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不充实?”她很平静地说道,“我每天很忙。我教我的书,画我的画,弹我的琴,我知道应该怎样生活。都得像你那样才叫充实吗?”
“当然不是。”
“我这样生活有更多的自我选择,有更多的自由,更能体现人的存在。”
“是你的人生哲学?”
“我的哲学大概还要加一句:自我完善。”
“有点像宗教。”
“谁没宗教?英雄要永垂青史,文学家要留芳百世,哪个不是宗教?你不是要完善社会吗?你完善你的社会,我完善我的自己。”
“离开了完善社会,完善不了自己。”
“那可不一定。可能你完善不了社会,我却能完善自己。”她见李向南还要张嘴说什么,便又添了一句,“又是你那十几年前的观点:离开了为理想社会的奋斗,谈不上个人理想。”说到“过去”,她反唇相讥的声音迟疑了,她和他的目光相视了一下。
“你还记得过去吗?”李向南坐下来问。
她看了看他,垂下眼漫不经心地弹了两下琵琶。
“我一直还记着你。”李向南说。
一阵急骤的琵琶声,最后四弦哐啷一声响,她停住了,把琵琶撂在床头:“这太没意思了。”
“你……”李向南气得下巴抖动着。
“你为什么老要谈这些?你是看见我太冷静,不满足?”
“我是想和一个曾经相互了解的人坦率谈谈。”李向南说。
“你嫌我没暴露内心的软弱是不是?”她激动起来,“我可以告诉你,都告诉你。你说我是弱者的自卫,我是弱者的自卫。我不能让谁都能刺痛我。你说我是宗教,我是在安慰自己,麻痹自己。我说我看破红尘,可是我却超脱不了。这几年,我也想过画画,想过作曲,有过各种各样的美梦,可只是一闪。我徒有其梦,却没那么大力量。看着别人兴致勃勃的生活,成功,我既轻视,也嫉妒,甚至痛苦。一过生日,我就要想到自己快三十岁的年龄。你改造社会,我尊重你。中国富一些,文明一些,我不会不高兴。可你为什么还要来改造我呢?你不是说生活蹂躏过我吗,你知道蹂躏是什么意思吗?”
“前些年,很多人都受到了生活的蹂躏。”
“你那是广义的。你问我为什么到了内蒙古不到一年就不给你写信了,你知道蹂躏,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是什么含义吗?”她的眼睛里迸出了泪花。
李向南如雷轰顶一样震呆了。
“我为什么不给你写信?你怪我,可能还恨过我。是我不愿意给你写吗?”她哽咽住了,“你现在来找我,是找过去的林虹,可过去的林虹已经没有了。我知道你过去对我好。你爱护过我。我现在还记得那天刮着北风,我孤零零地站在你面前,父母死了,没人管我,只有你收留了我,让我参加了你们的长征队。”泪水扑簌簌流着,落在她的膝上。窗外的雨下得大了。
“林虹。”他把桌上刚才拧给他的毛巾递给她。
她擦着眼泪,极力克制着:“别跟我说这些了。”
她掠了一下被泪水沾湿在脸颊上的头发,站起来打开箱子,拿出了一本书和一个红绒皮笔记本,放到李向南面前。是十几年前他送她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那本日记本。他的手轻轻放在日记本的红绒皮上面,涌起难言的惆怅。他抬头看着她,她已经平静下来:“过去我没忘,可毕竟已经过去了。”她目光看着别处说道。
李向南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咽住:“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你还研究过历史呢?”林虹淡然一笑,“有什么事情能再重复一次?别再想影响我了,我的人生观已经没有任何可塑性了,真的,我远比你了解我自己。”
“天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改变的。”
“你搞政治,可能很精通;可对人的心理,你不太有研究。就谈到这儿吧。”林虹把书和日记本放进箱子里,倚着箱子看着他,“不要对我有什么幻想,我太了解自己了。”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摘下墙上的那一摞画,“看看我的画,好吗?”
“我看过了。”
“听听我弹琴,好吗?”
“不。”
“我给你做点饭吃吧?”
李向南摇了摇头:“我该走了。”
她送他出来,两个人默默地在雨中走着。李向南推着车,她打着伞。
“你现在还是喜欢红色吗?”她问。
“我喜欢大海。”李向南带着一丝怒气答道。
“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林虹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结婚?”
“感觉是这样。”
李向南讥讽地笑了笑:“不为什么。”
在校门外分手时,林虹站住,说道:“别生我的气。”他带点责备地看着她。“你以后不要来了。”她淡淡一笑,“已经在造你谣了。”
李向南近乎无声地哼了一声。
林虹指着横过校门口的泥泞道路说道:“这条路应该修修,这样会得人心的。”她又指指远处绿树笼罩的一片红砖小楼,“那上面是干休所,老头们早有怨言了。”
他点点头:“我正准备去。”
“什么事别太急。”
李向南点点头。
“别的事我都帮不了你。古陵的事我不想卷入了。”
“我也不想让你再卷入了。”李向南沉郁地看着林虹,伸出手来,“再见,我一定要改变你对生活的态度。”
“这不可能。”林虹想抽出手。
“我下了决心,就一定能。”李向南握住她的手不放,阴沉地直视着她。
“没有任何话能打动我。”
“是的,世界上许多事情就不是靠说话来解决的。”他凶狠地说道,甩掉她的手,转身推上车走了。
林虹愣在那儿。
第二十一章
李向南推车刚走了两步,一抬头,怔住了。小莉穿着一件粉红色雨衣,扶着溅满泥泞的凤凰车站在围墙旁。
“小莉,是你?”
小莉没有回答,看了看李向南身后还在远处伫立的林虹。
李向南也回头看了看,不自然地笑了笑。林虹却用非常平静的、把什么都看明白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李向南和小莉,转身回到学校里去了。
“小莉,你怎么找到这儿了?”李向南问。
小莉看了看李向南:“我去干休所了,没有你。”她的声音含着一种极力克制住的怨艾。
李向南心中猛然一动,他笑了笑:“我这就去干休所。你跟我一起去吗? “
小莉站在那儿不动。过一会儿,才推上车和李向南并肩走着,”你过去在北京就认识林虹?“她问。
“我和她过去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李向南回答。
小莉沉默了一会儿:“你原来打算带她一起去插队吧?”
“你听谁说的?”李向南有些惊讶。
“我昨天打长途电话问的。”
“问谁?”
“那你别管了。”小莉低着头沉默了。
李向南看了看她,也沉默了。脚底下的泥泞呱叽呱叽响着。事情太迅疾,也太明白了。小莉这样不加掩饰地表明了对自己的倾心。李向南既感到男性的骄矜,同时又感到危险。这是省委第一书记的小女儿,又是这样一个颇有权谋的小“政治家”,这件事倘若处理稍有不慎,就会酿成自己的政治危机。
如果他爱小莉,问题或许简单了;如果不爱,则要谨慎地掌握关系,发展友谊。但实际上,他对小莉除了喜欢还根本没来得及做过任何考虑呢。现在,小莉对林虹的态度又把一个问题挑明了:自己对林虹将是什么态度?这是个复杂的、他现在不能回答甚至不能正视的问题。他现在需要用政治家的老练来处置感情关系。
他对小莉风趣地嗔道:“你打听消息的手段够可以的,摸起县委书记的底细来了。”
“县委书记就不能了解了解?”小莉赌气地说,脸上却多少露出一丝调皮来,“我要想知道一件事情,总能打探到。”
“那你不成了女克格勃啦。”李向南朗声笑了,完全是县委书记在揶揄一个年轻人了。他发现小莉的情绪是很容易改变的。
“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个女间谍。”
“想当女间谍?”李向南有些惊奇,他在自己的表情中又夸大了这种惊奇。
“到外国去刺探情报啊。”
“这倒是个男孩性格。现在怎么又不想当女间谍了?”李向南说。
“那是因为我早就不想了。我要真想达到一个目的,就一定要达到。”
“你现在想达到什么目的,当个大文学家?”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吃苦的恒心。”
“那不是和你刚才的话矛盾了?”
“我是指有的目的。反正我要报个仇,就一定要报到底!我要想得到一个东西,就非要得到它不行。”小莉有点凶狠地说。这凶狠和她的活泼可爱简直不是一个人。
“如果有人妨碍你得到它呢?”
“那我非想办法除掉他不行。”
李向南心中一震,可怕的性格。他决定不再谈这样瘮人的话题了:“你看这河没有?”他指了一下雨中湍急的河水,“我小时候就尽在这河水里玩。”
小莉一下高兴了:“你小时候在陈村吧?我听我叔叔讲过。你那时候会游泳吗?”
“不会,水浅的时候在里面瞎扑腾。”
“咱们哪天一起游泳吧。”小莉兴致勃勃地说道,“顺这条河一直游下去,游四十里地,就到官村湖了。”
“马上不行吧。我这个县委书记跟一个姑娘游泳,古陵老百姓要以为我神经病了呢。”
“那咱们骑车带上吃的,到官村去游。要不,我找辆吉普车,我会开车。”小莉兴奋地说。
干休所到了。砖围墙,很大,占地几十亩。大门进去,迎面是个小礼堂。礼堂后面是一排排平房小院。除了古陵县,地区的离休干部也有一些住在这里。李向南和小莉把车停在传达室的房檐下,两人进了大院。礼堂旁边有两间平房,是游艺室,里面昏黄地亮着几盏灯。他们推门进去。阴雨天,屋里点着灯也很暗。一张乒乓球台旁摆着几张折叠方桌,十几个离休干部正坐成几桌懒洋洋地打扑克,香烟在一只只手里倦怠地冒着烟。有人一边看着手中的牌,一边慢慢呷着茶。看见李向南进来,人们都站起来。
“李书记来了?”人们招呼道。他们对一切来客都由衷欢迎。干休所里太寂闷。
“大家坐吧。”李向南连忙说道,“我这是随便来看看,看看大家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和需要,给大家搞点后勤。”
“什么需要?大门口那段路最好能修修。下雨天简直出不去。”有人说。
“刚才我已经听到群众替你们反映了,一定尽快解决。”
李向南说着不由得看了小莉一眼。小莉对这句话并没在意,她没想到林虹。
“我们已经说了快一年了,总不能人一走茶就凉吧。”有个胖胖的离休干部大嗓门说道。
李向南笑了:“人一走茶就凉,那是老话。现在,人走了,茶不能凉,还要热。社会主义要讲社会主义人情。”
大家笑了,纷纷坐下。有不少人认识小莉,和小莉说笑着。人们围着李向南,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一阵。
“你们有个最大的困难和需要,可都没说啊。”李向南笑道。
满屋人相互看看,都有些发怔。
“真正的困难都变成牢骚了。在下面说,不在上面说。”李向南继续说道,“我刚才一推门,就听见有人仰在椅背上一边理牌一边拉着调说:‘咱们这辈子就算彻底交待啰。’是吧? “有人笑了笑,气氛挺融洽。”我们很多老同志,工作了一辈子,离开了工作,没让他们在家养鱼、种花、做饭,有的闲上一年把头发都闲白了。是吧?上班时再累,人挺精神;一离休,人也老了,病也来了。“
大家都乐了,随即露出感叹。屋里静了下来。
李向南说:“要让中青年干部接班,这件事的重要意义,老同志们全都理解,他们也不怕退休了没人管。他们最怕的是退休了没事管。要让你们成天管这五十四张扑克牌,你们都无聊得很。是吧?”
“你这话可是说到我们心里去啰。”有人感慨道。他举起手中的扑克牌往桌上一拍:“这从早到晚不知道干什么好。”
“这是老干部的普遍思想负担。”李向南说,“以后,离休的干部越来越多,是个大问题。另一方面,老干部的工作经验可是我们社会不应该浪费的一大笔财富。所以我想请教大家,一起琢磨着解决这个问题。我有个总的想法。”
“你说说。”人们都感兴趣地看着他。
“应该寻找各种形式,使离休干部人在机关之外,身在社会之内,继续发挥义务的、编外的作用。”
“什么叫编外作用?”一个人奇怪地问道。
“编外,就是编制之外嘛。”另一个人说。
“对。”李向南继续说道,“这方面大伙儿可以提提想法。我提出两条具体的设想,抛砖引玉。一条,以后,我,可能还有其他县委常委,每月两次来和同志们座谈。一个是向你们汇报工作,一个是请你们提建议。你们呢,有时间可以多关心关心古陵的各方面,到农村工厂各处跑一跑,回来议一议,有什么意见、建议,就向县委提出来。希望大家都当我的老师。我年轻没经验,就会召开提意见、提建议会。”
众人都笑了。
“还有一条,我们古陵县准备在金光寺一带开辟旅游区,在那儿还要建一个疗养院。到时候,同志们可以去那儿疗养,可以给旅游局、园林局当当义务顾问,编外管理员,编外导游,哪怕帮着种树绿化。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好。”人们兴致盎然地说道。
“咱们一起摸索吧,”李向南说,“不解决这个问题,干部一到五十,还没退休呢,就有了压力,考虑退休后的生活。这还能全力工作?”
“现在都说四十七八,干了白搭。”有人插话。
“等到退休了,又是无聊发牢骚。我们来个化消极为积极。”
众人笑了。
“最近县委开始搞整党试点,以后要全面整党。同志们可以到各处走走,看见什么不正之风,有什么贪赃枉法的,都替老百姓告上来。”李向南说,“这可都是义务的,啊?”
众人喜笑颜开。
在干休所又各家转了转,出来时,雨小一些了。小莉和李向南推车走着这段泥泞路。“你这个行动挺高明的。”小莉笑着说。
“怎么个高明?”李向南故意地问。
“第一,堵住了别人的嘴。你年纪轻轻的来当县委书记,又要换班,又要调整干部,别人不说你排斥老干部?你现在连离休干部都这么尊重,人们还能说什么?”
“第二呢?”
“第二?”小莉眨了一下眼,她说第一时并没有想到第二,但问第二也便有了第二,“第二,你又拉住了一支政治力量。”
“什么政治力量?”
“就这些老头啊。别看他们没权了,可还有嘴呀。往上到处一说,要抬起一个人、搞倒一个人都很容易。你这一着,还不是给自己拉了一批义务宣传员?我叔叔就没想到这一招。”
“还有第三招没有?”李向南又一次为这个姑娘的心计所动,脸上却很随便地一笑。
“两条还不够?你自己也挺满意吧?”
“我有什么满意的。”李向南摇了摇头。他只觉得使离休干部继续发挥作用的设想有些意义。他随口问道:“你经常和谁这样谈政治啊?”
“在古陵是和我叔叔,在省里就和爸爸。”
“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