧……”他自言自语地叨唠着,离开了这段布满荆棘的山谷。
雾气朦胧中,凤凰岭隐隐出现了。一个突兀而起的小孤峰在云雾的环绕中像是转头顾盼的凤头,接连三个弧形岭,一个比一个低,一个比一个平缓舒展,柔和迤逦地描画出凤凰肩、背、尾的飘曳曲线。凤凰岭并不大,但这几十里山岭却因此而得名。祖辈传说,这山上原来长满一样高低大小的柏树,远看像个绿凤凰,夏日阴凉连个蚊蝇也不飞。但后来就一直是荒山秃岭了。闷大爷从1952年上山种树,主要的汗都流在这儿了。现在秃山又变成绿凤凰了。到处是浓荫蔽日的树林。前年来了个戴金丝眼镜的老林业专家,领着学生满山转着估了一下,凤凰岭上现在有松柏林三千亩,山桃、山杏、槐、柳、杨、桦、榆总有四十多万株,这都是闷大爷自己和他领着人一棵棵种起来的啊。
一到凤凰岭,雾更清凉了,树更湿绿了,老人像见了亲人一样,觉得喉咙又哽住了。他又咳嗽一阵。
他到了他真正的家里。这里每一棵树他都认识,每一条山石小路他都能摸黑走个顺顺当当,每一棵眉眼奇特点的树,每一块大一点的有模样的石头,他都给它们起过名字。名字都是“小”字开头。这棵歪脖松,叫“小歪脖”,二十多年前种它时,被山风吹倒过,后来用木棍撑绑着,长着长着落下个歪脖。那棵高突突立在柏树群里的钻天杨,叫“小大个”,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混在柏树林里冒出来的,就显它的个高。路边这棵槐树叫“小迷糊”,那样就像个迷迷糊糊流鼻涕的憨小子。它旁边这块半人高的花石头叫“小胖墩”,它就像个胖墩娃娃蹲在那儿咧嘴笑呢。
他一进凤凰岭的林子,就开始不停地和这一大家子唠叨开了。你这个“小歪脖”越歪得厉害了,你这个“小迷糊”就成天睡不醒,你这个“小胖墩”傻乐啥?他数落着,念叨着,一路没完。沿着小路上个草坡,踏翻了一块脚掌大的石头,他又驼着背一步步慢慢退回来,捡起石头放回原来的泥窝印里。凤凰岭在他眼里是有知有觉、有血有肉的活灵东西,不能随便伤皮动骨。
当他沿着蜿蜒小路穿过蔽天的松林时,头顶上小松鼠眨着眼在枝杈上机灵地跳来跃去,二十年前就开始见它们了,现在闹不清它们有多少了。蹚过草坡时,惊起一只长尾巴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蹿起,远远地落到了对面的草坡上不见了,最早见野鸡有十三四年了。头顶的阴云上,好像有只老鹰在盘旋,他仰头看了一会儿,看不清。可他知道,凤凰岭上有一对黑头雕,前年来的,去年哺了雏儿。还有一对白头雕,是大前年来的,一直没见它们下雏儿,不知是哪儿不服水土了?山上的树多了,林密了,迁来的鸟兽也多了,还有黄翅、黑棒槌、啄木鸟、猫头鹰、山鸡、石鸡、野兔、獾子、狐狸……他都知道。他心中有一本它们迁居来的户口簿。每发现一个新客,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乐陶陶的,这是他最大的骄傲。三十年前的秃岭子,连个雀儿都没影。这不是他的功劳?
他现在最惦念的是今年清明那天在凤凰岭上第一次发现的一只野山羊。那天,它惊愣愣地立在松林边的草坡上,一动不动地远远看着他,而后一蹿一跃地上了陡坡跑没影了。后来又见了它三四回。昨天来凤凰岭,那只野山羊站在崖顶上高高地看着他,他把特意带来的一瓦盆玉米粒放在了它出没的草坡上就走了。这不是,又到昨天的地方了。青草坡上那只黑瓦盆还在,里面的玉米粒一颗也不剩了。是野山羊吃的吗?他低头用脚蹚着草丛,在瓦盆四周发现了野山羊的粪蛋蛋。他高兴了,赶紧又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地又往瓦盆里倾倒了一二斤黄澄澄的玉米粒。小宝贝,凤凰岭总得留住你啊。
他粮食总不够吃,细粮换粗粮,秘密就在这儿。
他也知道不用喂它们。林子大了,鸟兽自己就来了;林子密了,鸟兽自己就留住了。可新来乍到的,总得有个照顾吧。
眼下,砍林风四面都哄哄地刮起来了,离凤凰岭越来越近了,连岭上的鸟兽都开始惊了,看出它们有点不安生了。这怎么闹啊。他顾不上磨叨了。赶紧背上背篓往前赶路。远远的隔着几重雾沉沉的山岭,好像听见了火车的鸣叫,是票车又上来了。说话就要晌午了,千万不能误了晚上的事。
一出凤凰岭,他就气得浑身有点哆嗦起来。眼前这一溜缓坡叫落凤坡,原来他领着人种了清一色的白桦树,齐刷刷地遮天蔽日,风一吹,满坡飒飒响。可前两天,一夜里就被哄砍光了。现在秃秃的,只剩下半膝盖高的树桩,一个个碗大疤。要说,这落凤坡该谁管,算谁的,他也闹不清。是大队的,还是小队的,是一队的,还是四队的,是归集体,还是分个人,前一阵一直在满天下的吵架斗嘴。嘴没斗完就抢着先动手了。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队告状,没人管。他不知道都是谁上山伐的,他今晚就要去连赃带人一伙子抓住他们。
抓贼要抓赃。
气上加急,他身上一阵阵哆嗦更厉害了。几个齐腰高的树桩从他身边擦过。他停住了,看着树桩白花花的茬口,用满是粗茧的手摸着那还水湿带汁的茬口,摸着连在树桩上的两尺来长的树皮,树皮的外面还是光嫩的,树皮的里面平滑粘腻,凉凉的也带着水汁,还没长到年龄,就这样齐腰高的活活地拽着皮砍走了。像是看到自己的孙孙被人残害一样,他的手摸着树茬口,开始很厉害地抖起来。
“你是保皇派。”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冲他耳朵嚷起来,满山轰轰地回响着,黑糊糊的人影开始在他周围闪动着,最后那嚷声连同黑影都钻在他脑子里什么地方了。嗡嗡震着他头颅响着。
“你们才是保皇派呢。”他用铜钟一样粗重洪亮的声音爆发地吼了一声。
他的疯病又犯了。
“你们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骑在人民头上屙屎屙尿。……你们坏了良心了。(发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们坏了良心了。(更高的一吼)……你们和小日本穿一条裤子。……背石头,我不去。……修碉堡,喝人血。……你们砍树,欺负不识字的。缺了阴德了。”他站定在那儿用极其洪亮的声音面对着看不见的人群破口大骂着。骂一阵,累了,停了停,接着更有力地骂起来。然后两眼直愣愣地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和看不见的对象争辩着,骂嚷着。走一段,他又站住,回过头朝后面大骂着,好像人群远远跟在他后面。
这么大世界上大概没有人知道,在中华民族文明渊源的黄河流域,在这个偏僻的不为人知的雾气弥漫的山里,此刻正移动着一个黑色的“句”字,同时响着一个疯老汉粗重洪亮的、不停的骂声。这骂声时高时低,时而还夹杂着一些自言自语的咕噜。这些疯话有的明显记录着他在那动乱岁月受的刺激,有的则联系他整个一生也难以弄清的具体所指。也有人说他是装疯,因为这些话在他清醒时从未说过。
山在一路骂声中走过着。
这是牛头山,远看像个牛头。他领着人二十年种的满山绿,都是果树,被公社书记来领着学大寨,遍山红旗一插,一天就都连根刨光了。草也一把火烧光了。说是牛头山要成虎头山。现在遍山黄秃秃的,从上到下一层层带子宽的梯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可怜巴巴的豆子,地旱土生,春天撒把籽,有收没收的,快荒了。
造的什么孽啊。杀剐人!
这是到了簸箕谷。缓缓的坡是黄秃秃的。原来也是他领着人种了满坡谷绿。十二年前,说是要盖坦克厂,来了部队、民工,成千上万的,三四天把树砍了精光,几十部推土机嘎嘎嘎吼着,震得山发抖,推出一块块梯形平地。铁路铺进来了,宿舍盖了几排,厂房起了半截,又都停了,八九十来年,最后也没说出个长短,都走了。
造不完的孽。
他不骂了,骂累了。天上的阴云和眼前的雾气连到一起,迷蒙蒙地包住了远近一个个山头。下开雨了。他浇醒了。发啥子疯?后半晌了,赶紧,有正经事。他在透凉的哗哗大雨中,在崎岖的山路上,溅着泥浆,滑滑跌跌地赶着路。遮天盖地的雨水汇成千万股黄浊的泥水流,刀子一样无情地切割着黄土秃山,一道道从他的回力球鞋上冲刷漫过去。眼看着一层层梯田被呼啦啦冲开口子,哗哗地越豁越大,山上到处挂起了一道道浊黄的泥水瀑布。树都砍光了。山没皮了,任割肉了。他又浑身哆嗦起来,但这次他没有骂出来,湿透的棉裤紧裹着腿,重得抬不起脚来,淋透的衣服冰凉地贴着他脊背,凉劲拔到他胸口,他只有一路的咳嗽声了。
天黑的时候,雨停了,星星在天上眨开了眼,他终于赶到了黄龙滩。
这是古陵与邻近两县的三县交界地。远处天边那黑魆魆的山上一片繁星般闪烁的灯海就是虎山铜矿。黄龙滩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干河滩,河滩对岸黑森森地劈面当空地立着黄龙山。黑夜中,在河滩旁的公路上,隔着稀疏的树影,远远可以看见马灯、电灯、火把晃动着,人影憧憧。
这是个秘密的木料夜市。
这里人密麻麻的,却毫无喧哗,被一种秘密的寂静笼罩着。一堆一堆的木料,几乎都是刚砍下的连皮树,像集市摆摊一样摆在路两旁。堆有大有小,有的垛得半人高,有的只有两三根。卖主多是周围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