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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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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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陵是和我叔叔,在省里就和爸爸。”
  “你爸爸听你谈吗?”
  “当然听。每次听完都要说我两句。”
  “说什么?”
  “说我满脑袋权术,不严不肃。”
  “说得对。”李向南说。
  “那也是他嘴上摆省委书记的谱。我哪次说话他不感兴趣?我要是不说完,他还催我说完呢。”小莉问:“你认识我爸爸吗?”
  “你爸爸找我谈过几次话。”
  “我爸爸对你赏识吗?”
  “不知道。”李向南摇了摇头。
  “他肯定赏识你,他爱才。”
  “我有什么才?”
  “我觉得你有。”小莉说着看了李向南一眼,调皮地笑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微微一红,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不说话让李向南感到危险,他笑着转移话题:“你写小说怎么不和康乐多谈谈?”
  “我和他谈过。他人挺有意思,可写的东西我不喜欢。”
  “为什么?”
  “太板。”
  “我比起他来可要板得多、严肃得多了。”李向南哈哈笑了。
  “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那我每天可要教训你了。”李向南像长辈一样揶揄着,要拉开年龄的距离。
  “我才不怕你呢。”小莉扬起头看着李向南。那目光是有言语的。
  “好了,这路能骑了,咱们骑上吧。”李向南一挥手,两个人骑上车,冒着小雨向县城骑去。


第二十二章
  明天要下乡。傍晚,李向南转了转,准备到几个干部家看看。
  一进庄文伊家,庄文伊正在和妻子吵架。他妻子也是个大学毕业,搞植物栽培的,正在训斥丈夫:“你就是头脑发热。你又不搞政治,参与那些干什么?得罪了顾荣,又和李向南闹得这么僵,还不如在家写你的书。”她一边说着,一边系着围裙收拾家。晚饭后的碗筷还狼藉地堆在桌上,两个四五岁的男孩在地上互相揪打着,小的哇哇哭。
  “你们闹什么?”庄文伊烦躁地冲孩子嚷着,扬手要打。
  “你有气冲孩子撒什么?”妻子一边上来拉孩子一边戗他。庄文伊使劲唉了一声,立起身要往外走,迎面看见站在门口的李向南。
  “怎么内战了?”李向南笑着进了屋。
  “他明明不是搞政治的人,可还觉得自己挺行。已经有人说他是野心家了。”做妻子的继续数落着丈夫。
  “搞政治有什么难的?”庄文伊不服气地说了一句。
  “我看你就有些野心。要当什么政治学术家。不直接搞政治,可要站在政治家之上,用理论去指导政治。”
  “你胡说八道什么?”庄文伊恼羞成怒,他并不愿意把这“野心”公布于众,有些话只能是夫妻间说的。
  李向南笑笑,他太理解这些了:“当政治学术家算什么野心?都要有点这‘野心’,对社会倒是好事。 “他打着圆场,一边接过庄文伊递过来的烟,一边把这个家扫视了一遍。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摊着一摊书籍资料,上面有个台灯。靠墙的一架放下机头的缝纫机上也堆着一堆资料,也有一盏台灯。”你们这是夫妻俩各自一摊阵地吧?“李向南坐下来说道,”老庄,我欢迎你当政治学术家,经常给我们这些干实际事的人一些指导。“
  “你不要来安抚我。我不怕受气,也不怕和你争吵。只要为改革,值得。”庄文伊带着情绪说道。他呼啦拽过一个小板凳,一屁股坐下,用力抽了两口烟:“改革的关键是什么?第一是决心,第二是决心,第三还是决心。没有决心,真正的改革者都要被你们牺牲掉的。 “庄文伊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他腾地站起来,从书架上哗啦啦抽出几本书,”你看看世界经济史和科技史,对比一下咱们的情况。只要彻底摈弃旧体制,破釜沉舟,就能成功。这是历史的潮流。“
  李向南笑着摆了一下手:“我今天来是和你们拉家常的。关于改革的争论,咱们明天下乡了再进行。”
  “下乡能争什么?”
  “结合具体问题争啊。”李向南说道。
  和庄文伊夫妻闲聊了一会儿,李向南起身告辞了。看来,要说服这位书生意气的“激进派”不是很容易的。思维方式是天下最顽固的东西之一。看明天开始的下乡之行吧。
  李向南要看的第二个人是龙金生。他单身一人在县城借住着一间民房。一进院门,他听见龙金生在不耐烦地喊“不行”的声音,他不禁站住了。他第一次听见龙金生粗腔大嗓地发火。这是个大杂院。龙金生站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穿蓝补丁衣服的农村妇女,看样子有五十来岁。她不时小心地看看龙金生,正在哀求他什么。“你就一点不管管?”她低声说着。
  “这事我不能管。”龙金生说。
  “这又不犯政策……”
  “这就是最大的犯政策。”
  “你一个都不管?”
  龙金生不耐烦地长叹一口气。
  “我求别人帮着办,你这次别拦,行不?”农村妇女又怯怯地看看龙金生。
  “不行,我告诉你不行。”
  “我今天为三小子求你一回。”
  “你咋这么浑啊。”龙金生发火了。
  李向南进了院子:“怎么回事,大嫂?”他看了一眼龙金生,向那个农村妇女问道。龙金生要拦又不能拦,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有啥事儿呀,大嫂?”李向南又一次问。
  “你别管她。”龙金生一摆手对李向南说道。
  那个农村妇女想要说什么,看了看龙金生,又闭住了嘴。
  “怎么回事?”李向南看着龙金生问道。
  “他是我老伴。”
  李向南愣怔了。他知道,龙金生在古陵当了二十多年县级领导,至今没有把老婆孩子转为城镇户口。“大嫂,您有什么事?”李向南问。
  “三小子要在城里找个工作,公社、县里都有人给办了,文件都下了,他挡住不准。”
  “别唠叨这些好不?”龙金生生气地说道。
  “家里两个老人七八十了,都有病,一个瘫痪。三个孩子,老大是残废;老二出去当兵了;老三今年十七,要找个工作,他又说不行。”
  “你今天咋了,不懂个理了?”龙金生瞪起眼训道。
  “我咋不懂?”龙金生老伴流出眼泪,“跟你三十年了,伺候老人,一个个孩子带大,我跟你叫过苦?你在外面做事,我拖累过你?”有旁人同情,女人诉开苦了。
  “你别给自家丢脸好不好?”龙金生暴躁地说,“这是咱们新来的县委李书记。”
  龙大嫂抬眼看了一下李向南,一下止住了哭诉。她扯起衣襟擦了擦眼泪,低下头,“李书记,你们有公事你们商议吧。我走了。”
  “不不,龙大嫂,我没事。你有什么困难,和我说说,行不?”李向南连忙说道。
  “我没困难,都挺好的。我刚才是瞎胡乱说呢。”她垂着眼皮说道,然后看了龙金生一下,“他爹,那我走了。”
  “这钱你带着。”龙金生把五元钱塞给老伴。
  “你留着用吧。你一人在外,一个月只留十块钱哪够哇。家里老人、孩子什么都不缺。”老伴把钱推回来。
  龙金生把钱又塞到老伴手里。“你扯块布吧。”他看着老伴的补丁衣服说道。老伴看了龙金生一眼,眼睛一湿,低下了头。“我过两天抽空回家一趟。”
  “不用了。你忙你的公事吧,地里的活我能干。李书记,我走了。”
  “这么晚你还回山上?”李向南问。
  “村里有拖拉机回去。”
  李向南看着龙大嫂走出院子,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你每月除了给家里,就留十块钱生活费?”
  “不喝酒,不用买纸烟,够了。”龙金生卷着小兰花烟说道。
  “你一直没申请过救济?”
  “西山上穷的不是我一家,秃山旱坡的。”
  李向南看了龙金生一眼。这也是这贫穷落后的土地上培养出的一种干部。他们一辈子记住了与民共苦,却缺少更高的历史远见。“家里分的地就你老婆一个人种?”他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啊。”龙金生蹲下应道,然后扬起了脸,“李书记,有几个政策性问题要请示你,城关公社有人自己包了汽车搞运输……”
  “有关工作的事今天不谈,”李向南笑着摆了一下手,“等明天下乡再谈。这会儿咱们随便聊聊。”
  李向南从龙金生的家庭状况开始谈起,一边扯一边想:庄文伊在家里和妻子争长论短,其实正是一对最和睦的夫妻,两个人都想努力干点事业。龙金生和老婆是患难与共。就是顾荣,在家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是,由这些人组成的政治格局却矛盾挺尖锐。政治的关系也许是最严峻的关系吧。自己如何在严峻的对立中掌握策略,争取多数,形成主流,开辟道路呢?
  两个人正扯着,外面一声停放自行车的声响,小莉一股风刮进了院子:“我找着你了。”她看着李向南,一拍手快活地笑道。
  “找我?”李向南奇怪地问。
  “我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能不能半小时内在县城找着一个人?我选择你作目标找了一下。这不是,”她抬腕看了下小坤表,“二十七分钟就破案了。”
  李向南哈哈大笑。连从来不笑的龙金生也止不住露出一丝敦厚的笑意。李向南就此站起身告辞。
  在县城街上走的时候,李向南感慨地谈到龙金生训老婆的一幕:“老龙是一辈子兢兢业业啊。”
  “那有什么用?”小莉不以为然地一甩短发。
  “怎么叫没用啊?”李向南含着批评的口吻说。
  “有小汽车不坐,每次下乡骑上自行车扛上行李卷,一股子艰苦朴素。可一辈子也没领导老百姓致富,那艰苦朴素有什么用?咱们共产党有一批这样的干部。”
  “艰苦朴素也是需要的嘛,这叫同甘共苦嘛。”
  “算了吧,你这县委书记又装模作样。”
  “你怎么又来了?”李向南笑道。
  那次李向南端着饭碗从机关食堂排队打饭出来,碰见小莉:“嗬,又自己打饭啊?你这县委书记怪忙的,不会让灶上给你送去?”
  “那像什么样子?”
  “排一次队一二十分钟,你有时间多为老百姓解决一个问题不就都有了?搞什么形式主义,你不是最反对形式主义吗?”
  “这怎么能叫形式主义呢?”李向南笑道。
  “中国这‘不患贫,患不均’的习惯势力就要破破。一个干部一辈子不给老百姓解决问题,只要不多吃多占,老百姓就说他是好干部。一个干部办了多少好事,只要房子多住两间,就有人不满。这不是形式主义?”
  “又办事又艰苦朴素不好吗?”
  “你就会装模作样。”
  “我的话没道理?”小莉一边推车走着,一边争辩着。
  “中国有中国的国情。”李向南温和地说。
  “我觉得我最适应中国的国情了。”
  “你?”李向南止不住又要哈哈大笑,但他一下有所意识,收住了,只是略含讽刺地说,“中国要照你的思想方法搞,非乱套不行。”他必须和小莉保持距离。小莉今晚把自己当做“破案目标”来寻找,这里的潜意识是很微妙的。
  “我这一套怎么就乱了?”
  “你的思想太没逻辑性,相互矛盾太多了。”
  他们说着来到了县委小招待所的“贵宾院”。
  “你来看我叔叔?”小莉问。
  “谈谈工作。”
  小莉的目光犹豫地闪了一下,跟了进去。
  顾荣正背着手慢慢来回踱着,“向南来了?”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停止踱步。“小莉,吃饭了?”他又问道。
  “吃了,叔叔。”小莉答道。
  顾荣继续慢慢踱着步。
  “明天县委常委和一部分部门负责人准备一起下乡走走。”李向南对顾荣说道,“准备看几个地方,对下面形势和工作统一一下思想。”
  “噢。”
  “你看你……”
  “我身体还不行,你领同志们去吧。”
  “具体想解决下面的几个问题,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你看着定吧。”
  李向南说:“这要先和你商量啊。”
  “和大家商量着办吧。”顾荣更为淡然地答道。
  李向南有些尴尬。顾荣依然慢慢踱着。当他胖墩墩的身躯从李向南身前一次次缓缓走过时,李向南能感觉到他那身躯内蓄积的敌视和决心付之行动的威严。这种情绪和力量从他走动时身躯排开的气浪中,从他身体散发的烘烘热气中,还有从他那阴沉的表情和沉稳的步伐中,缓缓向外放射着,使你感到压力。“好,老顾,那你休息吧。等下乡回来我再向你汇报。”他说着便告辞了。
  小莉看看李向南,又看看顾荣,犹豫了一下,留下了。
  李向南一个人在街上走着。西山的晚霞早已熄灭。暮色像无边的灰纱一层层罩下来。虽然还不到一年最热的时候,晚饭后,街上已经有人泼了水,坐在小板凳上开始乘凉了。他一边和人们打着招呼,一边思索着。
  自己和顾荣的矛盾现在暂时是无法调和了。只有先把反对改革的势力从政治上击败,他才有伸手向顾荣讲团结的可能。
  一个月来,旗帜是打出去了,形势是推进了,但锋芒之所及,既得利益同传统观念手拉手集结起来,成为一个强大的反对派立在了自己面前。有人说李向南工作“卓有成效”,有人说李向南“骄横莽撞”。关于他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舆论大概早已到了地区一级,在那里与不同的利益和观念又结合起来,成为更高一层的对立。很快,省里也会受到两种舆论的影响。他是这次提拔的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他干得又有些“标新立异”,这一切使得他是在众目睽睽下,在广泛的审视和争议下进行每个动作。至于记者的报道,反对者的告状,更使古陵在大范围内引人注目。不管他干得多对,出发点多正确,如果他无法稳住干部队伍,稳定住局势,在稳定中求变革,局势有任何失控,那么,在传统观念还相当强大的今天,势必会被守旧势力抓住搞掉他的口实:古陵乱了。
  在上下错综复杂的政治格局中,一个小棋子往往可能成为全局平衡的牺牲品。
  他知道自己的励精图治,今后将在社会变革方面展开的“标新立异”。但那些是政治代数,政治微积分,一章一章还在后面才能提上日程。现在,他只能从一加一等于二的政治算术开始。而整个蓝图能否实行,成败的关键恰恰在今天这些一加一等于二的基本政治斗争。
  “吱”一声,自行车在身旁煞住,小莉跳下车。“我又和我叔叔说了几句闲话。”她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对李向南解释道,好像做了什么对不住李向南的事情。
  “这还用向我县委书记汇报?”李向南揶揄道。
  小莉扑哧笑了,“他要不是我叔叔就好了。”
  “为什么?”
  “那我就坚决支持你。”
  “小莉,我发现你性格中的矛盾太多了。”李向南含笑说道,“你有时候讲起政治来,显得比你年纪大得多;有时候说起话来,又简直像个最可笑的小孩。”
  “我哪像小孩了?”
  “其实你就是小孩。”李向南用长辈的口气说道,“你说你适应中国国情,其实你对中国国情并不真正了解。”
  “我怎么不了解?”
  李向南温和地笑笑。如何对待小莉,是他目前碰到的复杂问题之一。省委书记的女儿有时候会影响省委书记的观点的。看来,自己应该遵循两条:一,务必与她保持严肃的距离感;二,争取小莉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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