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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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新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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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向南蹙着眉心,面对着窗外的雨雾:“庄文伊刚才说的情况,你听说了吗?”他问康乐。
  “听说了。”
  “怎么没告诉我?”
  “都很无聊。”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又问:“还有什么动态?”
  “顾荣过去是你父亲老部下吧?听说他们要给你父亲写信汇报情况。”康乐接着问道:“你现在最忧虑的是什么?”他在一旁坐下,拿过李向南的烟对着了自己的烟,“群众还是很理解你的。西山的老百姓现在都叫你李青天。”
  李向南说:“这正是我忧虑的事情。”
  “为什么?”康乐诧异地问。
  “越这样,一部分干部越对立。青天是最难当的。”
  康乐一下挺直身子:“我早就跟你分析过,你一上任就嘁哩咔喳解决问题,得了民心,失了干心,会越闹越被动的。你不如一上来先悠着点,慢慢把干部团住了,再一点一点推开局面。”
  “我是反复考虑了的。”李向南说道,“一种干法,就是你说的,先不露锋芒,拉住干部,再看机会一步步来。那样稳是稳,但一个是太慢,一个可能永远推不开局面。还有一种,就是现在这种干法:先展开工作,打出旗帜,震开局面,赢得民心,取得政治上的优势,再回过头来做一些干部的工作,把政治优势转化为组织上的优势。”
  “可你老兄干得太猛,有些干部关系你来不及照顾。”
  “这和照顾干部关系是有矛盾的。”李向南点头承认道,“可有的时候,就要有侧重,有决断。开提意见大会,一连气处理问题,那样干是有点猛,受触及的干部有情绪,可为了先冲开局面,必须下决心那样搞一下。其实你不知道,我一边朝前干,一边一直感到背后的压力。但我不敢分心,只能咬咬牙先打开局面”
  “像顾荣、小胡这些人,现在对你情绪大得很。”
  李向南点点头:“就连老龙不也嫌我不懂农村实际吗?可另一方面,你看,庄文伊这样一批人还嫌我保守,对我越来越不满。”
  “你现在该抓紧时间做他们的工作了。”
  “怎么统一?翻来覆去讲?龙金生还是龙金生的观点,庄文伊还是庄文伊的观点。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你是不是想来个更漂亮的干法?”
  “是。你今天通知下去,还按原计划,后天,县常委全体,还有各部局负责人,调研室、办公室全体,一起到下面转一圈。”
  “这里是不是有你的锦囊妙计?”康乐开玩笑地问。
  “到后天你就知道了。”李向南也笑笑。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康乐接过电话,听了两句,递给李向南,是地委郑书记打来的。
  “我是向南。”李向南接过电话说道。
  话筒里传来郑书记的声音:“向南,我最近一直很想找你谈谈哪。”
  “那我明天去吧。”
  “先不急。这几天我正在开地区常委会,等过几天,你抽时间来一趟吧。古陵工作怎么样,遇到矛盾没有?”
  “遇到一些矛盾,我……”
  “情况我知道一些。前几天老顾来过一趟。向南,年轻的同志应该注意和老同志搞好关系啊。工作不要太急躁,和大家商量着干。老顾对你的工作还是很支持的,是这样吧?我们过去都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了,对你是很关心的。现在,古陵形成这个局面,要戒骄戒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
  “郑书记,古陵的情况,我很想详细和您谈谈……”
  “到时候咱们好好谈吧。不管什么情况,都要靠两条,一条是尊重实际,要实事求是;一条是尊重同志,要团结干部。……”
  李向南挂上了电话。他看着外面哗哗的大雨,沉默了一会儿,拿下墙上挂的雨衣,一边往身上穿一边嘱咐康乐:“你中午抽时间去看看老顾,把这几天的情况和后天的安排向他汇报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李向南说着推起门后靠着的一辆旧飞鸽车。
  “好,我这就去。你去哪儿?”
  “我抽中午时间去趟陈村,到干休所看看。另外到陈村中学去看看林虹。”他这两天把自己过去与林虹的友谊告诉了康乐。
  “是应该去看看她了。”康乐说。


第十七章
  李向南来古陵上任的第一天。
  “那个写信到省报的女教师叫什么?”他问。康乐刚给他讲完古陵县干部子弟走私逍遥法外的情况。
  “林虹。”康乐答道。
  “林虹?”他注意地问,“哪两个字?”
  “树林的林,彩虹的虹。”
  难道是她?
  “有多大年纪?”
  “二十七八岁吧。也是北京学生,听说也插过队,从别的地方调来古陵的。”
  “长什么样?”
  “这怎么形容?简单说吧,形象相当出众。”这无疑是她了。李向南简直不能相信。难道有这样的巧合?多少年找不见她,竟然出现在自己担任县委书记的古陵。而且还是在陈村,李向南曾经在那里度过童年。
  “你认识她?”康乐注意地看了李向南一眼。
  李向南笑了笑:“不,这个名字很像我熟悉的一个同学。”他依然坐在写字台旁一边写着东西,一边依旧很随便地向康乐询问着有关林虹的情况。她十几年来的情底如何?这在李向南,此时是个最大的悬念。
  “你想知道什么?”
  “就你了解的随便谈谈吧。”因为要掩饰真情,问题也只能这样泛泛地提。
  “说她什么的都有。在一般人看来,她不太好琢磨,内心埋得很深。”
  “你跟她熟吗?”
  “接触过。觉得她挺开朗的,个性相当强。聪明之极,一眼就能把人的心理看透。有时候和她这样的人说话,难免有些紧张。”
  “为什么?”
  “你绕弯子不行,不绕弯也不行。她对人心理的洞察,有时让我嫉妒。”康乐笑了一下,“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克制力很强。不过,她有时候也有点病态。真碰到她自尊心的痛点上,她也翻脸,挺凶的。”
  “她家里都有什么人,爱人在古陵吗?”李向南问,含着一丝预先支出的紧张。
  “她单身。听说早已父母双亡,现在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
  李向南心中怦然一跳:“真是有个性啊,还是独身主义者呢。”他幽默地笑了,有一种复杂的激动。
  “也不是,她几年前结过婚,据说是和一个高干子弟。后来离了。”
  李向南正一边听一边写东西,铅笔芯断了。
  “听说她来古陵前,一直挺倒霉的。”康乐又说。
  “……还有什么情况?”李向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背对着康乐问道。
  “没什么了。嗳,向南,我怎么有个感觉,你好像和她认识似的。”
  “没有。”他含糊其辞地答道。
  这天晚上,李向南觉得自己屋里的一切都乱嘈嘈的。


第十八章
  雨很大。李向南推着车出了县委大院,迎面碰见穿着雨衣的小莉。小莉看见他,一下高兴地笑了,问:“你去哪儿?”
  “我去陈村。”
  不知为什么,小莉那样打量了他一眼:“去干什么?”
  “去看看干休所。”李向南答道。
  “我陪你一起去吧?”
  “这么大雨,你去干什么?”李向南说。
  小莉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向南笑笑,一抬手:“那我走了。”他一迈腿上了车,骑着走了。
  大雨中的县城街道空荡荡的,河一般地流着水。风夹着雨猛烈扑扫着水面,激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气。
  一出县城便觉豁然开朗。一条林荫道一路下坡弯转着伸向前方,远远的在一片片村庄的团影上,西山像云一样若有若无,南边北边的山影也隐隐约约。大雨很有气势地笼罩着几十里川地。沙石路面在车轮下滑软地沙沙响着。风卷着雨迎面鞭打到脸上,麻麻地疼。路边的杨树一棵棵掠过,两边一块块梯形的麦田也飞快闪过。下了一个坡,过了一座石桥,混沌的河水在桥下喧响着,一个拐弯就扭过来和道路并肩往前奔着。往常铺满鹅卵石的河滩现在是满荡荡的急流。雨雾中,那片灰蒙蒙的村子就是陈村了。远远地,他看见那棵老槐树的影子了,像个手搭凉棚的老人。他心中涌起一种异常亲切的情感。他出生在古陵,一直住在陈村,六岁才去了北京。那棵老槐树是他童年记忆里的一个鲜明形象。
  现在,陈村中学就在那里,林虹就在陈村中学。
  这一切,又很有些复杂地冲击着他。
  周末的黄昏,北京公园湖畔的林荫道上,李向南和林虹散着步,谈着那个时代年轻人最愿意谈的理想。
  他们谈到马克思对女儿提问的回答。
  你对幸福的理解是什么?
  马克思:斗争。
  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
  马克思: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
  “那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林虹问。
  “红色。”李向南答道,又问,“你呢?”
  “我喜欢红色和白色。”
  他奇怪地皱了一下眉:“为什么?”
  “我从小就喜欢这两种颜色。白色纯洁,红色燃烧,是吗?”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红色的裙子,白色的衬衣,对比鲜明,又很协调。他还想到了她画的一幅国画:《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茫茫雪原上悬着一轮红日。
  “你的理想是什么?”林虹问。
  “改造社会。”
  “那你最喜欢的座右铭是什么?”
  “百折不挠。”
  她沉思着不说话了。
  “你不喜欢?”他问。
  “不,我非常感动。”
  他站住了,看着她;她也站住了,转过来迎着他的目光。
  被晚霞染红的湖水在她身旁波粼粼地闪闪发光。
  路边几棵榆树下,闪过一间白灰墙的小房子,敞开的窗户里一个年轻人正带着一个小男孩在缝纫机上做活。这是兄弟俩开的小裁缝铺。他们抬头看见李向南,认出是县委书记,朝他热情地招招手。
  到了陈村,雨小了,天上还阴霾密布,几股流云像烟一样在头顶弥漫着,还飘曳着极细的雨丝。路很泥泞。他推着车子来到陈村中学。走过一排排教室,在靠近操场的最后面有一排灰砖平房。问了问,最边上一间就是林虹的宿舍。车在屋檐下靠住了,雨衣也脱下来搭在了上头。他掏出手绢擦去满脸的雨水,在台阶上蹭掉脚上的泥泞,走上台阶去敲门。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有些紧张。
  屋里没有声音。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空旷的操场,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干净。单人床上挂着白纱帐,靠窗的二屉桌上铺着白桌布,桌上的玻璃杯里冲泡着麦乳精,杯里插着一只不锈钢小勺,还微微冒着热气,想来她刚刚出去。屋里飘散着一股幽香,一个成熟的未婚男子踏入年轻女性的房间,总难免有些异样的飘荡。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打量起整个房间来。
  墙上挂着小提琴,还有一个琴盒,是琵琶。书架旁有个课桌,上边摆着笔墨,铺着宣纸,是正在画的一幅国画。他环视了一遍,发现房间里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到处是白色:蚊帐是白的,床单是白的,拢卷在一边的窗帘是白的,桌布是白的,就连书架上遮尘的帘布和小提琴盒外边的布套也是白的。她还和过去一样喜欢白色。可是红色呢?只有一点点,就是靠窗台的桌角立着一个穿着红色衣裤的塑料娃娃。他沉思地走到那张铺着宣纸的课桌前,正在画的是雨中菩提七峰远景,山影朦胧,一片令人惆怅的色调,近景的几棵树却不甚协调地出现了一些凌乱的线条,好像画者的目光一从远景拉到近景,情绪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墙上的铁夹子还夹着几十张画稿。他拿下来一张张翻看着,都是她画的。有一幅画,他一看便停住了。这是林虹的自画像,神情忧郁淡然。再一幅,是古陵雪景。山川,田野,远处的树林,近处的村庄,都被白雪笼罩着,一片雪白和为了衬托雪白而有的几笔黑苍苍的线条。他想起了她过去画的《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他发现,林虹所喜欢的红色已经从她的画中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惆怅。十几年过去了。生活给她带来的变化想必是巨大的。再往下看,又是几幅雪景,一片迷惘,又含着一丝凄凉。接着有几幅怪石,又是那种凌乱而强烈的线条,他注意到其中一幅小画,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大睁着天真的眼睛,在她的脸蛋上,终于看到了罕见的红颜色。
  他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坐下了。房间里的布置,画稿中的色调,使他走进了林虹的世界。她此刻的心境怎么样已经大致浮现出来了。他发现窗户上几块玻璃被打碎的,用白宣纸贴着。
  他眼前浮现起1966年冬天的情景。
  西伯利亚寒流正袭击着北京城。呼啸的西北风中,北京街道两边墙上的大字报纸哗哗响着。林虹像影子一样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见。”他生气地问,已经几个月没见到林虹了。她低着头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沉默着。
  “林伯伯怎么样了?”
  “他死了……”
  一张碎大字报纸被西北风卷着在他脚旁疾速滚过。
  “伯母呢?”好一会儿,他才又问了一句。
  “也死了……”
  他一句话说不上来。这才发现林虹变得消瘦憔悴。
  “你们能要我吗?”她低声问。
  李向南鼻子一酸:“来吧。”他正在组织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准备步行去延安。
  从那时起,林虹就变得沉默寡言。一路去延安,她和高中的男生一样每天步行八九十里,脚上打满了血泡也一声不响。每次李向南想帮她拿背包,她都默默地抓住背包带不松手。当远远看到宝塔山,大家一起欢呼着奔跑时,她也露出了笑容。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二十来个人在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山村里留下了,在那里整整劳动了十个月。
  一年过去了。1968年秋天,李向南因为有对“文化大革命”怀疑的言论,被工宣队隔离审查了四个月后,刚刚出学习班。夜晚,他独自在学校杂草丛生的操场上散步。月色很冷。林虹从黑魆魆的楼影里出现了。
  “你怎么来了?工宣队会注意你的。”他说。
  “我早就要来了,”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才不会不相信你呢。”
  俩人并肩缓缓走着,沉默了许久。“我已经报名了……”她低着头说道。毕业分配已经开始,初中都是去内蒙古兵团。
  “去兵团挺好的,都是北京学生,各方面条件也稳定一些。”他说。
  “不,我……想和你一起去插队。”她急急地说着,扭头看着李向南。
  “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怎么样。”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保护你,还可能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怕。”
  “那也不好。等我在村里扎住根,情况好一点了,你如果想来,再转来,好吗?”
  她低着头慢慢走着,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李向南问。
  “我在想你最喜欢的格言。”半晌,她才说道。
  “百折不挠?”
  “你以后会灰心吗?”
  “不会。百折不挠后面还要加上四个字:愈挫愈奋。”
  她抬起头,转向他:“我也觉得你永远不会灰心的。”
  “是。一个人的知识、经验可以增加,热情磨灭了就很难再获得了。”
  “一个人的生命就体现在他的奋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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