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情绪。”李向南看着手里转动的铅笔,说道。
“那可以再通报嘛。”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关于电业局的种种不正之风,县委最近已发了通报。“如果你对整党试点这件事缺乏思想准备,可以提出来。”他严肃地说,“在一个党委书记没有决心的单位,任何整党整风都是无法搞的。”
“可以派工作组嘛。”
“那没必要。党委主要负责人是否得力,是这次选点非常重视的因素。”
“为什么没必要?电业局问题最多。”
“有多少?一个问题,王村演戏的事,通报了你们。还一个,干部搞吃喝风,头一个又通报了电业局。是吧?”
典古城俯身抽着烟,沉默不语。
“为什么两次都通报到了电业局头上?是不是有人说你是老顾的人,李向南就先从你身上开刀?”
典古城身子略动了一下,一只脚往前放了放,仍然低着头抽烟。
康乐从外屋推门进来:“要通了——煤炭燃料公司的电话。”
“好。”李向南站起来,走到外屋拿起电话,“燃料公司吧?是你这个大经理啊?我是李向南。我还是问那件事,李村学校要解决喝水的那两吨煤你们批了没有?不能总让娃娃们喝凉水啊。……批了。……他们拉走没有?……还没有?你们是不是帮忙帮到底,有顺路的车给他们送去行不行?……有困难吗?已经这样考虑了?好,那我非常感谢了。什么?我惦记这事?噢,七品芝麻官就要抓芝麻事嘛。”
李向南放下电话回到里屋,在屋里踱了两步站住。“我们接着谈。”他坐下来,说道:“之所以选电业局试点,是因为我看到了这样一条。”他把铅笔放在桌上,写字台玻璃板上一声轻轻的脆响,“这次提意见大会上,群众对干部特殊化、违法乱纪提了很多意见,可是,对我们电业局的党委书记兼局长这个最有油水的衙门的第一把手,没有提出一条这样的意见,大小都没有。这一点难能可贵。”
“那是他们不了解。”
“1979年,电业局基建科筹划着要给你盖个独家小院,叫你骂了一顿。群众没造谣吧?”
沉默不语。
“但是,另一方面,电业局整个说来,党风不正的问题比较严重。为什么这个第一把手只管自己不管部下呢?”李向南又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面对着典古城站住:“那次宴会你不但没有管住,因为怕和部下闹僵,自己不也卷到里面去了?”李向南沉吟了一会儿,严肃地说:“这正好说明问题的严重。党委书记虽然知道原则在哪儿,但是只能律己,不能律人,一管别人,自己就可能站不住脚,所以只能是嘻嘻哈哈打马虎眼。”李向南目光严厉地接着说道:“要在整顿电业局党风的过程中也整一整这个当书记的软弱无力。如果他不能强硬起来,这个第一把手就应该撤换。不看他是谁的人,看他为不为老百姓做事。”
典古城一声不吭,嚓地又点着了一支烟。
“我做了点民意测验。”李向南继续说道,“现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把党风不正当作大问题。我们不应该重视吗?把这样先走一步摸索经验的任务交给你,你为什么东猜西想呢?”
典古城咯吱吱压着椅子坐直身子,把烟头摁灭在写字台桌腿上,垂着眼粗着嗓门说了一句:“我可以接受任务。”
李向南看了他一眼,神情严肃地说:“不,你回去再重新考虑一下,县委也要重新考虑一下。”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页稿纸递给典古城:“这是县委通报电业局后你做的检查,你拿回去。”
典古城惊愕地看着年轻的县委书记。
“退还给你。”李向南说,“这样的检查我不要。”
典古城沉默着,把刚抽出的一支烟一下掐断。康乐推门进来,看见这情景一下站住了。
“我的话,都写在你的检查上头了。”李向南说,“什么时候,你把电业局的不正之风整顿了,那时候再检查,连同总结经验。”
典古城把那几页纸抓过来塞到口袋里,站了起来:“我走了,李书记。”他简单说了一句,弯腰拿起靠在墙角的雨伞,拉开门步伐很重地走了。
“他怎么了?”康乐问。
“没怎么。”李向南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说。
“向南,这两天气氛可不对。”康乐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倒,跷起二郎腿说道。一没旁人,他对李向南就变得同学之间一样随便。
“怎么不对?”李向南问。
“顾荣去了一趟地区,他……”
“这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有人说你顶多在古陵呆一年,省里让你锻炼锻炼,过一年就走了。这是让干部不敢往你这儿靠。你不要小看这一条。”
李向南看着窗外点点头。
“呆会儿,”康乐指了指外屋,“会上也要冲突一场。龙金生、小胡都参加。”
“有思想准备,就不要紧。”李向南说。
农村发展战略研究讨论会开到最后,果然冲突起来。
本来纯粹是个观点分歧。
“我认为,”庄文伊扶了一下眼镜,从两张方桌拼成的长桌边拉开椅子站起来,指划着背后墙上的古陵县地形图对大家说,“咱们古陵好比是中国的一个缩影。西部是山区;中间是半山半川的丘陵;东部是平川。总的来讲,可以把全县分成东、中、西三部分。我们的农业发展,对西部山区应采取放宽政策,农业上广种薄收,让农民自己解决好吃饱肚子的问题就行了,同时大力发展家庭和集体副业,大搞多种经营。对于东部,这里是平原,有水利灌溉网,我们近几年应把主要资金投放在这里,搞集约化,提高这儿的粮食、经济作物的商品率。对于中部,这是西部山区和东部川地之间的结合部,我们近几年可以采取维持现状有所发展的方针。这里潜力很大,几年以后,我们应该把资金大部分转向这里。总起来从地理角度讲,战略方针应该是:现在重点发展东部,将来重点发展中部,用放宽政策和适当投资发展西部。”他摘了眼镜,擦着额头的汗,坐下了。
“我不同意这个方针,不实际。”坐在他对面的龙金生一边垂着眼卷烟一边说。
“这是战略研究,不是确定投资额。”庄文伊脸有些涨红了。
“那也不实际。”龙金生还是慢腾腾地卷着手里的烟。
“为什么不实际?一个是现有耕地集约化经营,一个是综合利用资源多种经营,这两条是农业发展方向。”
“我不懂集约化。我只懂要讲实际。”
“连集约化都不懂,那还研究什么农业发展战略?”庄文伊说。
“什么战略也不能守着地图研究出来。”龙金生执拗地说。他搞了几十年农业,对一套老经验又习惯又熟悉。
对经验和知识的占有也是一种财富,触犯它同触犯一个人的经济利益和权力地位一样,也会引起强烈反抗。
“老龙,你不要带情绪,”庄文伊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些过激,所以极力克制着说,“你家是西山上的,可能感情上抵触这种战略。可我们要搞现代化农业,就不能小家子气。要有从全局出发的战略眼光。”
“你这是啥话?”龙金生一下感到受了侮辱,“你们根本不懂实际。”
“你们是指谁?”庄文伊也有些激动起来。
“好了,大家不要太激动。”李向南坐在长桌的一端,举了一下手中的铅笔笑着说,“都是为了把农业搞好。理解问题、看待问题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但不要涉及同志间的关系。我倒希望你们能在观点上进一步深入地谈谈,争论争论。”
两个人都不说了。
“我说两句。”一直与李向南面对面坐在长桌另一端的小胡这时打破了沉默。他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眼前的桌子上,很不自然地静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一谈问题就要涉及到同志间的关系?为什么古陵会出现这种不正常?”
非同寻常的话语与非同寻常的声调,使气氛一下子紧张了。
“小胡,和今天开会内容无关的事等会下再说。”康乐劝阻道。
“讨论不是差不多了吗,我提点意见不行?”
“那也是在会下谈为好嘛。”
“在会上说,当着大家的面,有什么不可以?”
“你这可有点像搞突然袭击啊。”康乐依然笑着说。
“什么叫突然袭击,提意见还要节目预告吗?”小胡一下子恼了,他转向李向南道,“书记,我能不能说?”那气势颇有不让说站起来就走的劲头。
“说吧。”李向南慢慢转着手中的六棱铅笔,很宽和地看着小胡,“看来你是有准备的。但最好丢开你的准备,放开说,越坦率越好,不要有任何顾虑。”
由于出乎意料,小胡的目光在眼镜片后面迟疑地闪烁了一下,但立刻又变得坚决了,“我只要提七个为什么。”他说,振振有辞地把一个又一个“为什么”抛了出来:“第一,为什么要全盘否定古陵县以前的工作?第二,为什么不信任本地区的干部?第三,为什么不尊重老同志?第四,为什么下车伊始哇啦哇啦?第五,为什么独断专行一个人说了算? 第六,为什么搞团团伙伙?第七,为什么不尊重其他同志的实际工作经验?”他每说完一个“为什么”,都有意停顿一下,以加重语气,“最后,当领导的应该想一想,为什么现在干部对你有这样大的意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要说的完了。”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拉开椅子就往外走。
“嗳,”康乐站起来,伸手指着他,带点开玩笑地批评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一点不过分。”小胡从墙上摘下雨衣,呼塌一拉门,走了。
办公室顿时一片难堪的沉寂。“这是闹什么情绪。”康乐无奈地一耸肩,摇着头坐下了。他用这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帮助李向南化解难堪的气氛。
“大家接着讨论吧。小胡,我到会下再个别找他谈。”李向南说道。
讨论会一结束,人们刚一散,庄文伊就克制不住了:“这不是人家跳出来了。你越迁就,他们就越顽固。”办公室只有李向南、康乐和他三个人。
“那你说怎么办?”李向南拈着一支香烟,思索地看着他问道。
“不要这儿动一下,那儿停一下,要全面推开。全局不动,一切局部改革都改不动。”
“可不管什么改革也是从局部开始的呀。”
“你总得有全局的决心。”
“决心当然有。”
“我看不一定。”庄文伊说着欠起身,隔着桌子拿过李向南面前的火柴,嚓地为自己点着了烟,“向南,我说话不客气,你也是决心不彻底,一边搞改革,一边又怕得罪那伙人,老是顾虑某些干部中的保守情绪。”
“改革,总要考虑多方面情况,总要估计力量对比。”
“老百姓都是拥护改革的,这就是最根本的力量。你只要大胆改革,老百姓得了利,就会坚决支持你。”
“你接着往下说。”李向南蹙着眉说。
“我觉得现在要搞好改革,主要是几条:一条,坚决果断,不要拖拉;二条,用经济手段取代行政手段,大胆精简机构,裁汰冗员,用专业化、知识化、年轻化淘汰一大批庸吏。 工厂也要搞定员编制,精简工人,提高劳动生产率;第三条,大抓智力投资,我同意你抓教育这一条,要舍得花钱;第四条,加强法制。再一条,内外开放,要开够,大胆引进外资。至于搞农业,关键一条要有大农业、大食物观点,不说别的,光渤海大概就有几亿亩水面吧,假如一亩能产到五十斤鱼,光这几十亿斤鱼,就能折合多少粮食。”
“说假如有什么意义?怎么就叫一亩海面产出五十斤鱼来了?老兄,那是一句话说着玩的?”康乐忍不住插话道。
“那些具体问题都好办,关键在于敢不敢大胆改革。”
“正好相反,恰恰是很多具体问题难办。”李向南眼里露出深思熟虑的神情,“你说工厂搞定编,提高劳动生产率,那多余的工人到哪儿去?普遍就业这个压力就牵制着你搞定编。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相互制约的。你要闹出一千万人失业,不要说改革,连政局都不稳了。”
“多余的人可以搞劳动力输出嘛,到欧亚非各国去包揽施工,修铁路,搞基建,都可以干嘛。”
“那也得一步步来,没那么简单。”
“真理从来是简单的。”庄文伊扶了一下眼镜固执地辩论道,“现在,许多问题都是人为把它复杂化了。又要改革,又要顾及一套臃肿体制。就像你吧,明明是主张改革,可现在处在掌权的位置上,首先就要考虑自己的地位。左思右虑,和小胡、龙金生这样的人费时间磨嘴皮子,被束缚住了。”
“不,”李向南严肃说道,“中国的国情比我们想象得复杂得多,我们要多方面考虑,改革面临着压力。”
“有压力,当然谁都承认。”
“真正知道的人并不多。很多人只是看到某一两点。有的人看到的是经济上某个困难,有的人是看到政治上某个阻力。但实际上,我们的改革面临的是一个总体的压力。”
庄文伊看着李向南,弹烟灰的手在烟灰缸上停住了,他没有听到过这个概念。
“从经济上讲,我们遇到的压力就很大。”李向南说道,“资金短缺,资源紧张,就业问题,许多方面都对我们有压力。而压力远不只是经济上的。对经济的改革,因为牵动利益,既有物质利益,也有权力地位,还引起了政治上的矛盾。农村新经济政策不就曾经引起党内部分人强烈的抵触情绪吗?现在虽然大为缓和了,但也不能说完全消除,还在一定程度上潜存着,并且总是和目前农村中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相联系。老龙的情绪不就是这样吗?又比如现在搞体制改革,用经济手段取代某些行政管理,按经济规律办事,这都在实际权力和管理上冲击了相当一批干部。你才搞一个改革设想,像组织部长老罗那样的人不就情绪很大吗?至于精简机构,必然要裁汰干部,这会引起这些干部及他们亲属的不理解。我才精简了县委办公室,小胡不就闹得不亦乐乎了?各种各样的压力还很多,它们在和我们工作中的某些失误、传统的习惯势力、‘左’的思想影响都联系起来,包括和现在党风不正、社会治安、青年人教育等社会问题在社会上引起的不满都联系起来,这一切汇在一起,汇成一个总体压力。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状。”他双手好像端着一件很沉的东西掂着打了个手势,“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个总体压力的严重性,不从社会经济、政治、思想的总体战略角度来考察形势,没有深谋远虑的政策,就可能葬送改革。”
“改革没那么悲观,起码一个县没有那么复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县和一个国家是一样的。”李向南说。
庄文伊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你没说服我。你太守成,这可能是你搞政治的结果吧。”他有些失望地摘下墙上挂的雨衣,“我的话可能太书生气吧,你也听不下去。咱们中国就是书生气太少,官吏气太重。”说完他拉门准备走了。“噢,有个情况忘了说。”他在门口说道,“有人造你谣言,说你和林虹过去是同学。”
“是同学。”李向南答道。
庄文伊看了他一眼:“不光说是同学,有些话很难听。”他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拉上门走了。
李向南蹙着眉心,面对着窗外的雨雾:“庄文伊刚才说的情况,