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人的知识、经验可以增加,热情磨灭了就很难再获得了。”
“一个人的生命就体现在他的奋斗上。”
“而且,奋斗不是抽象的。离开了为理想的社会奋斗,奋斗就失去了最大的意义。”李向南说。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看着他问道:“可现在的社会理想吗?”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的。”
“通过我们的奋斗,是吗?”
在月光下,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他当时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插队呢?多少年来他一直后悔这件事。他没想到一下乡就再也没有见面,甚至连音讯也断了。现在,林虹是找到了,但十几年过去了。
门推开了,是学校传达室的老头:“林老师不在?她的信。”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你到学校后面找找她,河边老槐树下。”
老传达走了。李向南拉门出了房间。
一出学校后门,就看到了哗哗流淌的小河。因为下雨涨水,黄浊的水面漂流着树枝草叶。踏着石子路转了几个弯,就来到了大槐树下。林虹正垫着塑料袋坐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眼睛恍惚地看着湍流的河水。浑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在她脚下翻卷着小小的浪头。一缕烟云从槐树上垂下来,在她头顶上缭绕着。
他朝她走去。
第十九章
康乐立刻去县招待所找顾荣。雨下得正紧,雨浇在伞上蓬蓬作响。他走着,眼前浮现出顾荣那张颇有些威严虎相的大脸盘。他很想细心观察一下这张面孔,但不管如何集中注意力,它总是有些飘忽不定。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立刻从刚才的情绪中超脱出来。自从李向南来古陵之后,古陵的人物关系激烈变动起来,人性在各方面闪露出不同的色彩,这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生活素材。
他决定以李向南、顾荣为主要人物模特写一部小说。
李向南这个人物很有个性,从一开始,康乐就强烈地感到了他的干练和生气。
李向南上任的第三天,康乐一进县委书记办公室就愣了,里外套间的布局都变了。外间屋原来的大小沙发和茶几都被撤走了,四壁空空的,中间摆了一条长桌,规规矩矩地围着二十来把椅子。
“咱们有县委会议室啊。”康乐说。
“隔着个院子,走来走去的太费事,我在这儿召开会议,方便。”李向南说。
“你这是精简合并机构了。”康乐说。
前面一个上坡,水贴着柏油路面急速流下来冲在雨靴上,坡上不远就是县招待所的大灰门了。
人物个性都凝铸着他们所遭遇的全部环境,李向南的复杂性在哪儿呢?
李向南刚来古陵几天。
会议刚散,人们刚走,办公室一屋子烟气还没散。“向南,这会儿我可不叫你李书记了。”他一屁股坐下,跷起二郎腿点着了烟。
“什么场合都可以叫我的名字。”李向南说。他还在会议桌旁很快地翻看着与会者留下的一摞报告材料。
“得了,公开场合咱们还得考虑您的权威呢。”
“权威就靠叫头衔?”
“现在谁不摆谱能行?要平易近人,可也得有点尊严。你不信,公开场合,人人都和你随便说笑,有损你权威。”
李向南一笑,表示不以为然。
“向南,你怎么决定下来当县委书记的?”他直截了当问。
“服从分派呗。”
“得了,你当我不知道?原来准备提拔你在省委当办公厅副主任的,你自己要求下来的。”他一语道破。
李向南有些不自然,“咱们有什么资历和经验?一上来就任以要职,那非压垮不行。”
康乐对李向南的矜持有些不耐烦了,“我说,向南,别跟我说官话了,咱们说点真格的行不行,一天的官场话还嫌没说够?我觉得你要求下来是经过深谋远虑的,有几个靠当秘书能在政治上成就事业的?别看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相当于一个地委书记,可那能干出什么名堂?不过是仰承首长意志。你这样下到一个县当一把手,踢打开局面,从长远上才真正有资本。我觉得你这步棋走得对。”
康乐这番“痞话”弄得李向南略有些尴尬。他说:“我还没想那么多。主要是想干点实际工作。改革也不能在理论上研究来研究去,要靠实践。再说泡在大机关里,空气太沉闷,不如到基层来。”
对这种隔着一层的话,康乐实在不耐烦了:“我看你搞政治搞油了。”
“我哪儿搞过政治?”李向南说。
“你过去在调研室搞的什么?”
“那是研究政策。”
“怕人说有权力野心是不是?不掌握权力改造什么社会?主要看你那一套对老百姓有没有好处。别看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我对政治并没偏见。我说的对不对?”
“对。”李向南点头。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如实谈谈你个人的打算?譬如我,我就争取做一个大文学家。你李向南呢?难道你就没想过,治理好一个县,就为你以后治理一个地区、一个省打下基础了?权力野心是最臭的。可做一个对历史有建树的政治家,那有什么耻于谈的呢。”
“主要是这十几年,把政治这两个字弄臭了。”李向南放下手中的材料,坦率地说道,“其实,政治在人类历史上可以说既是最肮脏的,也是最崇高的。问题是你搞的是什么政治?政治毕竟是集中了千百万人最根本的利益、理想和追求,可以说是集中了人类历史上最有生机的活力。”
他蹙眉沉思了一下,盯着手中转动的铅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承认,我想搞政治。我研究了中国的情况,也研究了东欧、苏联,还有西方、日本。我对中国的过去不满意,对其他国家的现在也不欣赏。中国要走一条符合自己国情的道路。”他淡淡一笑,“可我现在的政治热情也是有限的。如果离开了那种在历史上有变革意义的事业,单纯在政治中混,对我毫无吸引力。说真的,就是当个省长,当个部长,又有什么意思?”
“我理解你说的这一堆,大实话。”康乐说。
什么事一说出来都十分简单明了,人复杂就复杂在人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掩饰自己。
在雨中康乐跨进了县招大门,传达室的孟老头在方窗里探头叫住他:“同志,您找谁?”声音是不客气的。及至认出是他,脸上马上堆满亲热。他点点头,踏着水汪汪的水泥路朝里走。这样随便进出县招待所,让他感到一点小小的优越。虽然是潜意识,但他自省到了。这不是,连自己那种随随便便的步子都表露出来了。真可笑。
迎面飘过来一把红花伞,袅袅婷婷的一个姑娘,见到是他,立刻嫣然一笑:“康主任来了?”她很甜地打着招呼。这是招待所的服务员,一股化妆品的香味甜丝丝地飘进鼻子。他和她闲扯了两句,笑着分手了。听着她在身后轻盈的脚步声,他能想像到那很诱人的走路姿势。但随即他心中又出现自省:一个漂亮姑娘为什么很自然地在他心中激起一种微妙的感情?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前两天,听说在北京当演员的妻子又在演一出和别人拥抱的话剧,他就甚为烦恼。难道人不都是复杂的吗?可以断言的是,文学中出现的所有人物,都远不如作者自己复杂。
应该这样去洞察李向南,洞察顾荣。他要洞察出李向南和顾荣最深刻的或者说绝不示人的内心隐秘。想到这儿,他不禁微微笑了。文学家就是专门研究人的,包括研究你们这些专门领导别人的人。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走进“贵宾院”,推开了顾荣的房门。
屋里气氛激烈。胡凡父子正当着顾荣的面脸红脖子粗地争吵着。龙金生在一边坐着抽烟。小胡扭头看了一眼刚进来的康乐,露出一丝对不速之客的悻恼。胡凡依然抖着斑白的头发大声说道:“调动一下你的工作,那不是正常现象?像话不像话,开着会,提上几个为什么,摔门就走!”这是冲小胡上午开会时的举动去的。
“什么调动工作?你别老是糊糊涂涂当老好人,不看本质。他,”小胡扭头瞥了康乐一眼,话还是说了出来,“那是排除异己。”
“我就不相信。李书记刚来古陵几天有啥异己不异己,你纯粹是瞎猜疑。”
小胡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和这样一个糊涂父亲简直争不出什么来:“清洗到你头上你也不知道。谁能像你那样逆来顺受,打着拉着,骑着压着,怎么也行。”
“不要争论了,父子俩争个什么高低啊?”顾荣批评道,同时示意康乐在自己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康乐轻轻坐下了,胡凡气呼呼地坐下,颤抖着抽出一支烟,半天在口袋里没摸出火柴来。小胡远远地白了他一眼,把一盒火柴啪地扔过来,撂在茶几上。胡凡把火柴往旁边一拨,对顾荣说:“你看他像话不像话。李书记刚来,他就给人家出难题,没点大局观念。”
“他能代表古陵大局吗?”小胡说道,“我看不出他关心古陵大局。”
“好了,你们的争论告一段落。”顾荣威严地摆了一下手。胡凡张口“李书记”,闭口“李书记”,真让他听着不受用。一个“三八”式的老资格,一天到晚把个李向南敬服得五体投地,简直没个身份。一个月了,也看不出李向南和他顾荣之间的矛盾,还紧着在他这儿没完没了说些没眼色的话,真是个老糊涂。不过,他知道胡凡就是个没心没计的人,也就不当回事。对小胡,他看得透,并不喜欢。这个年轻人太聪明,过去是贴郑达理,现在是贴自己。不过,眼下这样的人是最有用的,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嘛。他笑了笑,温和地批评道:“小胡,你的优点是有主见,有什么说什么。缺点呢,是太不讲方式方法,太毛躁。你说呢?”
这种批评等于赏识。小胡很听从地低下了头。
“不光是不讲方式方法,主要是私心太重,什么事都从自己出发。”胡凡气又上来了。
他的话让顾荣很不快,他一摆手打断了他:“小胡的优点是很突出的,也有能力。我们这些老的要尊重年轻人,多替他们考虑,多发挥他们的作用。小胡呢,要慢慢学着增加涵养。”
胡凡没词了,低下头抽起闷烟来。
“小康,”顾荣这时转过头来很亲切地招呼康乐,“这么大雨跑来了?”
“一些工作安排向你汇报一下。”
“打个电话就行了。还没吃饭吧?你们年轻人办事都讲效率,等会儿就在我这儿吃吧,我叫他们准备上。”顾荣对康乐特别和颜悦色。康乐不能不佩服他的涵养: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倾向于李向南的,却显得毫不在意。
康乐简单汇报着这几天的情况。顾荣靠在沙发上侧着头很感兴趣地听着,不时插一两句话:“好,讲得很清楚。”“你的看法呢?”“你再说下去。”那赏识信任的神态,像是在听亲信汇报。这种情景引起小胡的嫉妒,他不时冷眼往这儿扫着,不耐烦地往窗外看着,抬起手腕看一看表,最后很重地放下二郎腿站了起来。康乐早就感到了小胡的嫉恨,此时,他看了看小胡,笑着说道:“我还有几句就完了,小胡还有事向您汇报。”
顾荣早就把小胡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对部下的争宠心理是非常熟悉的。实际上,他也经常愿意保持这种状况,这最有利于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伸手对康乐示意道:“你谈你的。小胡没什么事,有事,下午也可以来谈。”
小胡咬了咬嘴唇,沉着脸又坐下了,还掏出了烟。那样子,表明了他一定要走在康乐后面的决心。康乐觉得很好玩地暗暗笑了笑,接着说道:“后天,决定安排全体县常委到下面几个公社农村转转。”他把整个计划说了一下。
“向南的意见吧?”顾荣感觉李向南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是。向南让问问你,看你身体能不能去?”
“我不去了。”顾荣说。
“还让你们调研室也都去。”康乐转向小胡说道。
“我有什么必要去?”小胡摔着凉话。
“准备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总不能搞形式主义吧?”顾荣对康乐继续说道。
“总的目的是实地看看下面情况,统一一下对农村情况的估计和思想。”
“还有什么具体目的呢?”
“别的打算,我还没听他具体说。”
“你也不知道?”
“小康哪能不知道。”小胡在一旁插话,“李向南什么事情不和你商量?一个个部署不都是你帮着策划的?小康,我给你提个意见,一个人别太油。你坦率说说,你现在对顾书记是什么态度?你动不动就来一句‘这帮大小官僚’指的是谁?不要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
康乐有些尴尬。“我什么时候掩藏自己观点了?”他大大咧咧地转过身,摊开手敷衍道。
“那你就一句一句往外摆摆,你都说过顾书记什么?”
“小胡,你怎么信口开河?”顾荣对小胡猛地放下脸来,勃然而怒了。
“我,”小胡根本没想到顾荣会冲他发火,愣了,“有根据……”
“一个年轻人要正派。你这样讲话什么目的,在我这儿搞臭小康?小康跟着我工作这么多年了,我不了解他吗?对同志没有起码的信任,东猜西疑的,还怎么搞工作。我们的工作有时候搞不好,就是因为太狭隘,太没胸怀了。小康从1968年插队就来到古陵,十四年了,对古陵是有感情的,情况也是了解的。他就不知道对古陵负责?”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太重了。小胡咬着嘴唇,脸色难看地低着头。
屋里静了一会儿。顾荣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声音放和缓:“要搞五湖四海,不以诚待人,是最要不得的。”他在小胡身边站住,背对着他掏出烟,顺手往小胡面前的桌上撂了一支,然后给自己点着了烟。这个自然却又精心的安抚让小胡鼻子一酸,委屈的眼泪直要往外涌。他绷紧嘴唇,拿起那支烟往前一放,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谁也不看,脸色阴沉地拉门走了。
屋里静了一下。雨中听见小胡走出院子的脚步。
顾荣心中不以为意,他知道越是这样最终越能掌握住小胡。他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感叹道:“我的话是重了点。”他看着胡凡嘱托道:“你回去告诉他,不要记在心上。”而后,他对康乐推心置腹地说道:“对同志,我只相信自己的亲身了解。小康我是最了解信任的。我们插队就在一起。”
十年前,康乐是北京插队知青,顾荣是本县插队干部,在一个村。这段早被淡忘的历史此时提出来,立刻在两个人的关系上带来一种亲近感。
“没有你们,我可能当时就交伙食账了。”
顾荣在农村曾得过一场大病,肠粘连,是康乐一伙知青连夜用担架把他送到县医院的。顾荣的念旧,颇使康乐感到亲切。像往常一样,虽然理智能觉察到顾荣的言行所包含的目的性,但和他在一起,仍受到他和蔼说笑的影响。
“小康,和你,我是能坦率说两句的。”顾荣说道,“我觉得向南有些做法不够实事求是。我有这样的看法,你是最能理解的。是吧?”
一系列感化步骤包抄到这儿了。康乐发现此时自己已很难张口明确否认他的话。他只能敷衍道:“一个人的看法,总是有他的出发点吧。”
顾荣点点头:“我知道你是理解的。你来古陵十几年了,应该多发挥作用。也可以和向南谈谈。这个工作,你做比我做更合适。”
康乐做不做这个工作对于顾荣是无所谓的,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