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广是谁啊,在不在?”李向南笑问大伙。
一个一米八的高个子在地上摁灭烟头从人群的一头站起来,然后拉直一下自己的灰衬衫。他长着淡淡的剑眉,严肃的神情中有一种军人和地方干部相混合的气质。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又紧闭上嘴,气宇轩昂的外形却流露出一些腼腆。
“黄金龙呢?”李向南又问。
一个戴着黄框眼镜的人,抽着烟,和周围的人一边说笑打诨,一边乐呵呵地从人群另一头站起来。他脸上堆满皱纹,一笑,更看不出年龄了。
“听说你们俩见面还不说话是吗?”
海广目光不自然地闪了一下,见脚底下的半截烟还在冒烟,他用脚尖碾着踩灭了。黄金龙抓着后脑勺左右看看,呵呵笑着。两个人都没说话。这两个人是村里的重要人物。海广是1964年从公安战线复员回来的,黄金龙是从砖瓦厂回村里的。两个人各当过村里几任大队支书,你上来,我下去,有矛盾;后来演变成“文化大革命”中村里的两派,十几年闹得冤家对头,连两家的老婆孩子见了都不说话。
“你们俩是谁都不服谁,是不是?可现在怎么都服开秀秀了?”李向南揶揄道,“种起水稻来,只有一个观点,是不是?”
黄金龙呵呵地干笑了两声,海广只略略倒了一下脚,仍然一言不发。
“他们坐都不往一块儿坐。”秀秀在一旁指着说道,“李书记,你看,那边都是跟海广叔好的;这边一群都是金龙叔一派的;你没看我爹他是中间那一大堆儿,他们是中间派。”大家笑了。连海广也绷不住脸笑了笑。秀秀依然像在数落一群小学生:“你不知道,过去他们都不一起来。他来你不来,你来他不来,我还得分开讲,多不好啊。李书记,你给他们做做工作。”
“这个工作我不做,做不了。”李向南幽默地摆了一下手,“过去不一起来,现在一起来,已经团结多了。让他们慢慢往一起坐吧。自觉自愿,不用找人做媒。”众人又笑了。小胡也止不住有点笑了。
“来明,你也来了?”李向南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胡知道,他叫孙来明,十几年一直是大队干部,在公社还借用过一阵。他农田里的活儿基本不会,身体也不好,包产到户,真是叫苦连天了。“田里的活还有困难吗?”李向南关切地问。
孙来明苦笑了一下:“对付吧。”
“前一阵发了不少牢骚,是吧?”
孙来明一下子忐忑不安了。
李向南看了孙来明一眼,没再批评什么:“主要是还不习惯。很多事情要慢慢来。”
孙来明怔住了,感动地点了点头。
“十几年的大队干部不会种地,这种情况不应该再继续了,是吧?”李向南温和地批评道。
小胡在旁边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同志们,”李向南面对着人群笑道,“你们大伙,有当干部的,有上年纪的,有闹冤家对头的,还有当爹的,”他冲老屠笑了笑,“也没有谁下命令,你们咋都心甘情愿坐在这儿听秀秀这么个姑娘指挥啊?”
“秀秀是我们的权威呗。”一个壮实英俊的小伙子,蹲在人群里一举手调皮地笑道,秀秀冲他使劲一瞪眼。
“那大伙儿想想,她的权威靠什么啊?是靠科学技术,是不是?”李向南停顿了一下,“我们现在管理生产有行政手段,比如下计划,下种植亩数;有经济手段,比如超产奖励啦,调整价格啦,等等;还可以有科学技术手段。像现在育种,我们有屠秀秀,以后,种田、养猪、养鸡、养蜂、果树,各方面都可以出这样的技术权威。咱们的秀秀是自己冒出来的,这叫自下而上的。我们县里,”他转头看着庄文伊,“还要自上而下加强科学技术指导。这样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互相结合,”他两手一上一下,相对着有力地打着手势,“就一定会出现各种形式的、多级的科技辅导员、辅导站、辅导中心。慢慢联成片、联成网,就可以从里面产生出新的农业生产的指导体系和管理体系。同志们,这是大事啊。这条路走通了,在全国闯出个经验来,好不好?”
“好。”
刘貌兴奋地记录着,钢笔没水了,赶紧又拔出圆珠笔。小胡也感到了这个设想的重大意义。这时,他又意外的听到李向南正在对大伙讲到自己:“同志们,我今天给你们介绍一个人,小胡,胡小光,你们都认识吧?”
“认识。”
“我们今天来卧龙庄,和小胡同志有很大关系。他很关心咱们村的情况,写了调查报告。以后,卧龙庄的事,我们让小胡多关心关心,你们有什么困难想法,多和小胡谈谈,像你们和秀秀这种技术辅导合同的经验,让小胡和你们一起研究总结,向全县推广,好不好? “
“好。”人们鼓着掌。刘貌看到李向南的话结束了,立刻端起相机来,转来转去地找着角度,想拍几张照片。人群活跃起来。
在一片谈笑中,李向南走过来对小胡低声嘱咐道:“这个大课题你要抓紧。”至于小胡是否离开古陵的问题,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
小胡点了一下头。
“一定要把政策研究室搞成个高效率的班子。要什么人,你开个名单给我。”
“嗯。”
“当我们把全部工作的职能、权力,集中到少数精干的机构和少数干练的干部手中后,整个庞大体制的大部分就流于形式了。这就奠定了精简、改革机构的最稳妥的基础。这个道理,你懂吗?”
小胡点了一下头。他懂。
“为了使你对政策研究更有发言权,我还考虑让你同时兼一个公社的工作。辛苦点,啊?为了取得第一线的实践经验。”
“嗯。”
一个是和蔼的;一个是服从的。但两个人都感到有那么一丝还没适应这种新关系的矜持。李向南说话时,一直没有看并肩站着的小胡的眼睛:“兼任公社工作,这对于你全面锻炼、克服自己的弱点也有好处。你组织能力欠缺一些,有时候对同志欠一些豁达。用北京话说吧,有点小心眼。”说完最后这句话,李向南笑了。他这才感到自己对小胡完全坦率了,态度上也完全自然了。
小胡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感到了双方间的最后一丝矜持感消失了:“我也知道我这毛病。”他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三十章
当天晚上,李向南同县委常委们在卧龙庄宿下,分到各家各户吃了派饭,开了几个调查会。第二天早晨,按计划原准备到凤凰岭大队去。那里有李向南要做的一篇大文章。汽车开到横岭峪口过河滩时抛锚了,司机满头大汗,一时半时修不好。李向南看看前面不远处的横岭峪村,想起什么,安慰地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让他别急。他对车上的常委们打了个手势:“咱们抽修车时间去看看孩子们安顿得怎么样。”
一进横岭峪公社大院,他们就愣了。一片冷清。李向南同常委们把每个房间走过看了一遍,不但没有孩子们的踪影,连腾房子的迹象也没有。驼秘书驼着背,无声无响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教室怎么没搬?”李向南问。
“潘书记说过几天再说,不急。”驼秘书小心地答道。
李向南阴沉着脸咬了一下牙:“他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他昨天下午回他村里去了,准备给他爹过三周年忌辰。”
李向南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慢慢扫视了一下满是灰尘的屋子,最后转身脸色可怕地挥了一下手:“走。”常委们又沿着昨天的道路急急走着。
刚过独木桥,就远远听见喊声:“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傅老顺两手在嘴上捂成喇叭筒,扯着脖子冲着下面已经开始骚动的村子大嚷着,同时隐约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尖叫声。又走了几步,几个孩子泪汪汪地跑来。他们认出了昨天的县委书记,哭着用手回指着教室的方向:“肖老师——”
“肖老师怎么了?”
孩子们哇地大声哭开了,话也说不清楚了。
人们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那个土崖凹进去的院子前。一进院门,顿时惊住了。教室那孔窑洞已然塌方了。大大小小的土块已经把窑洞口堵满了。“肖老师。”“肖老师。”几十个孩子们哭喊着、拥挤着,用他们的小手往外刨着土。林虹正弓着腰用铁锹拚命挖着。几乎与县委常委们同时,院子里又涌进闻声赶来的男女老少们。孩子们的哭喊声,婆姨们的惊呼声,男人们的嚷叫声响成一片。
李向南分开众人挤上去,用手扳住林虹的肩头拉了她一下。林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闪着愤怒。
“怎么回事?”李向南问。
林虹三句话把情况讲清楚了:刚才,课上到一半窑洞就开始往下掉土,婷婷立刻让孩子们搬着小板凳到窑洞外面去。驼秘书的孙子钟钟把自己的橡皮掉在教室里了,又跑进去找,这时窑洞开始塌,婷婷一边叫着一边冲进去拉孩子,窑洞轰然一声全塌了下来。
“你们干的好事。”林虹愤怒地说。
李向南被林虹这种不加区分的说法弄懵了。他愣了一瞬,但来不及解释:“婷婷和那个孩子都压在里头了?”
“是。”
这时院子里进来的人更多了,潘苟世也满头大汗地跑来了:“快快,赶快挖。”他结结巴巴地嚷道。
“挖什么?”李向南目光像刀子一样逼视着他。
潘苟世哆嗦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向南今天又回到这儿。
“大家安静。”李向南挥了下手,大声喊道,“妇女们一人领上两个孩子,全部都出院子去。快。你们在这儿耽误事。”女人们拽上哭喊的孩子们出去了,院子里静了一些。“这窑洞不能乱挖。”李向南说,“下边挖,上边还要往下塌。”他扫视着众人,“谁是挖窑洞的行家?”
人们左右张望着,把一个老汉拥推出来,是贾二胡。
“贾大爷,你是什么主意?”他问。
“这得一边掏着挖着,一边用柱子撑着。”贾二胡说。
“对,是这个办法。”李向南说,“该挖哪儿,该撑哪儿,你站在这儿全面指挥。我领着人在前面挖。”他抬头看了一下潘苟世,潘苟世正愣怔地站在那儿,“你领着人立刻去扛些木料来。不管什么,拆了拿来。越快越好。”
人们一起投入了紧张的行动。贾二胡上下左右地看着塌了的窑洞,在后面指点着:“先挖这儿,那儿先别动……那块大土疙瘩先撑住它……这儿顶个柱子,短一点的。换一根,再短一点的。用劲。上面垫块木板……好,这儿往里掏。李书记你那儿当心。”
“李书记,你靠后点,我来。”小胡气喘吁吁地用铁锹挖着往前插上来。
“不用。”李向南说。他感到旁边还有一个人挤过来,扭头瞥了一眼,是林虹。“你走开。”李向南命令道。林虹不理他,继续弯下腰奋力挖着。“你在这儿一个不顶一个,碍事。”李向南有些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后拽,林虹一下没挣脱,转过身来,满脸汗水地看了看自己胳膊上被抓握出的红印,抬头看着李向南,眼睛里闪出敌视的目光,她遇到的是李向南更加强硬的目光。她咬了一下嘴唇,朝后让了让,康乐和一个农村小伙子立刻取代了她的位置。
窑洞有些地方塌实了。有些地方是土块支土块空搭着。人们就从下面连挖带撑,掏进一个一人多高的巷道进去,一筐一筐土递出来。慢慢外面的看不清里面的人了。里面的人则小心翼翼地连挖带撑着往里进着。下面挖土尤其要小心,怕万一伤着婷婷他们。最后,碰到一只手。在这儿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手刨着,把婷婷挖出来了。她弯着腰侧身趴着,显然是在塌方的一刹那用身体掩护着驼秘书的孙子小钟钟。在她身下是那个孩子,一根原来横担在窑顶的木梁压在她腿上。
两个人被从巷道里抱出来了,平躺着放在地上,剔净脸上鼻孔的土,连呼吸都摸不到了。婷婷的膝关节靠上一些的腿部大概是被砸断了,血从裤子里渗出来。“婷婷,婷婷。”宋安生趴在婷婷身边竟然失声哭起来。
“哭什么?”李向南喝道,“先看人有没有救。”
贾二胡老汉上来,翻开婷婷和钟钟的眼皮看了看,又用手放在两人的鼻孔上,闭住眼试了好一会儿,然后抬眼很有把握地说:“还有救。”
宋安生立刻和人们一起给婷婷和钟钟做起人工呼吸来。
贾二胡解下自己头上的毛巾,哧哧地竖着撕成两条,系住,成一条布带,他让林虹把婷婷的裤腿卷起来,把流血的腿扎住。他回头看了一下又进到院里的几个妇女:“要头发,快点剪,多几把。”剪刀拿来了,林虹先接了过来。她把盘在脑后的头发一松,甩了一下披在了肩上,左手在脖颈后把头发理着握成一把,右手拿着剪刀咯吱咯吱几下把头发剪了下来。又有两个农村姑娘剪了头发。贾二胡捧着头发,到了旁边婷婷住宿的那间小窑前,用炉火把头发燎着,满院腾起一股焦臭。他捧着不多的发灰过来,敷在婷婷的伤口上,又用林虹递过来的一块白毛巾把伤口包扎住。人们疑惑地看着他。“头发烧成灰就是血余炭,懂不?止血中药。”贾二胡拍着粘在手上的头发灰,有些乐呵呵地眯起眼说道。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他的话使大家略感放松了些。
婷婷的眼皮开始动了,好像有只小虫在眼皮下慢慢蠕动。小钟钟的鼻孔开始微微翕动,接着他睁开了眼,直愣愣地像熟睡中被惊醒了一下,而后又闭眼睡去了。贾二胡摸了摸两人的脉,眉头皱得更紧了,在众人的目光下,半晌才放心似地点了点头,悠悠地站了起来。他那带着一丝乐呵呵的表情好像是说:好了,这就没事了。他一边用烟袋锅从容地挖着烟丝,一边靠近了李向南,压低声音说:“李书记,快送医院。钟钟不要紧,婷婷再三个时辰送不到医院,就没救了。”
李向南猛然转过头,询问的目光落在贾二胡脸上。
贾二胡在一片烟雾中皱着额头,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快,说话就没救了。”老汉拿烟袋的手在微微抖着。李向南点了一下头,扭头看着潘苟世:“赶快打电话,叫县医院来辆救护车。 越快越好。”
“我去吧,我从近道跑着去。”一个矮个子年轻人自报奋勇地说。
“快一点。”李向南说。
小伙子拔腿就跑,才两步,又猛然停住,急转过身来,伸手向潘苟世说:“潘书记,快写个字。”潘苟世看着小伙子,不知道他要什么。潘苟世已被塌方弄懵了。“潘书记,你快一点,写个字。”小伙子急了,喊道。潘苟世还是愣怔着不知所云。“快写条子,打电话,快写,写个电话票。”
小伙子急得说不清楚,把“电话票”终于也喊了出来。
潘苟世这才手忙脚乱地浑身上下乱按着摸起钢笔和纸片来。
李向南愤怒了。来横岭峪前就听过“电话票”一说,没想到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碰上了。他指着潘苟世:“从今天起,废除你的电话票。”他对那个小伙子一挥手:“快去,向县医院要车。就说我要。”小伙子转身飞跑了。
“看看你这公社书记干的好事。”李向南盯着潘苟世凶狠地说道。
潘苟世狼狈不堪地罗圈着腿站在那儿。
话一出口,李向南猛然感觉到什么,他一转眼,和林虹在不远处注视他的目光相遇了。他在一刹那想到:自己的话和林虹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