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寸步难行?”李向南把目光转向庄文伊,“你说首先是县委要下决心,县委决心怎么下?”他一指在场的常委们,“如果县委就是官僚主义,你怎么办?是改革完了再来种地养鱼呢,还是在种地养鱼中来改革呢?不改革就不能养鱼,这可能是你的逻辑。可实际上你会明白,就是抓住养鱼这样的具体事情,一个一个点集中力量突破过去,我们才能推动改革。”
李向南扫视了一下众人,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开诚布公吧,今天来黄庄水库,第一个目的是针对你们两个人的,就是拿你们两个人的思想开刀。”
小胡冷冷地瞥了李向南一眼。
李向南在人群中搜寻着,招呼道:“老朱,你来。”
朱泉山走到众人面前。
“把你们的计划谈谈。”李向南对朱泉山说。
朱泉山依然很迟钝地笑了笑,好像很为难似的,然后开了口。不多的几句话,就有条有理把事情讲得分外清楚:黄庄公社黄庄大队从前年开始就准备和水库管理处签订合同,租用水面养鱼;养鱼收入三七开。七分归大队,三分归管理处。另外,大队负责把水库的渠道、涵洞、堤坝的全部维修无偿包下来,由管理处做技术指导。大队还负责在水库周围的山坡上植树造林,五年内全部绿化,防止水土流失,减少水库淤积。
“这是你在暗里给大队出的主意吧?”李向南微微笑着问道。
朱泉山敦厚地笑了笑。
“是老朱给我们出的谋,划的策。”黄庄大队支部书记高大树在一旁答道。他可谓名如其人,个子高出旁人一头多,嗓门却不大,还有些喑哑,三四十岁的样子。他一边敞怀摊手地笑着,一边把一包“牡丹”烟开了盒,自自然然地散在众人手里。
“养鱼是个很复杂的事情,自然条件,技术问题,销售问题,我们古陵历来都很难过关啊。”李向南说着轻轻扫了龙金生一眼。
“我们已经到外地请好了养鱼技术员。”高大树迎面五指张开地伸出大手比划着,“和他们也谈妥了合同。我们是两头订合同,一头订合同租水库,一头雇用技术员。销路没问题,我们都联系好了;运输自己搞。现在只要把水面租到手,我们就可以在三年内让这水库每年产鱼二十万斤以上。”
“你这实际吗?”李向南明知故问,“你拿什么能让我们相信呢?我们这些人是只相信实际的。要不,你说破天也不行。”
“我们在我们大队的小水库已经养了四年鱼了。一年亩产三十斤鱼,实实在在的。还要提高呢。”
“这样有把握的好事情,为什么早没签订合同呢?”李向南继续问。
“不批准呗。”高大树一摊双手说道,扭脸看看朱泉山。朱泉山会意地略回了一下头,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技术员立刻递给他一摞材料,他转手递到了李向南手中。
李向南若有所思地掂了掂,然后递给同车来的县水利局长:“这些我已经看过了,现在,请大家传着看看吧。看一看,再想一想。”
这是黄庄公社、黄庄大队、黄庄水库管理处两年来联合打的十几次申请报告,请县里批准双方的合同。十几份报告的空白处几乎全部被钢笔、毛笔、圆珠笔、红铅笔写的各种批示挤满了。报告的纸边都卷着,一部分已经揉烂了。报告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李向南背着手在大坝的石栏边慢慢来回踱着。人们很快都看完了。本来这十几份报告他们都经过手,一翻就都回忆清楚了。很多人都在报告上面看到了自己的批文。县水利局马局长是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矮胖子,这会儿可能有些热了,拿出一团手绢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沙沙的翻纸声停止了,大坝上一片寂静。只听见波浪轻轻拍打花岗石大坝的哗哗声。
县委书记在人群面前站住了。他声音不大,甚至可说是低沉平和地说道:“这是不是犯罪啊?”没有人吭气。小胡在这种气氛下没敢像刚才那样,再用漫不经心的溜达来表示自己对李向南权威的蔑视。他又不甘心,于是就抱起胳膊,斜伸着一条腿,用这种姿势来表示一下自己的反抗。
李向南并没注意小胡,他蹙眉凝视着眼前什么地方。
“两年时间,签字批文,公文旅行,扔掉了几十万斤鱼。影响全县五万亩水面养鱼的推广,扔掉的就更不知多少了。国计民生,都不在我们心上?”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这些批文都有你们的份吧?这么清楚的申请报告,这样明摆的于国、于民、于集体都有利的事情,都没看出它的合理性?”
没有人说话。
“老龙,这里也有你的几次批文吧?”
“是。”
“好,现在先不追究责任,我们先来解决这个合同的审批问题。”他停了停说道:“县常委县政府除了个别同志,都在。水利局的几位局长今天都请来了,现在我们就开个会讨论这件事。县委常委从政策上研究一下此事的可行性,县政府、水利局具体研究一下此合同的审批问题。上上下下有什么需要商议的,就在这里当场碰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事情明了得不能再明了。不到十分钟,审批这个合同从政策方面到具体事宜的各个环节,全部通过了。没有任何人能提出反对。
“你们需要贷款吗?”李向南问高大树。
“我们自筹资金完全可以搞。”高大树使劲搓着大手,满脸红光地说。
“我知道你们大队有钱,可你们伸手搞的项目也多。如果你周转不便,想搞得痛快一点、需要贷款,我已经把财神爷请来了。”李向南指着县财政县银行的几个负责人说道。
“那好。贷我们几万,两年就连本带利还清。我们大队是敢借、敢花、敢挣。”高大树豪爽地说。
“有关贷款的具体事项你们下去谈。合同手续也下去盖章签办。”李向南把那摞报告递到康乐手里,对大家说:“同志们,这么一个利弊分明的事情为什么被我们拖延了整整两年时间呢?到底为什么批不了,大家坦率谈谈,总结一下原因。”
“我们是怕负责任,往上推。”矮胖的水利局马局长嗓门粗哑地承认道。
“还有互相推。”又一个人说。
“县里是往下推。”
“这种事情到底应该谁家决定,不清楚。局里请示上级,县里又推到局里,都怕承担责任。”
人们纷纷说着。
“个人都不犯错误,结果是集体犯了大错误。”康乐笑着说。
“这也是一种大锅饭,也要改革。以后也要搞点责任制。”李向南表示赞同地接过大家的话,停了一下说,“同志们,批不批这个合同,还有没有某个具体的原因呢?”人们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里闪着不同的目光。小胡感到神经一震,迅疾地瞥了一下站在人群最后面的朱泉山。“更明确点说,这个由朱泉山出谋划策搞出来的合同得不到批准,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背景呢?”
李向南询问的目光投向大家。
这下人们都明白了,垂下眼极力躲避着县委书记的目光。大坝上风势更大了,浪头拍岸的声音也一阵一阵更响了。十几米外的大轿车里司机饶有兴致地探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独特的“站谈会”。
这个问题是谁也不愿回答的,这涉及朱泉山的特殊处境。朱泉山十几年来的历史是个悲剧。1965年,他以二十五岁的年龄当了一年县委书记,就赶上了1966年开始的政治动乱。他先被投入黑牢囚禁,后被弄到小煤窑像狗一样爬着背煤。1977年,中国进入新的历史转折,他被潮流涌上来,成了县革委副主任,以为可以施展一下子,刚一露锋芒,便在农业问题上顶撞了县革委主任顾荣,在会议桌上发生了面对面的争执。如果其后的实践证明他是错的,或许还好一些;实践却越来越证明是顾荣错了,所以,他更难得到顾荣的宽谅。朱泉山先被贬到水利局任副局长,随后又被以适当理由下到黄庄水库管理处当副主任。
“大家都不知道吗?”李向南打破沉默问道。
没人回答。
“老朱,”李向南慢慢走近站在人群后面的朱泉山,“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朱泉山看看左右,为难地笑了笑。
“你能和我一个人说,为什么不能当着大家面说呢?”李向南鼓励道。
朱泉山尴尬地躲闪着李向南的目光。
“难道对同志们不信任,还是对县委解决问题的决心不相信?”
朱泉山左一下右一下擦着额头的汗水,不知所措地摇着头。
小胡充满敌意地打量着这个场面。正经的在这儿开始了。
康乐则有些担忧地估量局面。他深知李向南的用心,这步棋很出奇,但有些贸然了。只要朱泉山不张嘴,大家都哑场,那可是个老大的狼狈。
李向南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又冷冷地落在朱泉山的身上。看着对方那已经开始发胖的身体和头上掺杂的绺绺白发,他心中既同情又气愤。一个在二十五岁时就叱咤风云治理过一个县的人,现在被搞成这样。他紧闭双唇来回踱了几步,一下站住了,转过身面对大家:“一个政权,如果把人民说真话的嘴堵住了,它早晚要被历史推翻的。懂吗?”他声音不算高,但人们却感到他那发自内心的震撼,“古陵县,现在有个人,还是干部,当着县党政领导不敢讲压在自己心里的真话,这就是对我们的控告。”李向南的眼睛有些潮湿了,“朱泉山,你藏头露尾还没藏够吗?你已经耽误了十几年了,你看看你,头发都开始白了。你自己看不见吗?”
两颗泪珠从朱泉山那显得迟钝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你这辈子就准备这样过去了吗?”李向南的声音放平和了。
“我只说一句,”朱泉山说道,“一个干部,得罪了本地区的领导,就一辈子不能再工作,永远不得翻身,这太——封建专制了。”朱泉山声音嘶哑,泪水沿着他有些虚胖的两颊刷刷地流了下来。一直在一旁迅速记录的刘貌这时用手背很快擦擦自己的眼睛,豪爽的高大树转身擤着鼻子。整个大坝一片肃静。
“大家都看到了,”李向南严肃地说,“黄庄水库几千亩水面,全县几万亩水面这样白白荒着,朱泉山这样的人才被埋没着,我们这种体制机构和官僚作风,既压制着生产力,又压制着人才。不改革行吗?朱泉山被排挤打击的情况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到底应该不应该追究责任,追究谁的责任,今天先不谈。但是有一点应该明白,这样的机构和作风现状是不能继续下去了。大家没意见吧?”
人群很安静,县委书记的问话并不需要回答。
“有几件事我提议一下,今天可以算一个常委扩大会吧,第一件事,黄庄水库这件事很典型,我提议搞一个调查报告‘是什么压制了生产和人才’,用这样一个材料来说明点问题。大家同意吗?”
都同意,或者说没有人不同意。
“耀祖,你的意见呢?”李向南的目光停在尚未表态的冯耀祖身上。
“啊,我没意见。”冯耀祖连忙点头。
小胡冷冷地瞥了冯耀祖一眼,他蔑视这号软骨头。
“好,这件事,康乐、小胡,你们县委办公室和政研室联合搞一下。”李向南吩咐道。“好。”康乐点了点头。小胡冷着脸没表示。
“小胡,你还有什么意见吗?”李向南转过目光注视着他。
小胡垂着眼皮没有回答。他感到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觉得背上一阵潮热,出汗了。
“有什么意见可以坦率谈。如果没意见,你可是政研室副主任,这事你应该多负责啊。 “李向南口气平和。
小胡顶着众人的目光又冷冷地沉默了一瞬,或许只有几秒钟,但他感觉自己坚持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淡漠地说:“行吧。”
“调查报告搞出来,可以送到报社去发。这很典型。”刘貌说。
“第二件事,”李向南面向大家继续说,“关于朱泉山的工作问题。他以后更适合做什么工作,我们也不能马上决定,要请示地区。现在是否可以考虑,暂时让朱泉山同志把全县的渔业抓起来?”
“我同意。”龙金生说,“应该把黄庄合同的经验在全县推广。”
大家也纷纷表示同意。
“老朱,那你就把这项工作抓起来吧,放手大胆地搞。”李向南对朱泉山勉励道,“至于过去那样的情况,越工作越受打击,只要我当县委书记一天,就绝不让它再发生。”
朱泉山伸出双手慢慢握住了李向南的手。
“另外,”李向南指了指旁边的龙金生,“你可以帮助老龙对全县的农业生产出些主意,当个参谋,协助老龙做些具体工作。”
朱泉山低着头摇了摇,又点了点头。
大轿车驶离水库大坝,沿横岭山山脚的公路向下一个指定停车点横岭峪公社开去。
第二十五章
横岭峪公社代理书记潘苟世天亮从炕上一爬起来,想的就是一件事:今天要好好准备“迎接”县委书记李向南。
这件事害得他好苦,一晚上牵肠挂肚,接连做胡梦。按他自己的中医经来说,是脾之气不顺,肝火亦有些盛。他胡乱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开门见山到了院子里,面对着鸟雀啾啾的横岭山刷了牙,扔下秃毛开花的牙刷,又拿起黑乎乎的毛巾,呼噜呼噜洗着脸。洗着洗着他停住,毛巾贴在脸颊上又转着脑筋,想着今天排下的阵势还有纰漏没有。把毛巾撂到盆里,一回屋,他的火腾地冒了上来。
老婆玉珍照例是蓬乱着头发,蜡黄着脸,盘腿坐在炕上磨磨蹭蹭一下一停地叠着被子。炕上乱七八糟,几条打补丁的红花布被子,被里早已由白变为黑,乱糟糟地团成几堆。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六岁、五岁、三岁,正在被堆上又滚又爬,又揪又打,她也没看见似的;顶多不急不慢地把扬着手要打二虎的大虎往边上拉一把;三虎一边哭一边尿在铺炕的油布上,她也不当回事,顺手拉过来一块脏布往他屁股下一塞。地下的尿盆还发着尿臊气。满眼黑糟污烂。潘苟世刚往里一走,又蹚着昨晚没倒的洗脚水,铸铁盆重重地哐啷一声,磕在他脚脖上。他黑红的脸上涌满怒气,充血的小眼睛溜圆地往外凸着。没见过这样窝囊废的婆娘,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啦。
“孩子打,孩子尿,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你也可以管嘛。”玉珍头也没回,不急不恼地说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虎屁股上打了一下,让他靠边。三虎哇哇地哭得更响了。
“你是牲口养的?”潘苟世瞪起充血的眼睛,这是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虎,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抽空骂着老婆。三虎依然哭着,他便把三虎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满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欢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爱。墙上红红绿绿贴满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孩子还是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满刚刚开始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色的油漆还未干,发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还是不灵。他又把柜上放的一个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虎这才揉着小眼不哭了。
“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玉珍一边在炕上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